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亡靈……法師！！！」瑞恩合拉爾倒抽一口涼氣，剛剛垂下的武器立即挺起，瑞恩收執手弩，拉爾斜過長劍，緊緊地的盯著這個邋遢老頭，如臨大敵。

「嗨！嗨！……孩子們，不要這樣！」因達爾苦著臉，擺擺手，「我對你們一點興趣也沒有！」他指著瑞恩手中的酒瓶，饞涎欲滴的道，「我感興趣的是它們……」

「哦？！是么？！」瑞恩不及思考，一抬手把酒瓶拋了過去。

瑩白色的瓷瓶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滴滴酒汁灑落在黃沙上，猶如鮮血一般滲入黃沙之中。瑞恩兩人臉色陰沉，不敢鬆懈半分，全神貫注的觀察著對面一人一骷髏的一舉一動。

「噝……呼——」因達爾接過酒瓶，小心的伸出舌頭舔了舔，發出一絲沉醉的呻吟，隨即小口小口地急抿，不一會就喝得乾淨。這時流沙漸急，瑞恩所在的大車已經陷進了大半，而拉爾的戰馬亦是大汗淋漓，馬蹄越來越慢，但兩人卻好像是未曾察覺一樣，安靜的看著慢慢品酒的魔法師，一聲不吭。

「過來……」因特拉回味良久，忽然將酒瓶丟在地上，他加重語氣，重複道，「看到這個酒瓶沒有——跳過來！」

來不及任何猶豫，瑞恩反手掀開身後的車簾，扯過摟成一團的四個小精靈，指著對面的魔法師，大聲吩咐道，「看到沒有，跳——」

麗婭年齡最大，走在最前，這時倉促跳出，原本驚恐萬分，卻不料落地之處出人意料的平穩，若軟的黃沙淺淺的沒過纖細的腳踝，就彷彿溪流旁邊的軟土一樣。拉爾見狀，猛的勒轉馬頭，騰空越過地上的酒瓶，穩穩地落在地上。

好不容易將最後一個小精靈送了過去，瑞恩攜著最後兩瓶葡萄酒，奮力躍離了馬車，筋疲力盡的坐在黃沙上，使勁將酒瓶擲給因達爾，感激的道，「謝謝你！！」

因達爾如獲至寶，珍而重之的將兩瓶葡萄酒藏在長袍里，裂開嘴巴笑道，「不用客氣！」他看了看旁邊的拉爾，忽然問道，「亞提亞人？貴族？！」

拉爾大吃一驚，警惕的看著他，「你……」

因達爾擺擺手，「不要誤會！」他指著馬鞍上的荊棘花徽章，「那不是你的家族紋章么？！哦，看來還是個……男爵？！」他撇撇嘴，「這玩意兒可真夠難看的。」

拉爾的頓時臉色鐵青，朝他怒目而視。瑞恩見狀，急忙插口道，「這都能看出來？！佩服啊佩服，其實剛才一見閣下的形貌，我就覺得老先生與他人大不相同，隻身一人行走於流沙之中，特立獨行風采逼人，聞一聞就能猜到酒水，看一看就知道咱們的身份，果然見多識廣，學識淵博，不愧是『邊緣草原最傑出的學者』，」他搖晃著腦袋，口中不停的嘖嘖稱讚，「我常年在各地旅行，卻從來還沒有見過象老先生這樣超卓的人物，真是欽佩啊欽佩、仰慕啊仰慕……」

這時瑞恩一行和他站在一處，早就看得清楚，這個自稱是「亡靈法師」的老傢伙形象狼狽之極，身上的那身長袍用各式各樣的獸皮胡亂湊成，手工極差不說，有的地方甚至還沒剝乾淨，油膩膩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頭上的一蓬亂髮黑白相間，和長長的鬍鬚糾結在一起，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清洗過了，一陣微風吹過，體臭、汗臭、狐臭熏人慾暈，四個小精靈忍不住捂起了鼻子。

聽到瑞恩馬屁如潮，因達爾禁不住有些飄飄然，眯著眼睛看了看瑞恩，朝他招招手，「你還不錯——你們跟我來罷！」

他拍了拍身旁的那具大骷髏，也不知道發出了一道什麼指令，那名骷髏立即轉過身去，屈下身體挖掘著地上的黃沙，瑞恩心中好奇，上前仔細查看，骷髏的那雙巨爪彷佛兩張鐵鍬，鏟落如飛，不一會就挖出了一個大坑，沙塵飛揚之中，底下赫然出現了一道光滑的石板。

