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 48 章
與空氣污濁、溽熱難耐的七八月份相反,聖誕節前後,無疑是倫敦城裡一年當中最為熱鬧的一段時間。
躲在鄉下避暑或者海邊度假的年輕小姐們紛紛乘著馬車回到她們位於倫敦的家中,第一時間派遣僕人前去邦德街詢問自己訂做的舞裙是否已經妥當;祖宅位於英格蘭北部的貴婦人們也紛紛遠道而來,她們或許單純只是為了享受接下來每一天不會間斷的舞會,又或許也可能是為了她們業已成人的兒子們尋找一位合適的妻子;至於那些貴族老爺、政.治精英們,則要呆在本國首都等待聖誕節后議會的開幕,各種社交活動諸如舞會、晚餐會、賽馬會、板球賽、戲劇演出等,便成了他們打發時間的最好去處。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飛快,夏綠蒂.盧卡斯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那樣目不暇接地學習並且消化著肯伍德莊園中,與她過去那二十七年完全不一樣的一切事務,包括接受一位禮儀老師的貼身指導,以及為管家蘭德先生打下手,學習如何管理一座偌大宅邸的各項技能。
在這期間,伊迪絲接到了萊斯特郡那位勞倫斯先生的來信,今年冬天,他也許會晚一些倫敦的。而隨後他的母親,勞倫斯夫人的來信,為他道明了羞於啟齒的原因。
這位在生意場上精明強幹、作風冷酷的聰明人,在伊迪絲離開密爾頓鎮的之後那一段時間中,不知道為什麼就深深愛上了那位貝爾小姐,並且十分衝動地向貝爾小姐求了婚,然後沒有任何意外被貝爾小姐詫異卻乾脆地拒絕了。
勞倫斯夫人簡直無法想象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竟然會愛上這樣一個無禮傲慢、粗俗墮落女人,就像她更加無法想象這個女人居然拒絕了勞倫斯先生的求婚!
為了這件糟心事,勞倫斯夫人不得不使用了一些她所不恥的手段,買通了為貝爾夫人看病的醫生,謊稱這位夫人罹患的病症愈加嚴重,最好回到肯特郡去修養一段時間。貝爾先生當機立斷,讓來到密爾頓以後一直病懨懨的妻子和整日和工人們混在一起的女兒,一起打包好行囊,回肯特郡去住上幾個月。他又特意交代了貝爾太太,如果感覺身體好一些,是否可以為女兒挑選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畢竟貝爾小姐也二十好幾了,密爾頓鎮上可沒有這樣的人。
而貝爾先生對於貝爾太太的囑託,經過貝爾家嘴碎的那位女僕的傳播,很快變成了貝爾太太帶著貝爾小姐回南方嫁人這樣的傳言。
於是,勞倫斯先生趁著原本要去倫敦的行程,決定繞道先去肯特郡。
幸好伊迪絲還沒有向夏綠蒂提起關於勞倫斯先生的事,否則這位可憐的姑娘恐怕難以避免地將會傷心一場。雖然目前尚且不知道肯特郡的情況如何,然而伊迪絲已經開始打算,是否該繼續投資這宗生意,又或者是將今後那些多餘的閑錢換一個更加穩妥的去處。
「我還是覺得這一件中紫色的絲質長裙最襯你,夏綠蒂。」在邦德街上的一間成衣店內,伊迪絲正對夏綠蒂這樣建議道。她阻止了殷勤的店主想要為夏綠蒂戴上一頂裝飾著羽毛的同色系帽子的動作,為夏綠蒂將略微凌亂的髮鬢整理光滑。
夏綠蒂看著鏡子之中映出的影像,原本不甚打眼的容貌,因為今日格外白皙並泛著紅暈的健康膚色,以及那一雙溫柔似水般的眸子,而顯得有了幾分令人意外的動人之處。
「是的,它真美。」有些恍惚的夏綠蒂喃喃著,「我從未……」
伊迪絲又從貨架上挑選了一條薊色的大蕾絲花邊披肩替夏綠蒂披在了她的肩上,認真地對她說:「很多事情,試過了不就知道了?」
夏綠蒂微微垂首,雙手下意識地輕撫披肩上柔軟的蕾絲花邊,口中卻道:「伊迪絲小姐,這或許並不適合我。」
儘管她非常喜歡它們——試問又有多少女人能夠拒絕這種來自『美麗』的誘惑——可令人沮喪的是,夏綠蒂深知自己口袋裡剩下的『薪資』,恐怕支付不起這筆額外的置裝費用。
「你竟然說我將要送給你的聖誕禮物並不適合你,這實在令我傷心不已,親愛的夏綠蒂。」伊迪絲捂著胸口,卻笑著對夏綠蒂說道。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店主,這個早已看出門道的機靈人則會意而又謙卑地報出價格:「裙子只要十五個先令,尊貴的小姐們。不過披肩的話,需要一個幾尼。它可是最新到的來自法國瓦朗謝訥的貨色,最襯這位小姐如此高雅而又十分難得的氣質。」
伊迪絲挑了挑嘴角,算是認可了店主的話,掏出了兩個幾尼,丟給店主道:「好了,再給我挑一雙不錯的手套,一起包好讓我的僕人帶走。」
她又轉而挽上了夏綠蒂的手,輕聲對夏綠蒂說:「你害怕么,夏綠蒂?」
夏綠蒂心中一驚,反射性地抬起頭,對上了伊迪絲那一張即使只是淺笑,依然甜蜜得難以言喻的嬌顏。
