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嚴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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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之是楚慎的字。
說起來他倆也算是極為親近之人——她小時候的尿布還是楚慎換的。
可楚慎的性子清冷,雖長得俊美,卻終日板著臉,她還是挺怕他的。自半月前被送到端王府,給他當了個貼身丫鬟,她便日日想著能回去。
——娘最疼她,自然捨不得她受苦。
她自小在聽蘭山莊長大,莊子里有薛嬤嬤和綠珠、碧璽伺候著,養尊處優的,哪裡會這些伺候人的事情。娘雖然疼她,可她記著養育之恩,便努力學著如何伺候人,後來就被送到了王府。
娘希望自己能多同楚慎相處。
楚慎見她楚楚可憐,窩在榻上像一隻被遺棄的小貓,半晌才道道:「我明日便送你回去。」娘那是胡鬧,眼下過了半月,也該鬧夠了。
送她回去?姜月的眸子一亮,有些期待,立馬從榻上坐了起來,可想到了什麼,微微垂了垂眸子,小聲嘟囔道:「……娘會生氣的。」她自然也想回去,可若是回去了,只怕娘會不開心。
娘……
楚慎皺了皺眉頭,按理說他身為王爺,自該喚自己的娘親為「母妃」,可娘卻說母妃顯得太生分,還是娘聽著親近一些。他知道娘早年受了許多委屈,膝下又只有他一子,便愈發的恭敬孝順,便是什麼事都依著她。
可姜月的事情,卻讓他有些頭疼。
說起姜月,便又是一番神奇之事。十三年前,他身染惡疾,宮中御醫束手無策,最後國師司淵給了他一顆種子,讓他親自種在後院之中,若種子能開花,他的病便不治而愈。
這等荒誕之事,他哪裡會信?可娘素來疼他,眼看他快不行了,什麼法子都得試一試。是以,他才聽言拖著一身重病種下了這顆種子。
那一個月,他的病沒有惡化,卻也沒有起色。只不過身子骨瘦如柴,看著羸弱不堪。之後的三日便開始急劇的惡化,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大曜皇室男子一貫病弱,到了眼下,更是皇嗣單薄,他雖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可這會兒卻半點都不曾害怕。只是娘沒了他這個兒子,不知下半輩子該如何。
可是後來發生的一切,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原是一月都不曾發芽的種子竟在一夜之間長出來嫩綠的枝葉,花苞綻放,雪白的花瓣層層疊疊,裡面是嫩黃色的花蕊,花身搖曳,芳香襲人。花開之時,他尚在病榻之上,這番景緻,全是見過之人口述的。
——之後,便如國師所言,花開了,他的病也好了。
只是那花一夜之間凋謝,翌日,下人便在枯萎的花下看到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女娃。
那一日國師便來了端王府,接過娘手中的小女娃,說這小女娃是他命中福星,之後便養在了端王府。雖說這事兒極是荒謬,可不得不說,自打這小女娃養在王府之中,他的身子便開始漸漸好了起來,不過三年,便擺脫了病弱的身子,比尋常的男子還要強健幾分。
而當初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娃,如今已出落成一個玉質亭亭的小姑娘。
這女娃,正是此刻坐在榻上眼巴巴看著他的姜月。
楚慎看著榻上的小姑娘,神色淡淡,道:「明日我陪你一道去。」也不知怎麼回事,自打娘生了一場大病之後,便讓他娶姜月。還讓姜月改口喚她「娘」,如今又送她來了府中,與他朝夕相處。
一道去?姜月將扯著楚慎袍袖的手收了回來,安靜的坐在榻上,心中斟酌了一番,才大著膽子不安的問道:「衍之哥哥,我是不是惹你心煩了?」到府中來,是娘的意思,說是再等一年,便讓她同衍之哥哥成親。
