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於平靜

歸於平靜

成年後的世界依然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她以為,等到她成年了,可以以自己的意志自由決定自己的人生選擇時,才發現原來阻力比她幼小時想象得要大得多。

父母過早斑白的頭髮印入她的眼帘,她沒有辦法狠下心下拒絕一對老人家的哀泣,那不絕於耳的哭聲有一陣子幾乎要將她逼瘋,她甚至想過殺人和自殺,但最終,她妥協了,服軟了,不為別的,這為這兩個老人是真心實意為她好,也許是世界上最後兩個會一直這麼關心她的人了,哪怕他們之間早已經隔閡重重,不知道劃了多少條代溝,但他們仍然是她的生身父母,恐怕終其一生,到他們閉眼的那一天,他們仍然不會真正放心留她一個人在這冰冷的人世間吧。最最悲哀的事,莫過於你理解他們所有的想法,明白他們很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可你無法感同身受,甚至認為他們的愛與保護都是束縛著你通往自由道路上的障礙。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這句話到底對不對,郝赫不知道,也覺得她這輩子大抵是不太可能會理解了,她從未想過擁有婚姻,她覺得自己就應該是個男人,又怎麼可能去喜歡男人呢,同性婚姻在我國又是不合法的,況且估計她的父母寧願死,都不願意讓他們女兒以後給他們帶回來個「兒媳婦」吧。

於是一家三口在小小五十多平米的老房子里過著同房異夢的生活,他們不理解她,她不想改變自己,煎熬著過每一天,相見兩生厭,卻又因為血緣,因為親情,痛苦地日復一日,像煉獄般無有間斷。

從十八歲到三十歲,整整十二年,長得連郝赫自己都長了些許白髮,她覺得自己早就已經活夠了,但是父母是她的責任,就為著他們無私奉獻著的一顆真心,她都干不出離家出走不管他們或者自殺逃避的懦弱行為。

到底什麼是真正的懦弱,郝赫不知道,她現在唯一能忠於自己本心的,大概只有想學點什麼了,這十二年裡,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買書,她拚命地看書,沉浸在知識的海洋里,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全身心地忘卻自己周圍所有的糟心事。父母對此似乎喜聞樂見,反正只要他們的女兒不再打扮得像個男孩子天天招搖過市,不再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去做變性手術,他們別無所求,肯定會全力支持。

其實於他們而言,女兒的一生平順自然比什麼都重要,他們也想過,為什麼就不能給女兒她一直想要東西,承認她生錯了性別這一事實,為什麼一定要一家人都不快樂,就連表面上的假象都不能再維持下去,每每三個人相對時,盡乎無言,他們彼此相處已經成為折磨。

但是他們不能,一時的心軟與放縱,可能換來的是女兒一生的卑微。他們可以理解,可以支持,可以無原則無條件地寵溺,但是社會上其他人卻不會。明面上,我們生活在一個現代化的社會裡,各種不同的思想衝擊著主流傳統觀念,新新一代新新人類要多少有多少,特立獨行早已經不再是個中性詞,帶著強烈的褒義色彩,每個人都強調個性,奇裝異服、嘩眾取寵,自認為自己很特別,殊不見這根本是內心極度空虛和不自信的表現。

人是社會的動物,交往是基本需求,一個人必須在社會上找准自己的定位,必須融入社會,必須接受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每一個違反規則的人,要麼強大到成為規則的制定者,要麼卑微到總有一天被淘汰或被同化。不論哪一種結果,違反規則的人在很長一段人生道路上都需要有強大的內心世界和足夠的承受能力,缺一不可。

無論以上哪一種情況,不快樂與壓力十足都是註定的。郝赫如果執意變性,未來的艱辛可以預見,而父母能對一個孩子最起碼的要求,恐怕就是希望她一輩子平平安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也許當年他們送她去住院的行為是錯誤的,但是那樣出發點是好的,最終變成壞事的錯誤早已經不可修復,他們唯有在未來的日子裡不讓女兒再犯相同的錯誤。

X市不算大,真有點轟動的消息大約用不了一天時間就能傳遍大街小巷,生活其中的人們,不允許有太出格的個性,像GAY吧之類的地方,大約終X市歷史,也不會堂而皇之的出現吧。

女兒的思想太簡單,她覺得想做個什麼樣的人,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可是問題是,她總要在這個城市裡生活,至少要出去掙錢養活自己,沒有錢沒有工作,連生活都無法保證,又何談其它。只要走出去,她的背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指指點點了,絕對不會比現在更不輕鬆更不快樂。

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博弈的最終結果,就是三個人卡在現在的位置上,勉強過活。郝赫在一天比一天沉默中學會了不少東西,她換了現在收入微薄的工作,報了夜校拿到中專學歷,考到了會計證,絕口不提想做手術的事,一切似乎都在向著好的方向改變。

可是只有郝赫一個人知道,她內心的慾望隨著時間的累積,一點點在膨脹,不知道哪一天也許就會沖跨她可憐的心理防線,她甚至不知道,真到那一步,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真的等到那一天,她才知道,原來,親手殺死自己的感覺真好。

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絕非一天的事,醫院裡的治療藥物對她唯一的幫助可能就是激素的過量刺激,讓她長成個175的大高個,身強體壯,制伏個小巧的女生不費一點力氣。

