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孽種
曾經的京城裡,誰不說謝相與其夫人恩愛?
可一朝人去了,提起謝夫人,誰人又不長嘆一聲?
到如今,人未曾很老,而發已先白。
謝夫人卻已經平淡許多,帶著一身的簡單,她溫聲問著紅玉。
紅玉很是忐忑,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看著四姑娘與謝大公子還是好好的,忽然之間就變了天,叫他們這些下面伺候的人也不明白起來。
現在謝夫人問,誰又敢說?
新婚之夜,怎麼就又鬧上了?
裡面的兩個人也不知怎麼忽然沒了聲音。
謝方知這三年來最愧對的便是謝夫人,他因著種種「不得已」而離京遠遊,卻是讓他母親獨熬這幾年苦楚,如今好不容易成全了這一門親事,卻又鬧出這般的事情來……
「吱呀」一聲。
姜姒終於還是慢慢開了門,那門縫漸漸地擴大,她便瞧見了站在下面的謝夫人。
這小倆口似乎有些奇怪,姜姒眼眶也有些紅,更不用說自己那兒子的模樣了。
謝夫人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不過卻沒表現出什麼不悅和不滿來,她私心裡是喜歡姜姒這樣看著溫婉又乖覺的姑娘的,當初些許小事,也瞧得出這也是個善心腸的姑娘,她自覺自己的兒子配不上這樣的好姑娘,如今一見姜姒眼眶紅,便疑心是謝方知叫她受了委屈。
一時之間,謝夫人看向謝方知的眼神就有些不大好了。
「兒媳啊,可是我這兒子又惹你生氣了?」
「……不,沒有。」
原本姜姒是狠了心,想要說和離的,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十分的喜歡都給了謝方知,真是半點也不想再談什麼情情愛愛,可偏偏對著謝夫人這樣一雙溫柔的眼眸,她心裡也軟軟的,酸酸的,想起自己昔年瞧見的謝夫人,與謝相二人相處時候的舉案齊眉,琴瑟和諧來。
可如今的謝夫人,光是鬢邊那幾分華髮,便叫人心裡疼著了。
再殘忍的話,她也說不出口。
謝方知的親事,原就是謝夫人一塊心病,她頭一次來姜府是為了給傅臣提親,第二次才是為了自己的兒子。
若是她新婚之夜開口說要和離,她自己不在乎,謝夫人呢?
即便是她心裡對謝乙千般恨萬般惱,如今對著謝夫人,又如何硬得下心腸去?
強笑了一聲,姜姒手指扣緊了門框,卻是微微垂首,回頭看向謝方知,彷彿有無限柔情蜜意,低聲道:「只是不小心從他懷裡瞧見了旁的姑娘留下的綉春囊……兒媳拈酸罷了。」
「……」
謝方知忽地沉默了,他看著姜姒溫文沉靜的側臉,看她垂下的眉眼,帶著一種難言的嬌艷。
外頭昏暗的燈光照著她,謝方知心底忽然就暖了那麼一塊兒。
他想起上一世似乎也是這樣,他還頂著傅臣的那一張臉,便看見她站著廊檐下,提著燈籠,一面垂首與丫鬟說話,一面卻又朝著外頭望。
這是他的姒兒……
興許是謝方知臉上的表情太奇怪,讓謝夫人以為這真是心虛,也或許是姜姒這樣的表情半含著羞怯,終於將謝夫人蒙蔽過去了。
她溫聲安慰姜姒,只道:「此事你且放心,今兒天晚了,你們也別鬧,回頭啊,看我怎麼幫你收拾他。往後你就是咱們謝家的兒媳,是冢婦,家裡非四十無子不可納妾,他若有個什麼三心二意,儘管按著抽他,回頭叫他好生跪在他爹面前反省去。勞累了一日,你可莫為這小子氣壞了……」
絮絮的一番話,全然把謝方知批得一文不值,反倒把姜姒當做自己親生女兒一樣,周圍丫鬟們也都有些咋舌。
謝方知早料知如今的場面,也不是沒對姜姒說過,可如今見了總是有些哭笑不得。
姜姒只應了一聲好,便看人送謝夫人離開了。
新婚之夜,婆婆總不好在兒媳這裡留著。
只是走遠了不多時,謝銀瓶接了消息也過來了,眼瞧著謝夫人臉色不很好,有些奇怪:「娘,可是出了什麼事?」
「我瞧著你大哥與大嫂怕有些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只是你大嫂又容了他,到底出些什麼事,也就他們自己知道,我一個快老了的人,可不插手。他們啊,總以為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我也就裝著自己什麼也看不出來吧。」
謝夫人是個有智慧的,旁人說得再多,抵不過他們自己想通。
謝銀瓶朝著那邊遠遠地一望,也是微微一笑,道:「我老覺得大嫂該是個敞亮人,大哥也不蠢笨,約莫還是死鑽牛角尖的時候多,最怕便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聽你說話真是個老氣橫秋,也不知哪裡學來了這些。」
謝夫人伸出手指來,戳她額頭,嘴上責怪,心裡自然還是歡喜她這樣懂事明理。
謝銀瓶扶著她的手,送她回了屋,又給她屋裡熏了香,這才出來。
這時候夜已經深了,更漏的聲音滴滴答答,穿過寂靜的夜晚,也到了姜姒的耳朵里。
她手指僵冷,臉上的笑也已經僵硬住很久了。
迴轉身的時候,謝方知就站在她身後,也沒動過。
姜姒道:「累了,睡吧。」
她自個兒褪了外袍,縮進錦被裡,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一句。