她一直都住在聽月山莊,身邊只有娘和薛嬤嬤她們。楚慎時常來,娘便讓她跟在楚慎的身邊,自打記事以來,她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楚慎來了。
只要楚慎一來,娘就不疼她了,偏讓她待在楚慎的身邊。
可他都不會笑,她素來膽子小,愈發是不敢親近,也不敢哭鬧,生怕惹他生氣。
——可偏偏楚慎是個孝順的兒子,來得極為勤快。
楚慎一愣,未料她會這般問,頓了頓才道,「莫要多想。」轉言又問,「可用了晚膳?」這些日子,表面上說是讓她伺候自己用膳,實際上卻是兩人同席進食。不過她還是如以往一般,安安靜靜的低頭吃飯,像是小雞啄米似的。
她這般怕他,其實他也有幾分知道的。
他的性子本就如此,加之上次娘偏要自己教她讀書習字,他無奈應了下來,之後自然是盡職盡責的教導她。她一個小姑娘,被娘這般寵著,心性未收,哪裡會乖乖的讀書習字。他有些生氣,難免苛刻了一些,自后原是對他敬畏三分的小姑娘,是愈發的怕他了。
姜月知道娘不會責罰她,可她也是個孝順的,自然希望娘開開心心,比起對楚慎的敬怕,她更在意的是娘的心情。
楚慎見她一副躊躇的樣子,也不管太多,將她帶回了正暉院,用了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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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楚慎見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有些哭笑不得。
「若是困了,便回去吧。」這半月將她當丫鬟使喚,也算是委屈她的。她一貫是嬌嬌弱弱,這些伺候人的事情,怕是學了許久。
姜月的確是困了,但一想到聽荷小築冷冷清清的,又看了一眼面前眉宇清冷的楚慎,心中想著: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咬了咬牙,邁著小步走到楚慎的跟前,扭扭捏捏試探道:「衍之哥哥,我今晚可不可以留在這兒?」見後者抬眼看她,姜月繼續委屈說著,「那裡太涼,我……」
本想著乖乖當個丫鬟伺候一段日子,等娘想她了,她便能回去了。可今日她喚了一聲「衍之哥哥」,便是表明自己受不住了,如今楚慎待她如昔日一般,想來也會應允她。
這等自薦枕席的話語,若是出自尋常女子之口,便是輕佻放蕩之言,可楚慎明白,她生性單純懵懂,言語間,根本就沒那方面的意思。
他瞧了她一眼,見她雙手交疊乖巧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像個懼怕嚴父的女兒,小臉白凈儘是忐忑之色,看著是說不出的乖巧聽話。
在他的心裡,她仍是那個幼時被他一手帶大的小姑娘,可如今瞧她——面若桃花,身姿玲瓏,胸前更是鼓鼓的,已然是一個大姑娘了。他迅速撇開眼,不再去看。
姜月還小的時候,每每去聽蘭山莊,娘便會將姜月塞給他照顧,與他同吃同睡。可那是年幼,如今男女有別,他自然不會應允。楚慎聲色不改,只道了一句:「我讓常左給你加床被褥。」
這是拒絕,姜月也不敢說些什麼,只乖巧點頭「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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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楚慎便如昨夜所言帶她回聽蘭山莊。
昨晚她睡得不安穩,眼下在馬車之內,晃晃悠悠的,便是一個勁兒的打瞌睡,最後果真是撐不住睡著了。朦朦朧朧之間,發現自己靠在楚慎的肩旁上。姜月一怔,瞬間便嚇得瞌睡蟲統統跑光了,立刻端端正正的坐好,不敢去看他。