她也曾經皮膚白皙,長相甜美,除了打扮得中性了些,從不留長發外,她底子還是不錯的,父母給的基因好,天生麗質難自棄,所以她看著她手下的這些受害者,就像看著十多年前的自己,而她們現在的生活,又是她曾經夢想過的,有錢有閑,活得恣意任性,沒有拖累,可以做自己,當然,她心底對這類女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愛之情,這是她從不曾對人說起,連父母都沒有透露過的壓抑在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毀掉她們,就像一次又一次殺掉幼年的自己,又像一次又一次懺悔,懺悔自己當初如果可以像個正常的女孩子一樣長大成人,現在是不是也會有個美好的家庭,會不會與父母關係和睦,會不會就沒有人天天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她了。

那穿蓬蓬裙和面具,代替著她一次又一次死去,代表著她回不去的曾經,亦讓她一次又一次將心內的不滿與絕望發泄出來,她討厭的這副外表,是終生禁錮她的枷鎖。

斷斷續續的殺人,給了她平靜,她每每在作案后告訴自己,曾經的那個自己已經死了,內心朦朧得美好的從來來不及實現的關於愛情的夢想也被毀滅了,等待她的,永遠是一成不變的生活,她除了適應順從外別無選擇,她沒有勇氣自己去死,就讓別人代替她死吧。

有那麼一段時間,父母似乎是察覺到他們的女兒有些異樣,因為她會在剛剛殺完人之後興奮,變得開朗變得愛笑變得隨和好相處。知子莫若母啊,他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在女兒身上一定有事發生了,再結合著X市發生的命案的時間與女兒心情突然變好的時間的高度重合,他們恐懼著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殺人償命,這可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不敢去問女兒,害怕真的從女兒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們便從此夜不成眠,寢食難安,恐懼著下一秒也許會有警察破門而入,帶走他們的心肝寶貝。

人性總是自私的,在關鍵時刻,每一個想到的都會只是自己的骨肉親人,父母保護孩子是本能,不論這個孩子做錯了什麼,在父母的眼裡,都永遠是當初生下來那麼小小的一團,是兩三歲時調皮搗蛋的模樣,是十來歲會幫他們做家務,說一句他們辛苦了的小棉襖。

所以兩位老人強壓著心裡的不安,保持著沉默,只能拚命拚命地以各種理由阻止女兒頻繁外出,他們認為只要女兒不出門,就不可能再去殺人了。所以第一年後,X市的命案數量急劇減少。、

但是這樣的秘密卻拖垮了他們的身體,去年,才60歲左右的他們一前一後相繼去世,帶著對女兒的無限不舍和愛意,連走的時候都閉不上眼,母親最後去的時候,郝赫趴將耳朵貼在她嘴邊,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閨女啊,別再殺人了,殺人犯法啊。」遲鈍如她,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父母早就注意到了,卻因為愛,什麼都沒說過。

郝赫對父母的感情很複雜,她愛他們,天性使然,血緣的力量很神奇,會讓人不自覺地去親近去愛惜,但她同時亦是一直恨著他們的,也許沒有愛就不會有恨吧,她對父母愛恨交加,恨因為他們讓她一生悲劇。

可是到他們真的永遠離開她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以前有多幼稚,哪怕他們中間隔著千萬條代溝,父母愛她的心始終沒有變過。

於是她開始學著放鬆自己,接受現實,好好過日子,她可以打扮得像個男人,說話做事像個男人,可是她必須頂著這具女性的皮囊一直生活下去,直到她死。不再殺人,是她母親生前最後的要求,她無論如何也會做到。

她開始一個人的生活,無人束縛,卻讓她感覺渾身都不自在,殺人的慾望依然存在,可是平生第一次,她做了關於被她殺死的人的噩夢。

那雙從始至終都沒睜開過的眼睛出現在了她的夢裡,在夢裡,她才是受害者,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而那些結束在她手中的性命一個一個站在她周圍,冷冷地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每到夜裡,她害怕閉上雙睛,害怕那些冤死的女人回來找她。

可是她依然沒有勇氣去自首。現在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好起來,一切都顯得那麼有生氣,她不想死,而她做過的事,讓她除了死路一條沒有別的選擇。

是那個人,讓她看清楚自己的心。她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卻一意孤行地希望融入,這才是她痛苦的根源,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做自己,難道她要披著一張不屬於自己的皮過完不知年月的孤獨歲月嗎?

未來似乎一片漆黑,她除了多了幾毛錢的工資外依然一無所有,她沒有朋友,再沒有親人,哪怕站在人潮最洶湧的街頭依然止不住從頭到腳都冒著孤獨的味道,驀然回首時,誰也不會在燈火闌珊處等她,沒了父母的家,再也不像一個家,而只是一座可以讓她棲身的房子。

她永遠都會是一個人。這種想法讓她恐懼。那個人說,自首,是結束所有痛苦最好的辦法,是的,有的時候,選擇活下去是一種堅強,但是當生命已經沒有了意義,死亡也許並不是最壞的選擇。

那個人活得好真實,郝赫一輩子都沒有體會過的真實,人生就應該是像他那樣的。她的人生,從那個人出現的時候開始,就再也沒有了意義,可是她仍然沒有勇氣自首,所以她選擇了自首,生平第一次,向人坦白她壓抑的內心世界,生平第一次,她不用在意警察是否會看不起她,她只需要,做她自己,這一次的一切,都是關於她,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郝赫也確實得到了她乞求已久的平靜。自住進看守所,她得到了整夜的安靜睡眠,平靜地接受提審,接受審判,平靜地聽到自己果不其然被判處死刑的結果,放棄上訴,平靜地在看守所里度過自己人生最後一段時間,平靜地聽著有人向她宣讀死刑核准通知書,平靜地睡最後一晚覺,平靜地吃最後一頓飯,平靜地換上一身帥氣的西裝,平靜地坐上開赴刑場的車,平靜地閉上眼睛,等待最後那一聲槍響,然後歸於真正的平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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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心理: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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