而謝方知卻清楚她方才一番言語的遮掩,又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就喜歡她這模樣,有時候刀子嘴豆腐心,耍狠都還欠缺一些。他自也擔心著謝夫人,方才事情若是出來,未免又要叫她憂心忡忡,可姜姒遮過去了,即便是他娘發現什麼,約莫也不會以為是大事。
他靠了過來,坐在床榻邊,便道:「姒兒冤枉我,我可沒拿什麼別的姑娘的綉春囊……」
姜姒搭著眼皮,靠著錦枕,擁著錦被,呼吸間都是帳中甜膩的香氣,聽了謝方知的話也跟沒聽見一樣。
謝方知手指壓在她錦被上,看她縮成一團,想把她重新挖出來:「我真高興你喜歡的是我……你不高興,不喜歡我騙你,上一世終究是我叫你受苦,可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我喜歡你,也不曾變過心。你如今還喜歡我,這多好?姒兒,日子還可以好好過。」
「……」
可她不想好好過。
姜姒又道:「晚了,睡吧。」
今夜說了太多話,以至於她精疲力竭。
兩世苦楚,盡數匯聚在一夜之間,姜姒幾乎以為自己快變成一節枯枝,折在風裡了。
這時候謝方知也不知說什麼,脫了外面衣服和鞋襪,也湊上來,看她裹著錦被,便牽了一個角過來,拉了拉,然後姜姒鬆了松,背對著他把被子朝外面讓了些,謝方知得以蓋著自己身子。
夫妻兩個同床共枕,一個側著身子,一個小心地仰面躺著,睡沒睡著便只有天知道了。
也不知是過去了多久,謝方知都以為自己快睡著了,他下意識想要側過身去,把她攬在懷裡,可剛一動,要伸手時,便聽見了姜姒的聲音:「我想見見化凡……」
「……那我明兒帶他來。」
謝方知乾巴巴地接了一句話,兩個人之間的尷尬和冷凝,並未褪去。
姜姒說完,便再沒說過一句話。
誰也沒提過什麼和離的事情。
縱使姜姒硬心腸,也狠不下心去傷謝夫人的心。
至於到底有沒有謝乙的原因在裡頭,姜姒想,怕是很少的。
次日起身,二人也不說什麼話,各自梳洗換上新做的衣裳,便去謝夫人處敬茶,姜姒也見到了謝銀瓶,原她要叫謝銀瓶一聲「瓶兒姐姐」,如今她卻成了她小姑子。
謝夫人把腕上玉鐲子退下來給姜姒戴上了,拍著她手背微笑。
姜姒不知謝夫人是不是還識得人,可看她這慈和模樣,還是忍下了將那鐲子取下來的衝動。
出來的時候,謝方知道:「方才我已叫了孔方去接人,不多時便來。」
姜姒點了點頭,陌生的謝府里亭台樓閣都是新的,時刻提醒著姜姒,這裡不再是姜府。
二人回了屋,才坐一會兒,謝方知給她端了茶,姜姒沒碰,垂著眼也看不出什麼喜怒來,只等著蕭化凡。
孔方才是那個最戰戰兢兢的,連著去那邊接人來的時候都忐忑不已。
蕭化凡如今也很懂事了,跟著孔方到了謝府,雖好奇,卻也不亂看亂走,待進了院子,過來瞧見姜姒跟謝方知,立刻就笑了出來,然後撲進姜姒懷裡,喊了一聲「乾娘」。
姜姒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也透出幾分笑意來。
她拍了拍蕭化凡的背,輕聲道:「一大早就過來了,今兒讀了什麼書?」
「讀了。」
蕭化凡臉頰上還有一點嬰兒肥留下,掐上去軟軟的,他似乎看出姜姒與謝方知之間不大對勁,所以看謝方知的時候有些小心翼翼。
畢竟了緣在得知姜姒嫁給謝方知的時候,在蕭化凡這裡說了很多,所以他了解一二。
如今看情況不對,就乖覺得很。
謝方知也插了話,笑道:「識幾個字了,竟也開始讀,你娘教的不成?」
「是乾娘教的啊。」蕭化凡嘟嘴,抱著姜姒的手不鬆開,然後才大著膽子打量這地方,肚子里忽然咕嚕咕嚕地,他霎時紅了臉,「……餓了。」
姜姒一下笑出聲來,她吩咐旁邊紅玉端些吃食來,然後瞥了一眼謝方知,淡淡道:「你我之事容后再談,我叫紅玉她們給你書房裡添床被子吧。」
「……」
謝方知有心要反駁不答應,可一看姜姒臉色,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他看了蕭化凡一樣,忽然煩透了這小子,簡直太沒眼色!
可是一想到姜姒偏生跟蕭化凡親近,又忍不住心疼起姜姒厭惡起自己來,他自己都要鬧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了。新婚之期,就要分房睡去,有他這麼苦著的嗎?
可只要姜姒不跟他算以前的賬,他就覺得安定。
若要說出上一世那些個一二三來,他便是那萬分混賬的一個……
旁邊丫鬟們面面相覷,謝方知卻沒了脾氣,道:「不必叫丫鬟布置了,那邊本就沒什麼可布置的。如今你我已是夫妻,便是你恨我入骨,我也不放妻休妻……至於這小子,你愛留多久留多久吧。」
看了這小子就心煩!
謝方知說完,看姜姒不為所動模樣,又胸口悶起來。
直到他走出了門,回頭看見姜姒端了茶給蕭化凡喝,臉上溫溫然一片,才忽然憶及「孽種」二字……
那一刻,忽然心痛難當,連眼眶底下都是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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