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了解他的缺點、了解他的高傲、了解他的倔強,卻從未說破,更未曾在他人面前給他難堪,永遠盡職盡分地擔任著她總管的職務,讓他自由自在的做自己,然後默默地在一旁幫著他、提點他,讓他明白自己可以做到什麼事。
初到天都之時,由於知道他根本不懂勒琅國的一切,所以她夜夜坐在他床頭,任他任性地躺在床榻上,為他講解典章制度、風俗民情,替他念誦文牒、整理奏章,為他說明軍種、職別,甚或用一張張栩栩如生的畫像讓他明了誰是誰……
知道他怕熱,所以冬日時,他的房內絕不會擺放超過三個大盆,而夏日時,總會有超過三個的冰桶——縱使她怕冷。
有時,在與她論事的夏日午後,他昏昏睡去時,她還會靜靜坐在他身旁看書,然後用他的摺扇為他搧風,直到他悠然醒來。
更有時,當他由營中歸來,她還會替他料理他自己都不在乎的大小傷口,柔柔的用小手為他推瘀化青,消解他在營中與軍士們操練時肌肉上的所有疲憊。
她知道他愛吃什麼、愛看什麼、愛玩什麼,而她,全不著痕迹地為他準備妥當,甚至還在他的房前,種上幾株西塞草原才會有的野花……
畢竟他太明白了,明白她所有的放任、所有的了解、所有的體貼,都只為了一個目的——成為九門提督府的總管!
由初遇至今,芮續風一直沒有忘記初相見時,她口中那所謂的「大大的好處」。
而慢慢的,在明白她的偏房庶子地位,在明白造家重視血統的傳統后,他微微有些明白她那顆想光耀母系門楣、想一展抱負的雄心。
但不只這樣,絕不只這樣!
所以他默默地觀察著、默默地探查著,然後任他們這五年的關係,保持在利用與反利用的平衡上。
如今,這個平衡被打破了,而被打破的原因,自是由於他那唯一的可利用價值已被人徹底取代!
那又如何?
他芮續風本就什麼都沒有,也從未強求過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所以什麼頭街、什麼權勢、什麼平衡,他都不需要!
全都不需要!
側卧在一張柔軟的花床上,芮續風的眼眸冷然。突然,他的耳旁傳來一個嬌嬌嗓音——
「小風爺。」
「什麼事?」芮續風動也沒動一下,淡然應道。
「您家小造總管在花閣等您。」
「不見。」芮續風翻了個身,冷冷說道。
「真不見?」
「不見!」而這回,芮續風的嗓音中已滿是煩躁。
他這句話才剛落下,身後卻傳來一個熟悉的嗓音——「抱歉,請怒我冒昧。」
「哪兒的話,造總管,您請坐,我出去給您砌杯茶。」一望見造鳳翔不請自來,原本坐在花床沿邊的一名嬌美女子立即輕輕起身,含笑向外走去,「小風爺,你們慢慢聊。」
今日的風,很舒爽,所以那名嬌美女子離去后,造鳳翔逕自坐在花園的石椅上,靜靜望風吹,許久許久之後,才啟齒輕喚,「十九爺。」
「今天吹的什麼風啊?竟把你這未來九門提督府的造大總管給吹來了。」芮續風不耐煩地坐起身,冷冷一笑。
「十九爺,您已半個月未進營了。」無視芮續風話語中的譏諷,造鳳翔淡淡說道。
「那又如何?」終於正眼望向造鳳翔,芮續風的神情輕漫,「反倒是你,何必還到這裡浪費時間?還是趕緊去你那青梅竹馬的唐家少爺跟前陪笑才是要事,人家才是未來九門提督府的正主呢!」
「十九爺。」
「難不成你怕搞不定他?」芮續風背過身去,繼續冷笑,「放心吧!這天下哪有你造鳳翔搞不定的人呢!」
「您為何最近都沒有造訪藍牆?」凝視著芮續風偉岸、優美的背影,造鳳翔緩緩問道。
是的,自張宗國出現那日,至一個月後的今天,除了幾封問候的書信外,他,再不曾出現在藍牆中。
「怪了,爺我不愛去了,還用告訴你嗎?」聽到造鳳翔的話后,芮續風冷哼一聲,「爺找到更有趣的地方、更有趣的女人,難不成也要一一向你報告嗎?」
是的,這倒是事實,因為這半個多月來,全天都城民都知道,知道那向來不定性的傲嬌王爺真的找到了他口中更有趣的地方,找到了他口中那更有趣的女人——方才由他身旁乖巧離去,那名上個月方抵天都青花樓,與他同族、同鄉,與他有許多共同話題的清館——嬌娘。
「我明白了。」造鳳翔緩緩由石椅上站起,輕輕一轉身,「抱歉打擾您歇息了。」
造鳳翔靜靜踏出花園,抬頭望天,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無奈。
是呢!果真是在使性子呢!
