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
「他暫時還奈何我不得,但他想要除掉我的心思卻從未改變。」賀蘭堯說到這兒,頗為認真地盯著月光的眼睛,「神棍,我問你,你是否肩負著護佑帝王的使命?」
「是。」月光道,「誰坐在國師的位置上,誰就有義務庇佑君主的安危。」
賀蘭堯挑眉,「可我記得,你也常常對皇帝撒謊。」
「師門的規矩里,沒有聲明一定要誠實。」月光悠然道,「算卦師又不是佛門弟子,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又不是和尚,怎麼就不能說謊了?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在任何情況下對任何人說謊。」
「故而,我能理解為你對皇帝也不忠誠嗎?」
「我忠於師門,忠於天。」月光的語氣一派平淡,「我不認同皇帝的很多做法,但那又如何?我無權干涉他做出的任何決定,他是君,我是臣,我有護衛他的責任,卻沒有指責他的資格。」
賀蘭堯笑問,「如果我要殺他呢?」
「那你就去吧。」月光道,「你要殺他是你的事,但我不能讓他死,是我的事,國師是君王的守護使者,這是師父從小給我們灌輸的道理,我與皇帝的命運,息息相關。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天機門的存在就是為了守護君王,更何況,他不是昏君。」
賀蘭堯眉頭一擰。
「皇帝性情冷酷,心狠手辣,這是事實,但哪一個君王不冷酷,不狠心?他是這個國度地位最高旳人,他強取豪奪是事實,但他帶給萬民福澤也是事實,出雲國國泰民安,海內昇平,這些都是他的功勞,他是一個小人,但他也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因此,天機門有必要保護這樣的君主。」
月光的語氣不疾不徐,只是在闡述著一件合理的事。
「哦,不能因為他與我敵對,就否認他的功德?」賀蘭堯笑了,「我又不是救世主,考慮這些作甚?他死了不是照樣還有人當皇帝么?未必就會比他當得差勁,出雲國依舊會繁榮昌盛,你若是一定要護著他,那就隨你的意,我只知他曾經傷害我的母親,如今又想來對付我全家,對我而言,他是敵人。」
「你們兩人別爭了好么?」蘇驚羽聽得頭有點大,「難得聚在一起,好好聊天不成么?偏要扯這些恩怨,聽得人心裡煩。」
月光的三觀是正的,從大局考慮,皇帝將這個國度治理得僅僅有條,撇開恩怨不說,至少他是一個合格的君王。
他自私、狠辣、甚至讓人覺得厭惡,熟悉他的人才會如此討厭他,但對於百姓而言,他是神祗。
立場不同,所想的自然也不同。
她與阿堯自然是非常討厭這人,但他們討厭,卻不能強要求著月光也一起討厭。
月光只不過是敘述心中想法罷了。
「好,咱們不扯這些恩怨,說些開心的事。」月光笑道。
賀蘭堯淡淡道:「最近沒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兒,只有一堆糟心的事兒。」
「嗯,最近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不過對我而言,一切都看淡了,沒什麼值得我困擾的了。」月光說到這兒,忽然話鋒一轉,「賀蘭堯,我有一個請求。」
賀蘭堯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說。
「我想和驚羽單獨談一談,可以么?」
賀蘭堯靜默了片刻,簡潔地回了一個字,「好。」
他心知月光是守規矩的人,不會有什麼失禮的言行。
一個唯一不想跟他爭小羽毛的情敵,那就讓他這一次好了。
賀蘭堯轉身離開。
空氣霎時變得寂靜,蘇驚羽並未說話,等著月光先開口。
「驚羽,有些話,我原本是不打算跟你說的。」月光凝視著她,目光中帶著淡淡的笑意,「但是,如今你們都知曉我的心思了,我也就不用瞞著了。」
蘇驚羽道:「月光,我……是個遲鈍的人。」
「看得出來。」月光笑道,「平時還是挺機靈的,遇到感情的事兒就遲鈍了,有時候人家對你好,你只當成是朋友間的情誼。」
蘇驚羽道:「或許是因為我情感經歷太少了吧。」
「驚羽,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以後你可以告訴賀蘭堯。」月光輕挑眉頭,「如果不是因為我這一類人需要斷情絕愛,我可不會輕易放棄你,我應該有希望成為賀蘭堯最強勁的情敵了吧?」
蘇驚羽輕咳一聲,不知如何回答。
「可惜了,我連爭取都不曾爭取過,不是因為我不想,而是因為不能。」月光的語氣頗為平靜,「如我,如月圓、月恆、我們都曾感慨命運的不公,但又只能接受,因為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斷情絕愛地活著,要麼就乾脆利落地去死,與人結合,只會是害人害己罷了。」
蘇驚羽道:「你們都是被天機門收養的孤兒,如果你們一開始不入天機門呢?」
「這個嘛,不入也得入。」月光無奈一笑,「我們這些孤兒,其實都是天煞孤星,沒有一個人能在父母的羽翼下成長,幾乎從懂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誰,甚至沒有親人,門內弟子大多都是這樣,在入師門之前,我也只是一個在大街上遊盪的孤兒,那時我還很小、很小,行走在街道上,我只懂一種感覺,那就是飢餓,除此之外,我真的什麼都不懂。」