自打去年與楚慎同榻,早晨醒來發現自己來了月事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和他一起睡過。後來,楚慎忙了,來得次數也漸漸少了起來,她自然是喜聞樂見的,如此,同他的親昵的舉止更是少之又少。
眼下這般靠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生氣。姜月側過頭偷偷打量了他一眼,雖知他一向不喜形於色,可眼下瞧他神色如常的端坐著,心中便微微吁了一口氣。
姜月伸手撓了撓頭,心情頗為煩躁。馬車雖大,可這般的獨處還是有些令她覺得不舒坦,轉過頭,纖纖玉手小心翼翼的掀開了馬車的帘子,看了一會兒,很快便到了聽月山莊。
楚慎下了馬車,見姜月遲遲未有動靜,遂問道:「怎麼了?」
「我……我沒事。」姜月欲下來,見楚慎朝著她伸出了手。楚慎的手骨節勻稱極為漂亮,看著更是比她的大許多,她也沒有扭捏,伸手搭在了他的掌心,被他握住穩穩的抱下了馬車。
楚慎生得高大,她卻比一般的姑娘還要嬌小,這般站在他的身前,需微微仰頭才能看著他。
其實——
楚慎對她也沒有發過什麼脾氣,只不過有一次她忘了寫字,被他用戒尺打了幾下手心,那力道不重,卻還是讓她疼了許久。事後娘護著她狠狠訓斥了一番,她心裡頭也有一些內疚——明明是她做錯了事情,是該罰的。
是以,她待他是愈發的小心翼翼。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光芒落在楚慎的身上,一襲白袍衣角隨風微微掀動,顯得他是愈發的高大俊美了起來。
姜月一直都住在聽蘭山莊,老王妃對她疼愛有加,可有些方面,還是極為嚴苛的,因此她極少出莊子。雖然沒見過多少人,可不得不說,楚慎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子。
綠珠和碧璽是她的貼身丫鬟,也曾多次誇讚楚慎的容貌,因此她也曾經留意過,可每每見到他,來不及欣賞他的「美色」,卻早已心生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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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妃見姜月不過半月便回來了,雖然早有預料,可一見姜月瘦了一大圈,頓時心疼的不得了,看自家兒子的神色也多了幾分責備。
在老王妃的眼裡,姜月便同親閨女一般。她送過去的時候也有些不舍,但想著阿月已經十三了,對自家兒子卻是半點男女之情都沒有,反倒是害怕的緊,便想出這個法子,讓兩人多接觸接觸,也提前熟悉一下王府。
如今見到姜月,這雙眸子原是水亮,如今小臉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愈發顯得雙眸大了起來,水汪汪的,看得可讓她憐惜不已——雖是以丫鬟的身份,可她那兒子若是當真如丫鬟一般使喚,她可是第一個急。
見老王妃眼眶紅紅的,姜月忙抱著她的手臂親昵道:「娘,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她安撫了一會兒,薛嬤嬤便帶著她回自己的住處「臨月居」換洗一番。
老王妃秦氏不過四十齣頭的年紀,早年在帝都樊城素有美名,如今保養得當,風韻猶存,看起來不過三十齣頭的模樣,楚慎的容貌亦是大半隨了她。
楚慎恭恭敬敬喚了一聲「娘」。
老王妃卻擰著眉頭,氣惱道:「你就是這麼照顧人的,瞧瞧,不過半個月,人就活生生瘦了一大圈,你叫我以後怎麼放心將阿月交給你。」
楚慎眉頭不改,知道娘最疼阿月,可心中卻想:分明他才是親生的。
老王妃心疼著,這廂綠珠和碧璽看著自家姑娘這裝扮和臉色,眼眶也微微紅了起來。本以為王爺再怎麼如何,也會念在老王妃的面子上待姑娘好一些,如今……許是半點都不曾憐香惜玉,真真是當成丫鬟使了。
兩人開始伺候自家姑娘沐浴梳洗,姜月舒服的坐在浴桶之中,一頭墨發披散著,心想著:莊子裡頭這般的舒坦,她才不要再去端王府呢。
