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終)
說起信任,有時候人甚至連自己都不能信任,更何況是信任別人,這兩個字,總是口頭上說起來容易,但實難真心。
映月就像埋在衛蘅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刺,碰一下就會流血,卻還不能呼疼。有時候看著陸湛熟睡的臉,心裡只覺得灰心喪氣,有時候恨不能可以飄然遠去,可是卻總是為自己的妥協找著各種借口,名聲、父母、女德等等,等等。
晚上,陸湛回來的時候,衛蘅的面前正擺著一局殘棋,人卻在晃神。衛蘅每次擺棋譜,就不由想起去年冬日那個冷得人透骨的晚上。
「這是怎麼了?」陸湛捏了捏衛蘅的下巴。
衛蘅這才回過神,拿手在鼻子邊扇了扇,抱怨道:「你又喝酒了。」
陸湛笑道:「過些時日就好了,咱們初來乍到,總要先摸一摸他們的底。」
衛蘅沒再多說,低頭去解陸湛的腰帶,伺候他更衣。
「小姑奶奶,你這情形不對啊。」陸湛挑起衛蘅的下巴,因為喝了酒,他的眼角有些紅,做派也比平日外放。
衛蘅嗔道:「怎麼不對了?」
陸湛將袖口往衛蘅的鼻子下遞。
衛蘅皺著眉頭躲開。
「這香粉味熏得我都受不了,咱們家的小醋罈子怎麼不聞不問的?」陸湛道。
衛蘅懷疑千杯不醉的陸湛可能喝醉了,這種話也能說。不過她在杭州住了兩年,那時候年紀小,跟著何致胡鬧自己的小舅舅,也見識過一點點江南的風情。
這裡的大商都有蓄美婢的風氣,青樓每年還有花魁大選,民風盪冶,陸湛出去應酬,肯定是有無數美人環繞的,那些人都當他是大肥肉,恨不能咬上一口的。不過衛蘅還從沒擔心過陸湛會看上那些女子。
「三爺是發過誓的,我也說過相信你。」衛蘅垂下眼瞼,繼續解著陸湛的腰帶。
陸湛捉住衛蘅的手,輕飄飄地道:「是么?」
「你弄疼我了!」衛蘅有些氣惱地道。
陸湛鬆了手,任由衛蘅給他脫衣裳,彼此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映月的船明日就到了。」
衛蘅只覺得心裡綳著的那根弦終於到了要被扯斷的時候,圖窮匕首見,她不能不說,她早就料到會有明日,要騙一個人一輩子何其困難。
「哦。」衛蘅心裡酸澀難耐,良久后才帶著鼻音溢出了一個「哦」字。
陸湛自己動手脫了外袍,也不重新穿衣,重重地拉了一把衛蘅,讓她跌坐到內室的榻上。
「為什麼那樣在乎映月?我又是做了什麼,會讓你如此不信任?這些日子倒是感謝三奶奶,委曲求全地跟我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陸湛的臉上哪裡還有酒後的紅意,全部都化作了酒後的陰冷。
衛蘅抬眼看著陸湛,不知緣何她自己反而覺得心虛,大概是陸湛的神情太過正義凜然,彷彿她不信任他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一般。可是衛蘅太了解陸湛了,他拿捏住了她所有的軟肋,是圓是扁都任由他揉搓,可是她已經退到這個地步了,已經退無可退,他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她甚至都不敢去查出真相,以為這樣就可以自欺欺人的過一輩子。
陸湛揉了揉眉心,「說吧,你讓木魚兒留在上京查到了什麼?又是什麼讓你給我定了罪?」
衛蘅不願意跟陸湛糾纏這個問題,早在上京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大吵過一次了,衛蘅站起身,「三爺,你喝醉了。我早就說過,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
陸湛只覺得失望透頂,辛辛苦苦,廢掉所有堅持和原則換來的心尖上的人,原來竟然如此低看他,甚至連真相都不敢碰。
「如果我說,你查到的一切,真的都是巧合,你信不信?」陸湛捉著衛蘅的手,牢牢地鎖住她的眼睛。
可是這些巧合都太巧了,尾巴收拾得太乾淨,就像被人清掃過一樣,衛蘅也想相信那是巧合,可上輩子的映月是連衛萱都奈何不了的人,她還給陸湛生了兒子,衛蘅覺得自己論聰慧論智計,都遠遠不及衛萱,如今也更不是陸湛和映月的對手。