看樣子,張宗國的出現,真的讓這個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傲嬌美人產生出危機與逆反意識了。
不過這樣也好,反正這一關總要到來,天都城這麼多年來對他無條件的溺愛,他究竟有沒有放在心裡,就看這一回了!
至於藍牆……不去也罷,不去也好。
畢竟他再不去藍牆,對她而言絕對是件大大的,足以讓她在這已現端倪,卻詭譎難側的提督保衛戰中省卻許多心力的好事。
但不知為何,明知這是件好事,可她的心,卻有些抽緊抽緊的,並且還有些痛……
唉!天都那向來堪藍的天,怎麼起霧了呢……
「你聽說了嗎?真的假的啊?」
「應該是真的吧!這天底下總沒人能長成一模一樣吧!」
「可不是說唐少爺把以前的事兒都給忘了?」
「出那麼大事兒,能活著就不錯了,忘點事算什麼?更何況唐家主母現在都認他為義子了,這不明擺著,不管唐少爺記不記得,她就認定他是了…」
「不過話說回來,若真確定他是唐少爺,那空了半天的九門提督位置大概也是他的了。」
「能跑得了嗎?他本就是唐老爺欽定的接班人哪……不過我倒是有些擔心,擔心我們那傲嬌十九爺能不能忍受有人踩在他的頭頂上……」
「其實,……也許十九爺再沒機會讓人踩他頭頂了,因為他好像並不是真的十九爺呢……」
「你胡說什麼?這世上哪有比十九爺更十九爺的人!」
「真的啊!宮裡現正秘傳著呢!說十九爺其實並不是皇上親生的……」
走在天都夜晚的街道上,造鳳翔任夜風吹拂著自己的臉,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陣陣耳語,淡淡的、從容不迫的走著。
嗯!果然,流言如她預想般地傳遍了天都的大街小巷,吹起了天都城近幾年來最大的颶風。
嗯!果然,經過她的明察暗訪,張宗國的突然出現,他在步兵營的安插,以及他對前九門提督府唐主母的仗義相助,全都是國舅李東錦一手布下的局!
畢竟選在芮續風最常去的悅來酒樓前上演這齣戲,讓全天都都認為原九門提督的正統接班人沒死,並還出人意表的讓張宗國以一個失去過去記憶的新身分出現,徹底掩飾掉那位臉龐其實是經由人工改造者對過往唐府生活細節的無知……
而對芮續風皇子身分的合理懷疑呢!自然是希望趁早將他由副提督的位子拉下,如此一來,張宗國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先填上那空下來的缺,待最後的身分確認后,徹底扶正。
老實說,李東錦這步棋下得還算可以,唯一錯算的,就是皇上竟一時興起地選在這謠言風起雲湧之際南巡去了!
這下好,白白把先手讓給了那等待登基多年一直未達心愿,表面總裝成乖巧小媳婦的野心太子……
估計李東錦這回氣得夠哈,正處心積慮想著反制太子的方式呢!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先打一場好了,反正她手上有著那張自幾年前便備好的王牌,現今,她就暫時靜觀其變吧!
