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因果
因心裡想著事,錦哥就有些心不在焉。看著鄭氏和老太太在佛前虔誠祈禱,她只是站在大殿的門檻外,卻並不上前。
四姑娘鄭子賢進完香出來,見她站著不動,便問道:「錦哥姐姐怎麼不去拜佛?」
錦哥搖頭,「木胎泥塑而已,求他不如求自己。」
四姑娘一愣,覺得這錦哥也太大膽了,竟在佛前如此不敬,卻不想兩人身後忽然響起一聲洪亮的大笑:「小檀越倒是個明白人。」
兩人扭頭一看,只見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胖胖的大和尚。那和尚雙眉修長,看著幾乎跟殿上的彌勒佛一模一樣。
在殿中陪著老太太禮佛的老方丈聽到這聲氣,忙向老太太告了個罪,急急過來,向著那胖和尚行禮叫了聲「師叔」。
錦哥不禁一挑眉,明明這老方丈看著年紀比那胖和尚要老。
那胖和尚卻沒理睬那方丈,仍然盯著錦哥看個不停,直看得錦哥一陣不悅,冷淡地沖著那兩個和尚一點頭,便拉著四姑娘轉身進了大殿。
她們才剛一轉身,就看到老太太也過來了,恭敬地向著胖和尚合什為禮,笑道:「沒想到能在此遇到了緣大師。」
聽到「了緣大師」四個字,鄭子賢不由就住了腳。
錦哥看看她,便鬆了手,任由她轉身回去,她則繼續向玉哥走去。
玉哥此時也上完了香,見她過來,壓低聲音道:「你剛才又行錯禮了。」
錦哥一陣驚訝,「我沒向任何人行禮啊。」
「你沖那兩個和尚點頭了!女孩兒家哪有這樣跟人打招呼的?!」玉哥道。
錦哥扭頭,見那胖和尚還在盯著自己看,便以為他是笑話自己失禮,不由有些羞惱,道:「老是這般屈膝行禮,真麻煩!」
「不屈膝也行,」玉哥瞪她,「等你嫁了人,又地位比別人都高時,自然不需要你向人行禮。」
姐妹倆悄聲抬著杠,就只見那邊老太太忽然向著她們招手道:「錦哥、玉哥,過來見見了緣大師。」
錦哥有些不願,卻又不好不從,只得走了過去,和玉哥一起向那個大和尚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那胖和尚看看錦哥姐妹,臉上突然間變得無比莊重,扭頭對老太太道:「我剛從山上下來,能在此遇到各位也是有緣,不知各位可願聽我說上一段經文?」
老太太喜出望外,當即應下。大概是看出錦哥的不情願,便又對小字輩們笑道:「你們不耐煩聽經文的,就四處逛逛去吧,只別走遠就是。若有不想逛的,家裡也包了院子,只管自己歇著去。」
令錦哥吃驚的是,鄭家的幾位姑娘竟都表示願意去聽經文。年輕姑娘沒幾個耐煩聽這個吧?
她正疑惑著,玉哥悄悄一拉她的衣袖,道:「要不,我們也去聽聽?」原來她也覺得事有蹊蹺。
錦哥心裡記掛著跟老掌柜的約定,就搖頭道:「你去吧,我在附近轉轉。」
玉哥嘻嘻一笑,湊到她耳旁道:「那我去看看,若有什麼古怪,回頭告訴你。」
說著,便和鄭氏一左一右攙了老太太,由那方丈領著,往寺后的偏殿過去。眾女眷們也紛紛跟了過去,只有錦哥站在那裡沒動。
隔著人群,那個胖和尚又在看她了。
錦哥忍不住一陣皺眉。卻不想那胖和尚忽然遠遠指著她的眉間道:「莫要皺眉,會把福氣皺沒了。」
錦哥的心「砰」地一跳。這句話,曾有人跟她說過……
*·*
因鄭家的男人們上班的上班、上朝的上朝,唯一沒有功名的長房庶子鄭子雷又管著家裡的庶務抽不開身,故而此次老太太來拜佛,是由二房的獨子鄭子霆出面護送的。
之前,他領著年紀最小的鄭子凈、鄭子霜和無憂三個去前邊大殿里抽籤了,這時趕回來,卻正好看到眾人離開,又看到夾雜其中的那個胖和尚,鄭子霆不禁嚇了一跳,忙伸手將四姑娘從人群里拉出來,問道:「了緣大師怎麼會在這裡?」
四姑娘正懊惱著剛才沒能認出了緣大師,此時又被胞兄拉住,忍不住一跺腳,道:「我怎麼知道!」說著,甩開他,匆匆追著老太太和那胖和尚而去。
鄭子霜搖著鄭子霆的衣袖問道:「二哥二哥,這了緣大師是什麼人啊?」
鄭子霆道:「他啊,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九歲出家修行,十三歲便能坐壇論道,若不是不願理俗務,他本該是這座皇家寺院的主持才對。聽說他有一手相面絕活,能斷人生死姻緣,京城裡信他的人家極多。對了,他還是個宗親,論輩份,當今聖上都要叫他一聲叔父呢。」他拉起鄭子霜和無憂的手,「快走,說不定能讓大師給你們也相相面。」
在下九流里廝混那麼久,錦哥早已不信神佛,更不信什麼相面。她正想著眼下是個脫身的好時機,卻不想無憂忽然掙脫鄭子霆,跑過來抱住她的手臂。
那鄭子凈一看,忙也跑過來抱住她的另一條手臂。
錦哥忍不住就皺起眉頭。