衛蘅的眼前閃過舊日的一幕幕,映月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個按住腹部的動作,就已經令她分寸大失了。衛蘅搖了搖頭,她絕不願意如了映月的意,所以她看向陸湛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啊。」
陸湛緩緩地收回手,一動不動地看著衛蘅,「那你為什麼不裝得更好一點?不讓我察覺到你的敷衍。」
衛蘅望入陸湛的眼睛,湛若星辰,那目光就像照妖鏡一樣,反映出了她心底的想法,藏也無處可藏。
良久,陸湛才開口,語氣淡淡,帶著令衛蘅慌張的荒涼,「我有些後悔了,阿蘅。是不是當初,我不該強行介入你和何致的親事,這樣在你心裡,我就不會變成一個小人,未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連他人之妻都能伸手的人,還有什麼地方值得人信任的?所以我寫過的字據沒有用,發過誓的也是兒戲?」
衛蘅淌著淚搖頭,可是陸湛說的話彷彿鐘鼓一樣敲在她的心底,有些事她沒有看透,卻被陸湛看透了。華麗的錦緞底下,藏著的原來竟是這樣陰暗的念頭。
「就好像我偶爾也會想,如果當時換成另一個男人,像我一樣逼著你,你是不是也會從了他。」
陸湛的話像刀子一樣刺入了衛蘅的心裡。
其實兩個人都是早就料到了今日的,當初出離道德而行事,總有一天要被道德所教訓,在濃情蜜意退去后,在美貌華服退去后,人呈現在另一個人面前的,剩下的就是品行。
每一次做決定做選擇的時候,就會想起對方的品行。哦,原來他(她)曾經是那樣一個人,又有什麼可值得信任的,又有什麼可值得愛的。
到如今,衛蘅才能體會先賢的用心良苦,才能真正體會「貞靜賢淑」四個字對女兒家的重要,才能體會為何「貞」會放在首位。
「陸湛。」衛蘅伸出手,她的眼淚已經模糊了雙眼,連陸湛也只看得清一個輪廓了,她想握著陸湛的手,懇求他不要再往下說,「別說了,別再說了。」
陸湛輕輕抽開手,單手捧起衛蘅的臉,「阿蘅,你心底的這根刺,這一次我替你拔掉。」
說完,陸湛就放開了衛蘅的臉,取了外袍套上,去了前院。
衛蘅追到門邊,拉著陸湛的袖口,卻被他輕輕掰開手指。
「陸湛,陸湛!」衛蘅哭叫道,可是陸湛連頭都沒有回。衛蘅跌坐在門檻上,只覺得無力,即使到了這一刻,她也沒辦法直面陸湛,說她是相信他的。
所有聰明人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而所有的人也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愚蠢。
映月的船是午後到的,和她一起進知府衙門的後院的還有一個人,衛蘅也認得,正是華思珍。
華大夫如今已經是華神醫了,不過即使永和帝也沒能將他留在京中,因為他的抱負並非是在那四九城裡為貴人把脈養身。志在天下,兼濟天下。
衛蘅是同陸湛一起,在內院的大堂迎接兩人的。松江府的二月已經是春暖花開,雖然偶有寒風,但那也是楊柳風。可映月身上依然裹著那件猞猁猻的大氅,臉比上一次更瘦更黃了。肚子因為遮擋在大氅下,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引泉請了華思珍入座,然後急切地看向上座的陸湛。
陸湛朝著華思珍道:「華神醫,這一次聽聞你正好在松江府行醫,所以今日特地請了你來為我的這位婢女把把脈。」
華思珍點了點頭,他把脈是不講規矩的,也不興女眷就要隔著紗帕之類的把脈,對他來說,把准病人的脈相才是最重要的。
華思珍替映月把過脈,又令她伸出舌頭看了看,問道:「姑娘,近幾月可有嘔吐的癥狀?嚴重時還有吐血昏迷的現象?」
映月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引泉搶著道:「華神醫,你說的都中了。去年八月開始映月就開始有嘔吐現象,有一次還昏迷了。」