正當造鳳翔低頭沉思時,突然,她身後傳來一個急切的嗓音——「造總管!」
「說吧!」造鳳翔腳步停也沒停,淡淡說道。
「有一大群不知哪來的人闖到府里來了,說什麼要來請十九爺。」
「沒事,是宗人府的。」聽到城衛長的話后,造鳳翔眉毛連動都沒動一下。
嗯!太子果然出手了,時間點算得還真好。
「可他們一個個窮兇惡極的……」
「是那?那我們就回去看看吧!」
清淡的話語聲中,造鳳翔緩緩向副提督府走去,而未至大門處,就看到一群舉著火炬的人團團將府邸圍住。
眼眸投向那昂首站在人群、火炬中依然俊美且一臉倨傲的芮續風,連造鳳翔都不得不感慨上蒼對他的厚愛。
「喲!小造,你居然回來了!」當望見造鳳翔由人群里緩緩向自己走來時,芮續風眼中明顯閃動著一抹譏諷,「人家老說趕得好不如趕得巧,瞧瞧你,趕得還真是時候啊!」
「十九爺。」走近芮續風身前,造鳳翔望著他的眼眸輕輕一喚。
「別喚!」輕哼一聲別過頭去,芮續風自嘲諷似的說道:「我可沒那個本事讓你這未來的九門提督府總管喚我這個人們口中的雜種一聲十九爺。」
嗯!把泄密的帳算她頭上了是吧?也是,誰讓初見他時,她就拿那來威脅他呢……
「給爺準備七天的衣物。」造鳳翔轉頭望向身旁那群淚眼汪汪的下人,淡淡吩咐著。
是的,七日,因為七日後,皇上便將南巡迴京,而她,有絕對的把握能讓他離開宗人府!
「甭費事了,爺從沒去過宗人府,還想多玩個幾天呢!」用扇面掩住嘴,芮續風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你們這群人到底走不走啊?爺困了。」
「十九爺,您慢走。」示意下人將衣物交付至宗人府侍衛手中后,造鳳翔對芮續風輕輕一頷首,然後望著他雍容華貴、俊逸瀟洒的邁步前行。
「對了,這玩意兒借爺玩玩吧!」走著、走著,在走過造鳳翔身前時,芮續風突然手一伸,逕自取走她腰間日日佩掛著的一個核桃綴飾,然後瞟了一眼身子微微一震的造鳳翔,詭異一笑,「要不爺怕那宗人府里沒給爺準備爺愛的玩意兒,讓爺在裡頭活活悶死。」
當人潮及火炬一一散去后,造鳳翔靜靜地由那群哭得淚眼朦朧的下人身旁步回房內。
其實,她並不擔心芮續風被帶至宗人府之事,因為朝中有仇愬在,他的安危不需她挂念,她要擔心的,是之後即將發生的事——李東錦的反撲。
平心而論,太子的做法其實與李東錦異曲同工,架空、卡位,可如今看來,由於太子已佔了先機,所以那布了半天局卻一無所獲的李東錦自然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在這狗咬狗的角力鬥爭之中,造鳳翔唯一感到抱歉的,就是那其實什麼都不知曉的芮續風。
是的,不知曉,不知曉自己其實是名頂替皇予,不知曉其實那真正的皇子,在初出世便已夭折——
二十多年前,皇上巡遊西塞,瘋狂痴迷上西塞族公主,在利誘不能后,改以脅迫,脅迫將本就為數不多卻熱情奔放、愛好自由與草原故土的西塞族人統統流放。
為了保住族人及故鄉草原的一方凈士,西塞族公主忍辱負重地接受了皇上臨幸,而後,西塞族公主有孕,皇上攜西塞族公主回宮並封其為西妃,西塞族公主在水土不服、後宮排擠下幾度幾乎喪命,西塞族公主終被恩准得以回到她摯愛的西塞草原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