可當她望進伊迪絲那一雙笑意並未抵達到眼底的眼睛時,她又奇迹般地鎮定了下來。
「害怕什麼?」夏綠蒂問。
伊迪絲輕笑,答道:「比如害怕我將你的婚姻視作一樁可以換取利益的買賣。」
「難道它不是么。」夏綠蒂溫婉的面容上,浮現一絲自嘲的影子,用陳述的語氣說,「就連我自己,不也正是這樣看待它的么。」她輕輕搖了搖頭,彷彿是解釋,又或者是間接說服自己,「你不用擔心我因為你的任何決定產生不必要的動搖抑或是憤懣,伊迪絲小姐。你特地為我請的家庭教師以及知無不言的蘭德先生,都令我早已知曉,我的婚姻對於你大有用途,而你也不會替這麼一顆趁手而又忠誠的棋子草草定下婚事。」
面對看得過分透徹的夏綠蒂,伊迪絲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她收起了顯得過於輕佻的笑容,只有些無奈地說道:「你知道就好……」
「請放心,伊迪絲小姐。」夏綠蒂卻露出了一個安撫而溫柔的微笑,反而握住伊迪絲的手道:「這樣已經很好。」
她被帶離了那個鄉下小鎮,帶離了那個說不上有多溫暖的被稱之為『家』的地方;她的妹妹不用重複她所經受過的境遇,得以提前出來社交;她的母親也不必整日整夜偷偷煩惱著家中,一日更比一日的入不敷出;她還會得到一段不一定是最為美滿,卻足夠舒適的婚姻,為一個目前尚未知的男人操持家務、生育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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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恩夫人!」
剛出了店門,伊迪絲就聽到一道她怎麼也不會忘記的男聲這樣喊道。
然而她並沒有給以回應,甚至沒有分給聲音傳來的方向哪怕一絲一毫的眼風,她只是若無其事地與夏綠蒂閑聊,或許話題僅僅關乎今天的天氣。
一陣稍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然後才是一聲輕咳以及一個有些遲疑的問句:「索恩夫人?」
伊迪絲這才裝作不經意地偏過頭,發現了這位曾在密爾頓鎮上見過的軍官,布萊克上校,以及這位上校一起服役過的好友——赫維先生。
她那樣一派全然陌生的神色令布萊克上校生出了驚訝、疑惑、懊惱、尷尬等等情緒,卻見她略顯冷淡的目光掠過了自己,停留在了身旁的好友身上。
「赫維先生。」伊迪絲微微頷首。
「日安,伊迪絲小姐。」赫維摸了摸帽檐,「拉姆斯蓋特一別,你的風采更勝往昔。」
「而你依然總在並不恰當的時機出現。」伊迪絲冷冷一笑,轉身就要帶著夏綠蒂離開。
赫維不置可否,只揚了揚下頜,顯得高深莫測。
布萊克上校猶豫了幾乎半秒,上前攔住了伊迪絲的去路:「請等一下,這位小姐。」只聽這個生得足以欺騙大部分女性的俊俏年輕人,略顯局促卻並不扭捏地躬身說道:「十分抱歉,之前我將您錯認為一位熟識的故人、一位可親的夫人,因此做出了某些失禮而又魯莽的行為,請您原諒。」
見伊迪絲沒有回答,這位上校又大膽地繼續說道:「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
「你不覺得你現在的行為比起剛才更加失禮么,這位先生?」伊迪絲故作惱怒地打斷了布萊克上校的話,又對赫維說:「赫維先生,我認為每次我們巧遇都不怎麼令人愉快,我個人衷心期望並沒有下一次。」
她禮節性地屈了一丁點兒的膝,也不打算介紹身邊的女伴夏綠蒂,狠瞪了赫維一眼徑自離開,快得像是一陣難以捕捉的飄渺香風。
赫維望著這位不客氣的小姐遠去的背影,又想到了那位截然不同的瑪麗安小姐,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真是一位脾氣不怎麼樣的小姐,誰能受得了她呢。」赫維不禁自言自語了一句。
「誰說不是呢,親愛的赫維。」與赫維並肩的布萊克上校喃喃著說,「可她的迷人之處已經足以讓人忘卻這一切了。」
赫維失笑,挑眉問:「你是指,這位小姐那張還算不錯的臉蛋?」
布萊克上校微微一頓,回過神來說:「當然不止。」
她那苗條輕盈的身段、一身出自高明裁縫之手的精緻衣裙、領口點綴的漸層卡梅奧浮雕胸針、腕間不經意露出的鑲寶石珍珠手鏈,都讓布萊克上校迅速判斷出這位與『索恩夫人』十分相像的『伊迪絲小姐』,極有可能與那位夫人一樣擁有十分可觀的嫁妝——這也是女人身上最為可愛誠實的優點。
兩個男人相視一笑,赫維很快從好友的笑容當中嗅到了一些喜而樂見的陰謀味道,便鼓勵地拍了拍布萊克上校的肩膀,道:「儘管這或許有些艱難險阻,但我相信你會如願的,親愛的好朋友。不過,在這之前,或許你願意多了解一些關於你的心上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