這也是當時為何引泉嚇得去蘭藻院尋陸湛的原因,女人開始頻繁嘔吐,實在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懷孕,引泉見映月暈倒了,這才趕緊去找陸湛拿主意,這孩子的事情他一個下人可做不了主。
後來大夫來給映月把了脈,說不是懷孕,而是腸胃不適,這才叫人放了心。只不過打那以後,映月就日漸消瘦和病弱下去,上京城的大夫都只說是脾胃不適,可是用了葯又不對症。
這一次陸湛到松江,聽說華思珍也在此處,這才讓引泉快馬加鞭接了映月到松江府的。
華思珍沉思了片刻,又道:「還請姑娘去裡間榻上躺下,我需要摸一下你的胃部。」
映月一聽就往陸湛看來。胃就在心窩附近,被陌生男子撫觸,映月自然不願意。
陸湛道:「去躺著吧,華神醫自有道理。」
華思珍從映月的心窩往下細細按壓,眉頭皺得越來越緊,最後才道:「姑娘這病可能是『胃反』。《金貴要略》上說:朝食暮吐、暮食朝吐,宿食不化,名曰胃反。脈緊而澀,其病難治。先才我摸姑娘的胃部,隱約有小手指甲大小的硬粒,不過無法開腹驗看,所以也不能肯定,但大致應當是胃反了。這病難愈,不過服了葯只要腫塊不繼續長,就不是大事。怕的是繼續長大。」華思珍看著映月,頗有些惋惜,畢竟她還太年輕。
引泉急急地道:「華神醫,求你一定救救映月吧,她年紀還這樣小。」
華思珍道:「老夫自當儘力,說句不好聽的話,做大夫的一生最想遇到的就是這種疑難雜症。」華思珍的性子耿介,這種話也能說出來,也難怪他在太醫署留不下來了。
相比於皺著眉頭的陸湛,和急得快要哭了的引泉,映月本人卻反而更淡然,她坐起身道:「生死自有天命。」
「華大夫,請你給映月開藥吧。你在松江行醫,我想替你在城郊單獨辟一處醫館出來,你看如何,讓那些病人也能有個躲雨遮陽的地方。」
華思珍拱手道:「多謝陸大人。為了黎民,草民也就不推辭了。」
等華思珍走後,陸湛這才看向衛蘅,衛蘅自己已經羞愧地低下了頭,她完全沒料到映月是生了這種病,也難怪那日她的手會下意識地捂住腹部了,也許她的手其實捂住的是胃部,只是看在衛蘅的眼裡,就覺得那是偏向腹部的。人一旦鑽了牛角尖,就看不清許多很明顯的東西了。
「引泉,你去請三奶奶身邊的方嬤嬤過來。」陸湛道。
方嬤嬤是何氏聽得衛蘅要到松江來時,特地給她送過來的嬤嬤,主要是怕衛蘅在松江懷孕,陸湛一個大男人總有不周到的地方,念珠兒和木魚兒又是姑娘家沒有經驗,何氏這才精挑細選了方嬤嬤跟著衛蘅來,如果是在上京,自然有陸家的老祖宗和楚夫人操心,且衛蘅娘家也不遠,何氏就沒有越俎代庖。
衛蘅不解地看著陸湛。
陸湛卻沒有搭理衛蘅,反而是走到映月身邊,對她點了點頭,兩個人走到耳房,不知說了什麼,待陸湛走出來之後,面色更為陰沉,而映月則低垂著頭,不說話。
引泉帶著方嬤嬤進來時,就聽見座上的陸湛淡淡地道:「勞煩嬤嬤去給映月驗一驗身。」
這話一出,別說是衛蘅,就是方嬤嬤和引泉兩個人也都鼓大了眼睛,不知道陸湛為何會來上這麼一出,只有映月依然低著頭沒說話。
「三爺!」衛蘅震驚地喚道。
陸湛擺了擺手,淡漠地看著衛蘅,「今日我替你將心頭的刺拔、出來,總好過改日讓其他人有機可趁。」衛蘅是他的妻子,也是齊國公府未來的女主人,陸湛寧願在自己心裡種刺,也不願意身後的人心中藏著不可碰觸的利刺。
陸湛轉頭對方嬤嬤道:「你和映月去耳房吧。」
過了一會兒,方嬤嬤先從耳房出來,低聲但清楚地道:「映月姑娘還是個姑娘。」
衛蘅的手當時就抓緊了自己的衣角,有那麼一瞬間,她心裡甚至閃過荒唐的想法,那一刻她甚至是希望映月不是處子的。
映月整理好衣服從耳房出來后,陸湛就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聲道:「你受委屈了。」
映月輕輕地搖了搖頭,這才微微抬起眼皮望向陸湛。
衛蘅就在陸湛的側面,她看到的是映月眼裡滿滿的愛戀,還有為了陸湛心甘情願受盡一切委屈的痴情。
衛蘅第一次覺得她被陸湛排擠在了外面,這一刻是眼前這兩個人的,而她自己卻顯得面目可憎,只是因為曾經有過受傷的經歷,就心胸狹窄地開始懷疑每一個人,懷疑每一次巧合,懷疑每一個人接近她都是不懷好意,甚至連陸湛也懷疑。
衛蘅不得不承認,在看到先前種種蛛絲馬跡的時候,就已經給陸湛定了罪。到頭來卻還做出一副自己受了傷卻不得不忍耐的無奈。
