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訪(五)
鮑里斯伸手過來拿我手中的抹布時,襯衫的袖口上移,露出一串念珠來。
我手一緊,沒有讓鮑里斯將抹布拿走,說:「管家先生,您實在太客氣了,這本來就是我分內的事情。您剛剛回來,還是先去安置行李吧,唔,不知道先生是否需要我的幫助?」
鮑里斯的目光停在我手上的時間有點長,這甚至讓我手背的皮膚感到灼熱。一直等到鮑里斯拒絕了我的幫助,而我匆匆擦完欄杆離開的時候,我心裡還在為鮑里斯的目光感到不適。
麥莎的失蹤、黑人女鬼留下的「bor」字母,以及鮑里斯在女傭失蹤的事件里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層層迷霧在鮑里斯回來后,被撥開的機會更加渺小了。而我終於決定要再去一趟成衣店。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我的好奇心在作祟,而是作為德·萊昂科特家的現任女傭,這一連串的事情已經與我息息相關。不論麥莎究竟遭遇了什麼,我不能讓那些遭遇落在自己的頭上。
傍晚的時候,我提醒了鮑里斯關於萊斯特晚上會來家裡,或許應該多準備一些晚飯的事情,卻意外地發現鮑里斯雖然絲毫不驚訝,可是眼底卻露出了一些……恩,不怎麼愉快的神情。他掩飾的很好,如果不是因為他現在是頭號嫌疑犯,我又十分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大概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但實際上,用晚飯的時候,萊斯特並沒有回來,而顯然鮑里斯也沒有準備多餘的晚飯,他對我說:「老先生生病了,我猜小德·萊昂科特先生會回來。你也知道,他並不怎麼在家,但只要關係到老先生,他一定會回來的。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遺憾的是,小德·萊昂科特先生從來只在外面吃飯。事實上,我從德·萊昂科特先生一家來新奧爾良開始就在他們家裡做管家了,我就沒見小德·萊昂科特先生在家裡吃過飯。」
我一邊收拾刀叉和盤子,一邊問鮑里斯:「他們不是一開始就住在新奧爾良嗎?哦,我的意思是,管家先生一定在老先生家裡做了很多年的管家吧?」
鮑里斯神情有些怏怏的,有氣無力地回答我:「不、我只做了一年的管家。德·萊昂科特老先生父子來新奧爾良只有一年時間。一開始的時候,別墅里還有好幾個女傭的,但小德·萊昂科特先生並不怎麼喜歡她們,覺得她們話太多了,所以後來別墅里的女傭漸漸地就只留下一個,而小德·萊昂科特先生也搬出去住了。」
我的手一頓,將鮑里斯的話重複了一遍:「……話太多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想起來了萊斯特身上那種森冷的氣息,然後便是一直被我忽略的——成衣店裡的黑人女孩,那被人割掉了舌頭,鮮血直流的嘴巴。鮑里斯立即噤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命令我收拾餐桌的動作快一點。
之後我陪著老先生在花園裡散了一會兒步,天將暗未暗的時候,我才將老先生扶回主屋休息。這時,鮑里斯來跟我說,別墅外有個年輕人來找我。我猜想來人肯定是尼克,在得到老先生的允許后就飛快地跑出了主屋。隱隱的,我還聽到老先生在說:「現在的年輕人啊……」
後面的話我就沒聽清楚了,總之想到我唯一的一個朋友來看我,自然無法不激動。更何況,我還有別的事情找他。
果然,灰濛濛的街道上站著身穿灰色粗布衣服的尼克。他還戴著一頂帽子,將金黃色的頭髮以及臉上的表情全部壓住。當他聽到我的腳步聲,將臉抬起的時候,我見到他湛藍色的眼底露出了明亮的光芒。我小跑著到他身邊,想著很久沒見面了,卻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只是朝他笑了笑,問道:「嗨,尼克。你還好嗎?」
尼克的心態大概和我差不多,他撓了撓腦袋,說道:「嗨,蘇墨,我挺好的,你知道,我都是老樣子。我本來早就應該過來看你了,但最近碼頭的事情特別多……不過看起來,你似乎挺好的,這裡,果然比酒館好太多了!」
我知道自己最近的皮膚和頭髮都養回去了,但聽到別人這麼說,我心裡的喜悅又是不一樣的。我接著他的話,說:「本來我也要和你說一聲,以免你擔心的。但是,一開始的時候我在適應新環境,而近來我的僱主又生病了,所以,就一直沒找你。」
尼克看了看我身後精緻的別墅,然後點點頭,說:「我來看你也是一樣的……其實……」