綠珠和碧璽心疼自家姑娘,便忍不住詢問一番。
姜月笑臉盈盈一一答著,半句抱怨的話語都沒有,只說著一些趣事兒。因是容貌出色,如今正在沐浴,小臉含笑,看著好似出水芙蓉一般,嬌媚清麗。
綠珠、碧璽這才稍稍放心。
綠珠拿著巾子替姜月擦身子,瞧著這一身冰肌玉骨,不料王爺竟是半點心思都沒有,真是奇了怪了。
洗完穿衣的時候,碧璽又瞧見姜月嫩白的右手手背上紅紅一片,忍不住落了淚,忙拿了玉膚膏塗上,心疼的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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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慎靜靜站著聽著老王妃的責備,之後見姜月緩步而來,不由得抬眼看去——
小姑娘換下了那身丫鬟服,如今上身穿著淺粉色的春衫,上頭綉著精緻的杏花,下身是一條散花水霧乳白色百褶裙,纖細的腰肢盈盈一握,儼然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許是剛沐浴過,比之方才的憔悴瘦弱,如今就像是沾了晨露的杏花,粉嫩嬌憨。
一進門便聽見老王妃的訓斥聲,姜月沒有去看楚慎,而是徑直走到老王妃的身邊,甜甜的喚了一聲「娘」。
原是生著氣的,一見姜月,老王妃頓時展露了笑顏。她將姜月攬到一旁,像是怎麼都疼愛不夠的,之後卻是淡淡瞧了楚慎一眼,道:「我同阿月要說會兒話,衍之你先去外面走走。」
楚慎瞧了姜月一眼,繼而轉身去了外頭。
姜月這才抬眼去看他,心想:看來娘沒少責備他。
「受苦了,孩子。」老王妃讓姜月坐在自己的身側,好生端詳了一番。
聽言,姜月笑笑道:「娘,衍之哥哥待我很好。」這是實話,雖說是當丫鬟,可做得事情每日不過這麼幾樣,且一點兒都不曾為難她。起初不適應,她連番出錯,也不見得他生氣。
老王妃知道姜月一向怕自家兒子,這話自然是不信的,好生心疼了一番,又道:「等來年成親了,若衍之再敢欺負人,儘管告訴娘,娘為你做主。」
姜月知道她對自己疼愛極了,可一聽「成親」二字,想了想,小聲低低道:「娘,衍之哥哥他……好像不喜歡我。」
從小姜月便知,以後長大了便要嫁給楚慎。那時她小,不知道成親是何意思,後來知道成親,就是指男女要一輩子住在一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頓時嚇得小臉慘白。
——楚慎這麼可怕,她不想。
可是娘卻說,衍之哥哥性子冰冷,沒有姑娘家喜歡,若是她不嫁,衍之哥哥就只有一個人了,那麼她這個當娘的就會很難過。
她雖然非常不願意,可更加捨不得娘難過,這成親之事便應了下來。
可如今她卻知道,以楚慎的身份,哪裡會娶不到姑娘?而且書中所言,只有男女互相喜歡,成了親之後才會幸福美滿。
老王妃看著身側的姜月,這個嬌憨天真的小姑娘是她一手養大的,她也盡量讓她同衍之相處。衍之來的時候,她便會將阿月交給他,讓他養著帶著……可是,怎麼就弄得跟帶女兒似的。
阿月見了他,就像是見到懼怕的嚴父,真真是當她苦惱不已。
這會兒聽了姜月的話,老王妃的眸色柔和了一些,像是想到了什麼,她將姜月的手握在掌心輕輕拍了拍,柔聲道:「傻孩子,衍之是喜歡你的。」這語氣,是萬分的篤定。
喜歡她?
姜月一怔,目光恰好望向窗前——她見那一襲白袍的高大男子立於杏花樹下,杏花粉嫩好看,可他卻是眉宇清冷。饒是她不常出門,也知道端王楚慎,以芝蘭玉樹之姿名滿樊城,是罕見的美男子。
……可再怎麼的芝蘭玉樹,也是用冰雕成的。
這樣的楚慎,真的會如娘所言,喜歡她么?
正想著,那人卻似察覺到她的目光,側過頭來,他眉梢淡淡,眸色澄澈。姜月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目光,微微翕唇,而後立馬垂下了眸,一時,心跳如鼓。
是被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