「走吧。」這句話是陸湛對著衛蘅說的。
夫妻之間的話自然不能在這裡說。衛蘅和陸湛離開后,就只剩下引泉欣喜若狂地看著映月,他一直以為,映月早就伺候了三爺的。
而留在原地的映月對著引泉微微地笑了笑,就離開了。她的眼睛此時又明又亮,叫心生歡喜的引泉,又瞬間黯然了下去。
衛蘅低著頭跟著陸湛回了嘉潤堂的寢間,她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求得陸湛的原諒,但是這一次陸湛肯定是氣大發了的。前些日子她在接到木魚兒的那封信之後就越發疑神疑鬼,沒少給陸湛嗆聲,做了許多自己如今想起來都覺得汗顏的事情,偏偏時候她還擺出一副很委屈的受傷者的模樣,也難怪陸湛借著昨夜的酒意發泄了出來。
衛蘅和陸湛對坐在榻上,衛蘅不開口,陸湛也不說話。最後,還是衛蘅怯生生地看著陸湛開口道:「三爺,為何不肯對我直說?」
陸湛的表情沒有什麼波瀾,只是淡淡地帶著一絲疲憊地道:「我說了,但是你從沒信過。我問你,我在你心裡就是那種人?你說你相信我。」
衛蘅急道:「可是你這樣聰明,當然是看出了我沒有信你,對不對?」
陸湛點了點頭,「到底是我太貪心了,我以為我們之間能有信任,也以為我值得你信任。可你還只是個孩子,阿蘅。」
陸湛的話說得十分委婉,可衛蘅卻聽明白了,他從此將她視作孩子,那是可以寵可以逗的,卻再也不會有商有量,不會開誠布公。在他眼裡,自己再也配不上他,再也不是可以並肩跟他站在一起的那個人,只是一個要仰仗他羽翼的人了。
衛蘅一把捉住陸湛的手,哭得凄凄慘慘地道:「可是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你總要給我機會學著長大啊。」
陸湛摸了摸衛蘅的臉,嘆息一聲,「那日我們鬧彆扭,我去了前院,的確碰過映月。阿蘅,我不是神,也會有自己的情緒,你總是長不大,為著映月和掬霞一直跟我鬧。掬霞是老祖宗給我伺候我起居的人,映月是我看她聰慧伶俐,於賬目又有奇精之才,所有才留她在和氣堂伺候的。和氣堂是我的書房,我再沒有品,也不會碰和氣堂的丫頭,不過映月的心思我看得出,當初也是打算在你有孕后,就將她調回內院的,也不枉她從小伺候我的情分。後來,我們鬧彆扭,我的確生氣……」
陸湛回憶起那一幕,大約也只有衛蘅才能激得他失去理智。只是聞著映月身上的香氣,他就不由想起衛蘅為了一塊香胰子都能大鬧特鬧,若他真是納了映月,還不知道她要鬧得如何天翻地覆。想到這兒,陸湛就是再大的興緻也瞭然無蹤了。他自己事後想來也覺滑稽,為了個衛蘅真是弄得什麼脾氣都沒有了。
陸湛對映月也是覺得歉然,他不該給了她希望又隨手掐滅,雖然沒有破她的身子,但也算有了肌膚之親,於女子他已經該負責了,也不是負不起責。陸湛也為自己被衛蘅壓住而惱怒,一時過不去自己心頭那個坎,這才雖然後悔鬧彆扭,卻依然冷淡了兩個月。但到底一看見衛蘅就沒能忍住,還是低了頭。
只是到如今,衛蘅也沒學著長大,陸湛多少有些失望,也多少有些自責,沒有摔過跤的孩子,哪裡長得大。
「映月畢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今日的委屈她也不能白受,找個日子給她開臉吧。」陸湛很平靜地說出了敲碎衛蘅的心的話。
衛蘅就是再傻,也知道這時候也絕不能點頭,此時也顧不得什麼臉面不臉面的,衛蘅一把摟住陸湛的腰,「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發了誓的,發了誓的。」
衛蘅雖然哭得稀里糊塗,但也能分神察覺陸湛並沒有拍著她的背安慰,反而冷冷地坐著。
衛蘅這一哭自己反而清醒了,她想起先才陸湛說她根本就不信什麼誓言,只是以逼他為樂,這會兒想起來,她的確是有太多的不是。
衛蘅怯怯地抬起一張花臉,「都是我的錯。我知道你說的都是氣話,是我自己性子不沉穩,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信任你。我去跟映月道歉好不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會犯的,若是再犯,就叫你一輩子不理我,讓我不得好……」
