2.第 2 章
伊迪絲清楚地記得,總是對她嗤之以鼻的那位默里夫人,在一個陰沉的午後特地將自己請進了默里家那從未讓她踏足過的書房重地,而那裡,她名義上的舅舅正等著她。
彼時,伊迪絲早已淪為某位權貴的金絲雀。
為了自由而犧牲自由,也不知該是慶幸還是可悲。
這位實際上是被過繼的男爵閣下彼時還是一位爵士,他正以一種不屑並且藐視、更兼之無比傲慢的眼光掃了她一眼,露出了一個混合著憐憫以及自負的高高在上的微笑,這複雜的神情甚至比他的夫人在此後再一次對她關上大門,更加令她感到迷惑,因為在此前,伊迪絲儘管與這位舅舅接觸不多,心中卻沒有太大的惡感。
默里爵士在她印象當中似乎一直是身不由己,而此刻顛覆了她的一切認知。
他是在以一個最終勝者的目光,俯視曾經輕而易舉可以擁有這一切的敗者,那猶如螻蟻般墮落下去的後代。
「多麼令人惋惜,你的母親,高貴的瑪格麗特小姐,一生下來就成長在這裡。」他彷彿迷醉般感嘆著,「而後來,她卻主動放棄了,以致她的女兒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那麼近,那麼遠,她可憐的女兒卻永遠觸不可及。噢,只為了瑪格麗特小姐傾盡所有也要追隨的愛情!真是令人感動落淚!」
他再也維持不住高傲的表情,由衷地放聲大笑起來:「我很高興,她的女兒和她一樣放蕩而下賤,畢竟這其中也得有我的一份功勞。我親愛的侄女兒,鄙人親自為你量身挑選的夫婿,你怎麼就不知道好好珍惜呢?就連我替自己女兒考慮終身大事的時候,都沒有像這樣仔細經心呢。」
默里爵士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坐立難安的伊迪絲一眼,眼中充斥著從來沒有流露出的瘋狂以及厭惡:「如果愛德華.默里那個死老頭現在仍在地獄里看著這一切的話,一定會氣得再死一次吧!真是大快人心!」
耳邊彷彿還能聽到蘭伯特.默裡帶著無盡惡意的張狂笑聲,而伊迪絲即使知道了她悲慘境遇的幕後黑手,卻也動不了一個在議院混得如魚得水的默里家,只因面前這人實在生了個好兒子。
至少那個時候的她還不行。
然後呢?
然後就是多年表面上縱情聲色、實際上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日子,直到她終於得償所願,迫使默里家在上流社會消聲覓跡,灰溜溜地回了蘇格蘭老家珀斯,連好不容易得到的男爵爵位都最終拱手讓人。
可仇報完了,她卻沒有自己想象當中的那麼快活舒心,再珍貴的華服美飾也無法吸引她半寸目光,再盛大的舞會都無法令她的心產生片刻歡愉,再漂亮的人兒也無法令她產生一丁點的愛戀,還沒有到三十歲,她已經覺得內心滄桑而滿目瘡痍,生無可戀。
她一個人住在那棟富麗堂皇的房子里,眼前一直回蕩的卻仍然是許多年前在巴黎時清貧度日卻父母雙全的童年畫面。
再來一次,她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呢?
她想是不會的。
因為從開始到結束,她都無數次悔不當初。
她多麼想只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又或者是某人清貧但安樂的小妻子,平平凡凡地過一世,而不是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仍然感覺不到一點兒快樂或者幸福的存在。
而就在她渾渾噩噩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焰,將默里家的男爵府和她的生命一同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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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站在伊迪絲面前的是菲利普.曼斯菲爾德伯爵,他的父親是大英極為著名的**官、曾任王座庭庭長之職的第一代曼斯菲爾德伯爵威廉.默里,而默里爵士所屬的默里家是與之血緣極近的一支。
她還記得後來曾聽一位勛爵的次子調侃道,這位伯爵大人資產實在豐富,連身邊的女管家都贈予了豐厚的財產,不僅有一筆不下於四千英鎊的債券,甚至還有一座倫敦附近的鄉下莊園,如果不是伯爵的繼承人足夠寬厚闊綽,恐怕又是一場風流官司。
如果當時她沒有被留在默里家,是不是她的人生所經歷的一切都會不一樣呢?