無憂打小就跟在錦哥身邊,玉哥也從來不跟他搶錦哥,如今忽然見鄭子凈竟也跑過來抱住他姐姐,心裡頓時就是一陣醋意。他抬頭看看錦哥,見她擰著眉,便以為姐姐也是因為不喜歡鄭子凈抱著她,心下一陣高興,忙放開錦哥,改而過去拉開鄭子凈,纏著她問東問西,將她從錦哥身邊引了開來。
鄭子凈本來就是個實誠的小姑娘,見無憂一臉純真,哪裡想得到他的小心思,便充著大姐姐的模樣,拉著無憂,一一指點給他看這感恩寺里的景觀。
直到幾個孩子這麼一鬧,鄭子霆才注意到錦哥並沒有跟著眾人一併過去,忙笑著招呼道:「錦哥妹妹不過去嗎?」
他忽然看到跟在錦哥身後的冰蕊,臉色微微一變,眼神頓時古怪起來。
「二表哥。」錦哥向鄭子霆點頭一禮,等她想起又漏了要屈膝時,那鄭子霆早已神情古怪地看了她好幾眼。
好在錦哥是個放得開的,既然行錯了禮,錯就錯吧,便也不在意地隨著鄭子霆一同下了台階。
她原本打算就此開溜,可看看不時偷窺著她的無憂,她知道,眼下她若要有什麼行動,定然甩不開那條小尾巴,只得嘆了口氣,和鄭子霆一起遠遠綴在眾人的身後。
她邊想著脫身的法子邊慢慢挪著腳步,不一會兒,就看到鄭子凈拖著不情願的無憂消失在寺院的一角,不由暗暗鬆了口氣。
只是,沒了無憂那個小尾巴,身邊卻跟了二表兄這麼個大尾巴。
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女孩子沒人陪不合適,鄭子霆竟一直走在她的旁邊,邊走還邊逗著她說話。偏偏錦哥就不是個會聊天的人,從頭到尾倒只聽著他一個人在那裡聒噪。
這鄭子霆是二房的獨子,十年前中舉后,就在功名路上再無寸進。也許是承受不住祖父和父親的失望,竟叫他一下子變得自暴自棄起來,整日只泡在他的琴棋書畫詩酒茶里,扮出一副名士風流的派頭。
錦哥對幾個表哥表弟都不熟,鄭子霆的這番閑談,竟意外地讓她發現,這二表哥還是個溫柔多情的人。
不,他倒不是對她溫柔多情,正確的說,應該是他對所有的女人都溫柔多情。錦哥以前也遇見過這種自詡於「情種」的人,他們對女人的巴結討好只不過是一種習慣而已,卻並不是打心眼裡的尊重。錦哥不由變得更加沉默了。
這鄭子霆見大表妹從頭到尾都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漸漸便也沒了撩撥的興緻。
等二人緩緩走進偏殿時,了緣大師已經在那裡升壇說經了。說的似乎是因果經。錦哥站在門邊聽了一會兒,只覺得一陣無趣,又見此時終於沒人注意她了,便轉身想要遁走。
卻不想那了緣大師忽然抬手指著錦哥問道:「小檀越為何要走?」
錦哥猛地一皺眉,頓了頓才轉過身去,望著那胖和尚冷淡地道:「都說佛渡有緣人,在……」她差點說出「在下」二字,「小女子自忖與佛無緣,既然缺了這個因,自然也就結不出什麼果。既如此,不如兩便。」
說著,將雙手疊放在身前,又挺著肩柔順地垂了一下頭,雙膝微微一彎,標標準准地行了個屈膝禮,「容我告退。」
錦哥轉身,忽略過耳後的一陣刺癢。這胖和尚的身上有股「麻煩」的味道,不管他打什麼主意,她都不打算奉陪。
身後的偏殿里,響起那胖和尚洪亮的笑聲:「哈哈,你怎知你現在不是在種一個因?世人都逃不過因果,我看小檀越還是回頭是岸的好。」
錦哥忍不住又是一陣皺眉,卻堅定地沒有回頭。
*·*
出了感恩寺的後門,抬頭看到的是滿山遍野的霜染紅楓,鼻翼間聞到的卻是陣陣桂花飄香,那感覺甚是奇妙。
聞著桂花的清香,錦哥伸手想要推開斗篷的風帽,想想到底還是作罷了。
此時她已經和秋白來到後山的桂花林中,秋白指著樹林後方的高閣道:「前邊就是摘桂閣,老掌柜應該就在那閣上等著。」
錦哥點頭。附近賞花的人似乎很多,秋白引著錦哥避開人流,從桂樹林中穿梭過去。還沒接受摘桂閣,便聽到那邊傳來一陣陣男子的高聲說笑。
秋白不由站住腳,探頭往林外看了看,然後懊惱地一拍腦袋,道:「哎呀,真是!怎麼竟給忘了?!眼下正是秋闈,那些書生豈能不到這摘桂閣來討一討吉利?!」
錦哥低頭看看身上裹著的斗篷,又往下拉了拉風帽,道:「沒關係,我們就這麼過去。」
秋白卻連連搖手,「這怎麼行?叫人衝撞了姑娘可如何使得?!」
說著,又將錦哥拉回桂花林中,一陣東張西望后,將她推到一株百年老桂花樹下藏好,又再三囑咐道:「姑娘在這裡別動,我去把老掌柜叫過來。」
錦哥剛想說「不用」,卻不想那秋白的身手極靈活,眨眼間就跑得沒影了。她不由搖頭,這丫頭,把她當成深藏閨閣的小姐了。
此時正值桂花飄香的季節,站在桂花樹下,那濃郁的花香彷彿將人整個都包裹其中一般。錦哥不禁抬起頭來,仰望著頭頂的桂花。
深綠色的枝葉間,點綴著一叢叢金色的花簇。那深綠襯著金黃,看得人心曠神怡。她忍不住抬起手,手指輕輕碰觸著那花瓣。
「錦哥?」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