陸湛厲聲道:「你這是懲罰你自己,還是懲罰我?現在還跟我耍心眼,行啊,你也發誓,你要是再犯,就叫我陸湛不得好死,叫我……」
衛蘅趕緊用唇堵住陸湛的嘴,等他胸口的那股氣平了,這才挪開,低聲道:「我知道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咱們只能看以後。可是,你也得承認,這裡頭太多的巧合,你又閉口不言,你若是肯講一句,我也不會這樣。」
陸湛承認衛蘅說的是事實,如今才瞭然彼此的信任如此脆弱,經不起任何試探,「是我太貪心了,想試一試阿蘅能不能在這樣的情形下都相信我。」
陸湛不待衛蘅開口,又繼續道:「起初我也以為映月是有了身孕,和氣堂出了這種醜事,映月又自小跟著我,我不能不護著她,所以當時就下了禁口令。後來沒想到映月是得了重病,循例這種丫頭都是要挪出去的。哪怕是為著引泉也不能將映月移出去,既然禁了口,也不妨就再禁下去。去莊子上的那個婆子話太多,的確是我讓人調走的。」
其他兩處卻是巧合。
衛蘅不能說陸湛錯了,但還是道:「可是你這樣試探我,難道不也是對我的不信任嗎?」
陸湛沒有分辨,繼而道:「這一次只是幸運。慶幸於映月還是清白的,你這根刺才能拔掉是不是?」陸湛揮手阻止了衛蘅的狡辯,「你也不用爭辯,如果你能相信,當時就不會看著方嬤嬤和映月一起進耳房。可是官場詭譎,人生際遇難料,以後我們未必能這樣幸運,許多事情我也未必能自證清白。那時候,我又該拿什麼來拔除你心頭的刺呢,阿蘅?」
衛蘅沒有說話,可是她明白,她對陸湛的不信任只是在映月一個人而已。而這也完全是囿於她前世的耳聞。是她想得太多,而被映月誤導了,也許不關映月的事情,她是被她的記憶所誤導了。
有時候衛蘅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重生這一世,帶著前世的記憶究竟是好還是壞。
衛蘅拿起陸湛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我學著信任你,你也試著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陸湛沒有回答。
衛蘅也知道陸湛心裡的這個坎一時半會兒肯定過不去,她只能小心陪著不是。映月在知府衙門住了下來,依舊在前院服侍,她雖然病著卻不肯休息,說是怕一歇下來反而沒有精氣神。
加之陸湛如今忙於市舶司的事情,映月對數目的敏感和過目不忘的本事的確能幫上陸湛不少的忙。
衛蘅如今才算是明白,陸湛為何一直給映月那麼多優待了,的確是不遜色於男兒的女子。
那件事之後,衛蘅第二日就想去給映月道歉的,看到映月時,話都到了嘴邊了,卻被陸湛攔了下來。
「為什麼不讓我跟她道歉啊?」衛蘅生怕陸湛對映月產生過多的愧疚,要愧疚就讓她一個人愧疚好了,除了陸湛,映月要什麼補償,衛蘅都能答應。
陸湛淡淡地道:「那日她去花園,的確有誤導你的嫌疑。」
衛蘅看著陸湛,趕緊地拍馬屁道:「三爺,明察秋毫。」
陸湛連一個笑容也懶得施捨給衛蘅。
兩個人這幾日雖然依舊同房,可是陸湛缺連一根手指也沒碰自己,衛蘅自知有愧,簡直是夾著尾巴在過日子。
到四月里,陸湛收到內閣行文,朝廷還是沒有完全放開海禁,高閣老等人擬出來的意見是,施行通關證來管束,凡是要下海的船隻,必須拿到通關證。
「這是要將海上貿易這一塊大肥肉都集中到幾個人的碗里啊。」陸湛的幕僚興公道。
「高閣老出自福州府,高家在閩縣可是豪戶,想來也是瞅准了這塊肉的。這無可厚非。」肖先生道。
「大人怎麼看?」興公問,「高閣老畢竟是大人的老師,用通關證也能收起稅收來。」興公先就為陸湛安排了梯子下台。
陸湛沉默良久后才道:「我是怕通關證一出,所有的利益都集中在了幾個人碗里,那些眼紅的,既然走不通正道,就只能走邪路。從此海上恐怕不靖。」
「這,不會吧?」肖先生皺了皺眉頭。
陸湛站起身,嘆息了一聲,「還是太急躁了,如今還不是咱們說的話能管用的時候。」
士子的無力,就在於滿腔的抱負無處施展,卻不得不先和光同塵,盼著登上頂峰的那一日。可是真到了那一日,昔日的抱負還有沒有,卻也未為可知了。