伊迪絲淚眼朦朧,心中卻情不自禁湧上一股酸澀的哀慟。
她悲鳴一聲,崩潰地撲向科特夫人正在逐漸失去溫度的身軀。
她有多想告訴自己的母親,自己走過的路有多麼崎嶇難行;她有多麼想知道自己的母親,為什麼連隻言片語都不曾囑咐過自己;她有多麼想質問自己的母親,是否這個世界除了她的愛情之外沒有任何值得留念……
可她卻一直問不出口,而她的母親將再也無法給出答案了。
曼斯菲爾德伯爵是一位非常和藹、慈祥可親的紳士,也許是因為伊迪絲一聲不吭的模樣太過異常,也許是因為伊迪絲這一次並沒有充分發揮她的倔強,他對於她的態度比她記憶中的更加憐惜幾分,同樣在處理完科特夫人的後事之後,將她帶上了自己回程的馬車,一如記憶。
「我們現在去劍橋。」他說道,「我在劍橋大學教授法律,你母親來信的時候,正值這一屆學生的畢業季,我還需要趕回去處理剩餘的一些事務。」
伊迪絲溫順地點頭。
大部分時候,她顯得比這位不多話的老紳士更加沉默,她那巴掌大的小臉儘管漂亮,卻實在有些憔悴,那一雙十分别致的深碧色眼睛卻充滿明亮而動人的神采。
曼斯菲爾德伯爵從這樣一雙眼睛里,意外解讀出按照伊迪絲正確年齡不該有的過分成熟乖巧,只好在心底無聲嘆息。
對於一個小女孩而言,接連發生的這一切,確實太過殘忍的。
他斟酌著,向伊迪絲講起了往事。
她早晚總會知道的,而最好不是從那些飽含惡意的人口中得知。
「你的母親,瑪格麗特.默里,是我的堂兄愛德華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兒,在她上面,原本還有另外兩個兒子,但可惜的是,威廉以及詹姆斯接連在戰爭以及病痛中喪生,於是瑪格麗特毫無準備地、就這麼突兀地成為了默里家令人趨之若騖的女繼承人。」他說道,語氣深沉,「瑪格麗特從小接受的教育並不能幫助她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而她原本應該成為某個貴族合格的妻子,所以她必須在已經纏綿病榻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兄弟愛德華徹底閉上眼睛之前,學會守護她所能夠繼承的這一切。」
伊迪絲微微一愣,上輩子曼斯菲爾德伯爵可沒有親自對她說起這段往事。
她聽到曼斯菲爾德伯爵緩緩地敘述著:「截然不同的枯燥學習令她感到煩躁,那座華麗的宅邸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氛圍令她感到壓抑,而在這個時候,她結識了一個全然不同的男人,從法國巴黎特聘回來的家庭教師,一個浪漫而洒脫的畫家,他為她帶來此前從未感受到的清新之氣,他為她獻上花與愛情的甜蜜芬芳……」
「瑪格麗特為此心甘情願放棄了過去十幾年間賴以生存的一切,以及養育她的家族。」
曼斯菲爾德伯爵深深地看向正在聆聽的伊迪絲,她的面上依然是那一副凍結在哀慟的模樣,只有一雙眼睛似懂非懂地回望過來,眼神專註而盈滿哀傷,彷佛有晶瑩的水珠隨時都要奪眶而出。
「這樣的情節發生在倫敦的各大劇院中,或許還能把它當作一個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來欣賞,但當它降臨在我們身邊,只述說著一場真實的悲劇。你已經可以看到,它成為了當下你所經歷的災厄與悲痛的源頭,或許這其中也有些許短暫的值得銘記的好時光,卻需要用千百倍不如意的日子去償還。」他的神情當中流露出一絲悲意,眸光哀傷極了,「你是家族這一輩唯二的女孩兒,伊迪絲,我可以看出你非常的懂事和早熟,我會收養你,並且為你安排一門稱心如意的婚事,盡我所能滿足你的需求以及願望,我雖不要求像家族中的其他人那樣肩負責任,但我希望你能發誓永遠不會也不能為家族抹黑。」
馬車顛簸在崎嶇的小路上,曼斯菲爾德伯爵變得有些嚴厲的目光落在對面坐著的十二歲女孩兒身上,他和他逝去的妻子並沒有女兒,兩個兒子業已長大成人,正是獨自建立功勛的時候,並不需要他煩憂,而默里家族每一代的女兒也總是少得可憐,所以他並不知道該如何教育一個女孩兒——這也是他原本打算將伊迪絲託付他人的原因之一——但值得慶幸的是,伊迪絲的年紀已經可以獨立思考,並不需要他多費腦筋;而不幸的是,曼斯菲爾德伯爵十分懷疑他那個腦袋不太清楚、為了愛情尋死覓活的侄女兒,在過去的十二年間教給了這個女兒什麼。
最好,最好不是那些風花雪月。
他甚至寧願她從她的父親身上學一些坑蒙拐騙,抑或者是口蜜腹劍的技巧,也總好過她母親那樣。
伊迪絲愣了愣,因為她記得上輩子伯爵並沒有收養她的打算,難道是當中出了其它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