尼克還未說完,「噠噠噠」的馬蹄聲便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大概是我僱主的兒子回來了。」我對尼克說了一句,然後和他一起站到了一旁。那馬車停下后,下來的人果然是萊斯特。他用手扯了扯系在襯衫領子上的黑色蝴蝶結,另外一隻手則拿著一根黑色男式手杖,毫無規章地敲打著石砌地面。我就看著他像只慵懶的貓一樣慢慢地走近別墅,走近我們,然後他停了下來,濃密的金黃色眉毛微微一皺,說:「哦,這不是蘇小姐嗎?我很抱歉打擾了你們……」他看了一眼尼克,然後又看著我,說:「但是,這個時間,蘇小姐不是應該在照顧我生病的父親嗎?而不是在和情郎……嗯……小男友閑聊,或者說,私會?」
對萊斯特的話,我倒是沒什麼感覺,淡淡地解釋道:「先生,我出來和我的朋友見面,是得到了德·萊昂科特老先生的允許的。」
萊斯特挑了挑眉,說:「我以為像蘇小姐這樣的背景的人,朋友應該不多,以前的女傭就是事情太多,無法全心全意照顧我的父親,否則十個金元的工資,我完全可以請到新奧爾良一流頂尖的女傭……當然,偶爾一兩個朋友也不過分。你們可以再聊一會。」
他做了個非常紳士的告別動作,甩著他手裡的那根手杖,步伐優雅地進了別墅。
我心裡有些生氣,狠狠地踢了踢地面上的石子,心裡又想,尼克難得來看我,沒想到被我連累,受了萊斯特一頓毒舌,我便立即朝他看去,還以為要安慰他什麼的時候,居然只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局促,他低下了頭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藍眼睛里所有的情緒,而我只能看到他冒出一些鬍渣子的腮幫上有兩抹可疑的紅暈……
天!都怪萊斯特胡說!我想尼克對他後來的話大概是完全沒聽進去,只聽他胡說了什麼——和情郎私會!但尼克的反應也太奇怪了……我心裡冒出一個念頭,然後便有些心煩。我正想說什麼,卻聽尼克說:「蘇墨,我剛剛想問你……你明天、不,後天,對,你後天是不是有空出來一趟,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尼克那比平常更加輕柔的聲音雖然讓我心裡更亂了一些,但也讓我適時地想起正事——我要去成衣店從女鬼身上得到真相,就必須要有一個名正言順去成衣店,又不會讓鮑里斯,或者……萊斯特懷疑的理由,那麼尼克無疑就是我的機會。如今又加上了尼克的事情……我想,我必須請假,然後聽他究竟說什麼,將話和他說清楚。
等我點頭答應之後,尼克就生怕我反悔一樣,朝我揮揮手,然後飛快地跑了。
我站在原地又是鬱悶又是好笑——我還沒請假呢!也不知道老先生會不會同意。
等我回去的時候,剛剛看到鮑里斯彎著腰,畢恭畢敬地跟萊斯特告退。而脫了外套,穿著雪白襯衫與緊身長褲的萊斯特正斜斜地靠在壁爐旁,一手手裡拿著盛了一半紅酒的水晶高腳酒杯。他輕輕動了動手腕,色澤鮮艷的紅酒便在水晶杯中微微晃動起來,映著一旁十來厘米高的白蠟燭上燃著的燭火。
鮑里斯從我的身邊經過,稍稍抬了抬眼皮看我,然後一聲不吭地走了。
「德·萊昂科特先生,我去照顧老先生了。」
萊斯特便將酒杯放到花紋繁複的銅製燭台旁,跟在我的身後一起進了主屋。
「先生,您感覺怎麼樣了?」我看到主屋內的紅木桌上放著半杯清水和空了的藥瓶子,心想萊斯特應該已經喂老先生吃了最後這劑葯。大概是因為萊斯特回來看他,並且父子二人沒有發生爭吵的關係,老先生的臉色恢復了紅潤,說道:「我好多了。我這裡不用你照顧了,你先去休息吧。」
我依言出去,沒一會兒,便聽到萊斯特用法語為老先生念書。
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傳來的我聽不懂的優雅語言,我忽然想,這個讓人捉摸不透、常年不陪在年邁的父親身邊的小德·萊昂科特先生其實是個非常孝順的人。那慢條斯理的念書聲一直沒停,終究是什麼樣的理由,會讓他覺得女傭的話多,會讓他搬出去,寧可和父親分開居住呢?
隨著念書聲的終止,隔壁傳來了極輕的關門聲。
被尿意逼著起床,我輕輕地開了門,房外便是那間小客廳,此刻漆黑一片,萊斯特離開的時候,我竟然沒聽見他的腳步聲。當然,他一定是怕吵到老先生。我踮著腳尖往屋外的廁所走去,誰知道走到小客廳中央的時候,黑暗中一道精光閃了閃,只見萊斯特端著空無一物的水晶杯,仍舊坐在沙發上!
——人嚇人,嚇死人的道理,不知道小德·萊昂科特先生知不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問為何晝伏夜出的小德·萊昂科特先生還沒開始他的夜生活,便看到了他另外一隻放在小几上的手,正撫摸著什麼毛絨絨的東西……幸好老天給我開的玩笑、或者說給我的饋贈,讓我早就學會了淡定,所以我那及時捂住了嘴巴的手讓我不至於發出聲音而吵醒睡著了的老先生。
「一隻可憐的小老鼠。」萊斯特將那毛絨絨的東西提了起來,使我清楚地看到那是只死老鼠。我僵著臉皮笑肉不笑:「先生您真是太孝順了,特意守在這裡為老先生抓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