通關證一出,江南的豪富大商蹦躂得就越發厲害了。陸湛這個松江市舶司的手裡就掌握著國朝三分之一的通關證,他自然成了最搶手的香餑餑。
只可惜陸湛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到現在江南的鉅賈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動這位松江知府。
有那老謀深算的按兵不動,也有那根基淺、眼皮子淺的橫人,就開始軟硬兼施了。
陸湛應蘇州知府羊知玉的邀請到蘇州出席花魁大賽時,就遇上了這麼一個人。他住的「俞氏園」,這是致仕的前雲南巡撫的俞易川的宅子。
俞家以前並不是什麼大戶,興起來也是在俞易川出仕之後,其後再無子弟考中進士,如今在蘇州城裡只能算二流人家。也正是這樣的人家,既品嘗過權勢的甜美,又經歷過人情的酸辛,才格外的留戀富貴權勢,也才有破釜沉舟的膽子去算計陸湛。
說起來手段真是不算高,對付男人無非就是錢、權、色,前二者陸湛都不缺,所以俞家只能出第三招,還犧牲了一個俞家的嫡女。
俞幼春不過是在陸湛的屋子裡端了一杯茶,陸湛只當她是俞家的婢女,憑俞幼春的姿色給衛蘅提鞋也不配,勾引起人來也是扭扭捏捏,陸湛看得眼睛疼,哪裡能將她看入眼。所以在俞幼春脫掉衣衫要自薦枕席的時候,陸湛只是冷冷地請了她出去。
原本沒什麼事情,但是第二天俞家就鬧出來,說是陸湛強佔官宦人家的女兒,要他負責。
俞幼春在一旁哭得稀里嘩啦,驗身也的確是失了清白。
俞易川的兒子,俞幼春的父親俞令賢冷臉道:「陸大人若是看中小女,同我們做父母的商議一下,以咱們兩家的交情,難道我會不許?可為何行出這等禽獸之事,叫幼春以後還怎麼見人?」
「令賢。」俞易川阻止了俞令賢道:「既然陸大人看中了幼春,如今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再說這些又於事無補,又不是什麼好事,遮掩還來不及。也是幼春自己不檢點。」
俞易川看向陸湛道:「都是老夫教子無方,叫他養出了這樣不知羞恥的女兒。陸大人請回吧,老夫這就讓幼春自行了斷,也免得咱們兩家蒙羞。」
姜還是老的辣,年輕的一上來就是逼人就範,老的則以退為進。
「老爺,我就這麼個孫女,你怎麼這麼狠心啊?」俞老夫人哭著轉而向陸湛,「陸大人,你也是讀聖賢書出身的,如今欺負了人,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說,眼睜睜看著我們幼春去死?」
陸湛淡然地坐在椅子上,撫了撫擱在腿上的玉佩,「事情如何咱們心知肚明,下官自然會向皇爺上摺子自辨的。」
俞易川一聲冷笑,眼前的人到底還是太年輕,不知道這件事的厲害,「陸大人不知天高地厚,乾嘉十年的白首輔是如何下台的你應該聽說過吧?」
白樂居才華天縱,是文壇領袖,詩、書雙絕,更是官居首輔,最後的落敗說起來還真是惋惜。不過是對手傳他與寡居的兒媳婦通姦,污了他的名譽,最後落得被貶嶺南。
這種緋色之事,一旦沾染上,就是說不清道不明,越說叫人越覺得你心虛,所以書上勸人要愛惜羽毛就是這個道理,千萬別讓人找到能下嘴的地方。
陸湛站起身,「我看俞姑娘還是留著唄,好歹是條人命,你也為自己的子孫後代積點兒德。至於今日之事,下官自然會上摺子自辯的,老大人最好也趕緊託人寫了彈劾我的摺子先遞上去,這誰先說誰后說的差別,老大人浸淫官場數十年想來肯定比下官更明白。」陸湛說話,就撣了撣袍子離開。第二日就回了松江。
興公和肖先生聞聽此事,都道:「世上竟然有如此無恥之人。」
「可是大人,這種事情瓜田李下,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若是俞大人真的上了摺子怎麼辦?」肖先生問。
興公捋了捋鬍子道:「季甫你糊塗啊。大人這是另有妙算,正好借著這件事,離開松江這是非之地。」
陸湛笑著點了點頭。
「可這畢竟是自污官聲,於他人今後可是大大的不利。」肖季甫道。
陸湛道:「我升得太快,這本就是官場大忌,也讓其他人忌憚,皇爺有時候也覺得這件事太為難,出了這件事,正好韜光養晦。如今高閣老插手海事這一塊,我並不看好,若是留在松江這才是斷送前程。」