瑞恩張大嘴巴，不能置信的道，「這是……這是什麼？！……」

「這就是我的家嘛！」因達爾朝瑞恩眨了眨，泛起一絲狡黠的笑容，「教廷不都這麼說么？——『亡靈法師這種邪惡的傢伙』，通常都是住在墳墓里的。」

「這是……墳墓？！哼！！作為一名高貴的騎士……」拉爾蹙起眉頭，將後半句話生生忍住。他出身傳統的貴族家庭，接受的也是正規的主流教育，向來對亡靈法師這種驚擾死者的職業深惡痛絕，不過忽然想到對方是自己這一行人的救命恩人，而此刻仍深陷流沙之中，無路可去，後面那句，「絕不玷污名譽」實在是是沒有底氣講出口。

瑞恩倒是沒有這個騎士情節，這時因達爾的骷髏戰士探爪抓下，擒住石板大力朝旁邊大力推動，看上去厚實無比的石板發出一陣尖利的摩擦聲，竟然被推到一邊，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底下一排台階直通向洞內深處。

他探頭朝裡面看了看，禁不住失笑道，「法師先生，您不會真的是住在裡面吧？！」

「當然！」因達爾嘿嘿笑道，「難道這兒還有比墳墓更舒服的地方么？！」他一邊回答，一邊率先走下台階。

瑞恩滿不在乎的緊跟其後，「這可真是奇怪，流沙裡面居然有個墳墓。」

「沒什麼奇怪的，」因達爾點燃牆上的火把，在前面引路，「很久以前，這裡是一條小河，後來小河乾涸了，某些河床就變成了流沙地，」

「那就更奇怪了，」瑞恩搖了搖頭，「居然有人在河床上修建墳墓。」

「笨蛋！」因達爾一聲冷笑，「墳墓修建的時候，這裡還不是河床——在草原和沙漠里，河流是經常改道的，有的甚至還會忽然斷流，你以後就明白了，這些小河春天的時候波濤洶湧，到了秋天卻一滴水也沒有了。」

瑞恩啞然無對。他生於森林，長於森林，對沙漠草原確實一無所知，扯起這個還真不是這老頭的對手。

台階一直向下，一行人走了約摸十多分鐘，方才轉為直走，四周一片漆黑，半點聲響也無，孤零零的火把勉強照亮腳下的道路，卻照不到周圍的情形，這片黑色的地窟，竟彷彿將光線吞噬了。

四個小精靈之中，嘉麗膽子最小，這時忍不住拽緊了瑞恩的胳膊，帶著哭腔道，「瑞恩哥哥……我害怕……」

「不怕、不怕，」瑞恩撫摸著她的頭髮，一聲咳嗽，「嗨！我說……這位、這位尊敬的亡靈魔法師大人……這個……」

「馬上就到大廳了！」因達爾扭過頭來，朝嘉麗笑了笑，竭力安慰道，「你放心，我這個墳墓非常安全，沒有殭屍，也沒有食屍鬼，更沒有什麼幽魂啊什麼的……」

嘉麗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瑞恩恨不得狠狠地踹這個老傢伙一腳，這算什麼？到底是安慰還是威脅？！

繞過最後一個迴廊，前方的空氣濕潤起來，因達爾稍稍加快了腳步，舉起火把朝牆邊湊去，牆上的火盆被引燃，火光大作，瑞恩眼前豁然開朗，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個空曠的石室里。舉頭四顧，只見周圍的牆壁上刻繪著各種各樣的石刻圖形，圖案四異，或是祭祀、或是狩獵，甚至還有些規模巨大的慶典集會，人物逼真活靈活現，瑞恩自幼在精靈聚落之中張大，雖對藝術不太擅長，但畢竟見得多了，眼力倒了煉出三分，就他看來，這些雕刻繪畫幅幅都是精品，作者顯然造詣極高。

「不用猜了，」因達爾將四周的火盆全部點燃，石室之中燈火通明，房間的正中居然擺著一張巨大的石桌，旁邊零零散散的有幾把做工粗陋的木頭椅子。因達爾隨手扯過一張坐下，介紹道，「這個地方的原主人是一位國王，場面肯定是要奢華一點嘛！」