興公道:「是了。這風流事,乾嘉朝的白樂居不能做,那是因為他自詡為文壇泰斗,又是理學名家,可是咱們陸大人可是衛玠、潘安一樣的美男子,風流只是佳話,不風流都說不過去。有時候,這樣反而好行事。在皇上眼裡,一個有缺點的臣子,可比完美無缺的聖人好用多了,可用可退,這才是最趁手的。」
肖季甫這才恍然大悟,陸湛雖然年紀輕輕,卻比他還更深諳官場的規則,也更懂永和帝的心。
「這件事不能只有俞家上摺子彈劾。興公、季甫,你們讓其他人也趕緊上摺子彈劾,無比要讓皇上覺得,是江南整個官場都容不下我。」陸湛道。
群起而攻之,永和帝自然就能知道背後的事情不簡單,這些桃色緋聞,不過都是幌子而已。
雖然永和帝能看出這是別人趕走陸湛的幌子,但是其他人卻未必看得透。
待陸湛議完事,看過興公和肖季甫代別人擬的彈劾摺子后,三更已過。引泉上來服侍陸湛安歇,「三爺要回嘉潤堂么?」
陸湛揉了揉眉頭問:「杭州那邊的消息傳到這邊來了吧?」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三奶奶聽到風聲了嗎?」
引泉道:「今日有掌柜的來見過三奶奶。」
陸湛嘆息一聲,「歇在籤押房吧。」一日勞頓,陸湛可不能肯定自己能有耐心去哄衛蘅。
衛蘅提著裝著百合蓮子羹和糕點的食盒到籤押房這邊時,陸湛剛歇下。
「三爺睡了?」衛蘅問引泉。
引泉為著映月的事情,對衛蘅並不待見,只道:「三爺已經歇下了。」
「我進去看看。」衛蘅道。
引泉跨前一步,「三爺累了一天,才剛從杭州趕回來,三奶奶若是有事,請明日再來。」
衛蘅退了一步看著引泉,不是不明白引泉對她的不敬出自哪裡,只是看他還是礙眼,因而轉過頭去看著南慧道:「你同引泉說會兒話。」
南慧點了點頭,從她被衛蘅攆回去,又被陸湛送回衛蘅身邊后,她的主子如今就只有衛蘅一個人了。
而南慧和引泉哪裡又是在說話,根本就是一言不發就開始過招。衛蘅像兔子一般,一溜煙就竄入了陸湛的房間。
此時陸湛已經坐起了身,冷冷地看著衛蘅道:「三奶奶可真是長本事了啊。」
衛蘅將食盒擱在桌上,又解開了自己的披風擱好,這走到陸湛的床邊坐下,抱了他的手臂嘻嘻笑道:「三爺餓不餓,要不要用些點心?還有敗火的百合蓮子羹。」
大約是陸湛被衛蘅都給弄怕了,聽見「敗火」兩個字就眯了眯眼睛。
衛蘅一看陸湛的表情,就知道糟了,又說錯了話,趕緊將手指放到嘴上,「哎,我不是那個意思。」衛蘅坐起來跪在陸湛的身側,抱住他的脖子親了兩口,「三爺,如今蒙了不白之冤,妾身是特地來安慰三爺的。」
陸湛上下打量了衛蘅一番,冷淡地道:「這一次那位俞姑娘可是破了身的。」
衛蘅被陸湛刺得臉一紅,知道他還在記恨前事。衛蘅換了個姿勢,坐入陸湛的懷裡,在他耳邊輕聲道:「沒事,我有其他辦法驗身,不過須得三爺辛苦一下,配合妾身。」衛蘅伸出小粉舌在陸湛的耳廓上舔了舔。
陸湛的眼睛又是一眯,這一次低頭認真打量起衛蘅來。
發色如黛,乾淨簡單的髮髻上只戴了金剛石發箍,越發襯得她一雙清澈透亮一般的眼睛里,彷彿春水裡落入了繁星。肌膚在燈光下潔白瑩潤得彷彿半透光的白玉。
夏日衫薄,衛蘅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霜白地織金粉色折枝牡丹紋的夜雪羅襦裙。夜雪羅,顧名思義,夜間穿起來,在月光和燈光的映襯下,彷彿雪光一般,衛蘅的這一襲疊紗羅裙,將她包裹得如夢似幻,彷彿被霧裹雲遮的琉璃美人一般。而粉色的大朵牡丹,則叫人口舌生津。
兩掌寬的粉色夜雪緞的束腰,將衛蘅本就纖細的腰肢更束得彷彿一掐就能斷。
最要命的是那領口,寬得有些離譜,低得也有些離譜,從陸湛的這個角度望下去,越過衛蘅精緻的鎖骨,還能隱約看到那雪色山嵐的峰巒。
「要我怎麼配合?」陸湛一把掐住衛蘅的腰道。
「讓我驗一驗三爺的能耐就知道了。」衛蘅輕聲道,雖然紅著臉,可也強忍著羞澀沒有低下頭。
陸湛輕笑出聲,「找死是吧,衛蘅?」
找不找死是另說。但是衛蘅的身子的確嬌氣得厲害,嫩得彷彿豆腐一般,一戳就是一個印,偏偏她又愛美,將那貴方娘娘的香身方還有華思珍給的嫩膚方一直用著,那一身雪白簡直叫一個滑不留手,非逼得陸湛使勁兒才能握住,可不就是自尋死路么?
且衛蘅自己為了討好陸湛,從上次兩個人鬧開之後,這一、兩個月里,她還用了縮陰方,簡直是要逼得陸湛跟她同歸於盡的節奏。
天將放明的時候,陸湛才壓著衛蘅道:「驗身的結果如何?」
衛蘅累得眼睛都張不開了,陸湛昨夜簡直就是沒拿她當人一般,變著方兒的欺負,他素來在這件事上就有手段,可是昨天晚上,衛蘅才算是見識全了。
衛蘅強打起精神,轉過身,抬手摸了摸陸湛的臉頰,然後挺起腰親了親陸湛的嘴唇,「我相信三爺,三爺還能相信我嗎?我聽到消息的時候,就知道三爺一定是被冤枉的。」
陸湛翻身躺下,「哦,這一次三奶奶怎麼就信了?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難道就沒有眾口鑠金?」
衛蘅將頭挨到陸湛胸膛處,聽著他的心跳道:「我本來就相信你,以前我只是怕映月跟你這十幾年的情分太重,我……」衛蘅再也不想提起舊事,在陸湛胸膛處輕輕咬了一口,「是因為你太出色了,我才會擔心嘛。」
「少給我灌迷魂湯。」陸湛拍了拍衛蘅的後腦勺,「若是俞家那姑娘生得我們阿蘅一般美貌,指不定我就順水推舟了。」
衛蘅往上蹭了蹭,同陸湛頭並著頭互相凝視,衛蘅趴著道:「不是迷魂湯。不過,經過這件事之後,我覺得也不是壞事,至少我能保證全心全意的相信你。」
陸湛看了衛蘅良久,才嘆息一聲。這話不管真假,他也拿衛蘅沒有奈何,誰讓他哪怕再生氣,也捨不得冷對她。
衛蘅縮入陸湛的懷裡,「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陸湛道:「你若是一直都這樣貼心解語,我自然不會生你的氣。」
衛蘅興奮地道:「我不僅是你的解語花,還會是你的小棉襖。」
陸湛擰了擰衛蘅的臉蛋,「你算什麼小棉襖,我看你是千金裘才對。」
衛蘅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千金裘?」
陸湛道:「不是。那我可捨不得,用五花馬換了酒就行了。」
「那為什麼是千金裘?」衛蘅趴在陸湛的胸膛上問。
「千金裘就是貴重得讓人捨不得穿,華而不實,一點兒不耐用,還得怕她被玩壞了,偏偏千金裘還嬌氣,一生氣就掉毛。」陸湛笑道。
衛蘅知道陸湛這是諷刺自己愛炸毛的脾氣,還帶著葷、話調、笑她,她嗔道:「我不當千金裘,就當小棉襖,一直穿著,也不怕壞的那種,最要緊的是拿出來也換不了幾個酒錢。」
陸湛朗聲笑道:「可惜你天生就是千金裘。」
末了,陸湛又低聲道:「不過,這會兒你願不願意當玩不壞的小棉襖?」
衛蘅哀嚎一聲,和好了,千好萬好,有一宗不好就是,陸湛又可以隨意地變著方兒的折騰她了。
天將明的時候,映月挽著包袱立在籤押房外。
引泉上前道:「你來跟三爺告別?」
映月點了點頭,她的病需要華思珍照看,可華思珍在松江府並不會久留,所以映月也只好跟著華思珍走。
「三奶奶在裡面?」映月問。
引泉點了點頭。
映月慘淡一笑,「三爺是寧可負了天下人,也不肯負她的。」
(正文完)
(改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