「國王？！！……」拉爾和瑞恩倒抽一口涼氣，面面相覷。

拉爾上前一步，滿臉狐疑，「是那位國王？獸人的還是我們人類的？！居然有國王埋葬在邊緣草原，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既不是獸人也不是人類，是半獸人的國王！」因達爾漫不經心的道。

「甚麼？！！」拉爾幾乎不能置信，他失聲大叫道，「這不可能，半獸人不是野蠻人么？！」他指著石室周圍那些藝術品，「半獸人有過國家么？我從來沒有見過有哪一本歷史記載中提起過，這些茹毛飲血的傢伙，他們甚至連文字都沒有，怎麼可能……」

「嘿嘿！……」因達爾一聲冷笑，「因為人類沒有記載，所以半獸人就沒有國家么？！」

「難道不是么？！」

因達爾忽然嘆了一口氣，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拉爾，「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是什麼？！——是無知！」他轉過頭去，看著周圍美輪美奐的藝術珍品，「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邊緣草原原本是一個龐大的半獸人帝國，他們曾經創造過璀璨的文明，絕不遜色於人類和獸人……」

「但是……」拉爾滿臉不信，正要反駁。

因達爾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道，「不過遺憾的是，這個帝國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過危險，隔在獸人和人類之間，最後被人類和獸人的聯軍滅亡了——他們的人民承受了滅絕人性的屠殺，他們的文明遭到了徹底的清洗和破壞，以致於連他們的後代都無法延續下來，淪落成現在的『野蠻人』，」他看了拉爾一眼，神情嚴肅的道，「相信我，事實就是如此，這樁歷史是全體人類的罪惡，據說當年也是教廷打著『創世神』名義的『諸神之戰』，因此在很早以前就被各國國王和教廷聯合封殺，你們沒有能夠聽說，一點也不出奇。」

「但是……」拉爾猶豫半晌，終於問道，「但是，他們為什麼這麼做呢？！」

因達爾沒有回答他，轉過頭看，目光落在兩人身後的小精靈身上，「我聽商人們說亞提亞王國又和森林精靈發生了戰爭，是真的么？！」

瑞恩驚異的看了他一眼，「不錯，我就是從那裡來。」

「很好！」因達爾卻不理會瑞恩，徑自對拉爾說道，「這位先生，據我所知，森林精靈一直與世無爭，對人類沒有任何危害，那麼，請您告訴我，人類為什麼要向他們發動戰爭呢？！」

拉爾呆了一呆，張口結舌瞠目無言。

因達爾微微一笑，他抬起頭來，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悲哀，這一瞬間，這個邋遢的老頭神情莊重，眼神深邃，整個人彷彿煥發出不一樣的光彩，「你們是否相信——或許很多年之後，你們的孫子的孫子，也會和這位先生一樣，對某位老人說：這個世界上有過精靈國家么？甚至——他們甚至還會更加奇怪：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有精靈么？！」

拉爾忍不住反駁道，「但是現在半獸人還存在！」

「那是因為當半獸人帝國滅亡之後，人類的旁邊有獸人，獸人的旁邊有人類，他們需要邊緣草原來作緩衝，所以半獸人才能夠苟延殘喘。」因達爾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如果不是這樣，或許你剛才就會問：『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有半獸人么？』」

一陣沉默。瑞恩首次露出凝重的表情，投向法師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欽佩，「法師先生，您真是學識淵博！」和前次不同，這次確實是由衷而發。

拉爾苦笑道，「真是難以置信，您居然是一位『亡靈法師』！」

因達爾微微一怔，愕然道，「我為什麼不能是亡靈法師？！這難道很奇怪么？！」

拉爾搖頭道，「不象、不象，按道理來說，您應該是……」這時他的神情變得非常奇特，「……但是，您看上去真的是一個好人……」他神情恍惚，嘴唇蠕動，彷佛內心掙扎猶豫，苦惱半晌，終於肯定的點了點頭，「確實是一個好人，而且學識淵博、見解驚人，令人由衷敬佩！」

因達爾獃獃地看著拉爾，愕然良久，忽地啞然失笑，「可憐的孩子，你以為你當真知道什麼是『亡靈魔法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