蘇驚羽怔住,「後來呢?」
「後來,我遇到了好心人。」月光說到這兒,眸子里浮現些許追憶,「算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了吧,是一家麵館的老闆,他看見我髒兮兮地坐在門口,可憐我,便給了我一碗面吃,那是我吃得最飽的一餐,那時我雖然很小,卻也懂得了感激,我不能見日光,白天便窩在麵館的角落裡。第二日那老闆一家人要去城外上香祭祖,我看著他,心中忽然湧上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我有預感,他會出事,於是,我拉住他的衣角,跟他說:大叔,不要去,會有危險。」
蘇驚羽已經能預想到後果。
小孩兒的話,哪有人會聽?更何況是一個髒兮兮的小乞兒,老闆多半是沒聽進去吧。
原來,月光那麼小的時候,就會預知未來了。
「他沒有聽進我的話,只衝我笑,對我說,等他一家子上香回來,再給我吃頓好的。我不依,我扯著他的衣服,很認真地告訴他,出了城門會有危險,他們家裡人只當我胡言亂語,或許以為我腦子有問題吧,他們不聽我的,走了。」
月光用頗為平淡的語氣講述著,「之後,我坐在他店門口一直等,一直等,天黑了他們都沒有回來,後來打聽了才知道,他們一家人都被劫匪殺害,那一日,官兵搗了一個城外的劫匪窩點,有幾個劫匪趁亂逃了出來,心中氣憤難平,遇到過路的店主一家人,便將他們的財物全搶了,一家四口,無一生還。」
「那一次我流淚了,他們沒有人肯聽我的話,我提醒了他們不止一遍,最終他們也逃不過一死,後來,我師父告訴我,很多事,你想挽回是不可能的,命運註定的事兒,你就算能預知,也不一定有能力改變,除非,捨得犧牲。」
蘇驚羽的心裡有些沉重。
預知未來,是一件太虐心的事兒。
難怪天機門弟子要斷情絕愛,不與人來往,為的就是不讓自己傷心,只有絕情,才不會傷心。
「我當時心中好難過,我一次碰到的好心人,我能隱隱感知他們的危險,我想要挽救,卻什麼也改變不了,因為我的力量太小,小到救不了一個人。我很討厭這種感覺,我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如此難受了。」
「之後,我依舊在街頭流浪,白天躲在沒有太陽的地方,太陽落山後便出去晃悠,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見不得日光,只覺得一見日光渾身疼痛,我看著周圍的人們在日光下行走,覺得這個世界好不公平。忽然有一天夜裡,有個身著道袍的男子出現在我的面前,對我說,跟著他走,能有飯吃,能永遠擺脫這種流浪的生活。」
「我厭惡了饑寒交迫的感覺,我沒有考慮便答應了他,更不去想他會帶我到什麼地方去,我想,再糟糕的日子,也不會比從前更糟糕,他把我帶到一個乾淨的山谷里,給我吃穿,他告訴我,我是天生的卦師,如果我漂流在人間,那麼我將難以擺脫痛苦,因為與人交流會產生感情,而我一旦感應到人的危險,便想要拯救,拯救不了,便會傷心,我不想要那種感覺。」
「這個人便是我的師父,他教我,斷情絕愛。斬斷一切情感,讓自己的心平靜如一汪死水,那麼我就不用再體會那種傷心無力的感覺,他將我關在幽閉的空間里,讓我學會靜。起初我很害怕,雖然我習慣了黑暗,卻不習慣孤獨,那種連鳥叫蟲鳴都聽不到的靜謐空間,讓人心慌。但時間一長,便習慣了,我努力讓自己的心一點一點麻木,薄情可以使我變得輕鬆。」
蘇驚羽聽著月光的闡述,只覺得鼻頭酸,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
但是她心裡明白,月光說這些不是為了讓她同情憐憫他,而是他寂寞太久了,想找個人說話,說自己的經歷,僅此而已。
她願意傾聽他的往事。
「我在幽閉的環境里呆了許多天,我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因為身邊是無盡的黑暗,除了有飯吃之外,什麼都沒得干,我除了想著以後該做什麼之外,就是睡覺,日復一日,直到師父把我放出來,他說,我總算變得鎮靜多了。」
蘇驚羽道:「長時間的孤單與寂寞,會讓人感到恐懼與慌張,一開始可能會暴躁,但時間最是能消磨人的耐心,耐心沒了,便想要爆發,但爆發之後,發現什麼也改變不了,最終反而歸於寧靜。」
「不錯,有段時間我很暴躁,我想逃離,但無論我怎麼喊叫也無用,反而讓自己覺得累,於是我便不再白費力氣,安安靜靜地坐著或躺著,長期不與人交流,讓我變得愈來愈冷漠,師父把我放出來那一刻,我很開心,可開心了之後,又覺得人生似乎沒什麼意思,我不明白我應該追求什麼,我最大的願望是想要沐浴在太陽之下,但師父告訴我,不可能。」
「之後的十幾年,我便跟著師父相處,我發現山谷里的其他弟子都很冷漠,即使有那麼一兩個會笑的,笑容也完全沒有感情,彷彿一個個都是木偶人一般,師兄弟之間只有正常的交流,若是哪一天忽然有人死了,其他人也不會哭不會喊,只會拜一拜,以示哀悼。跟這樣一群沒有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就變得愈來愈薄情了。」
「我以為我一直都要過著這麼無聊的日子,但有吃有喝,總比街頭流浪來的好,直到有一天,師父告訴我,我可以離開山谷,去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我聽到這個消息,一點兒都不高興,我的喜怒哀樂早已被無趣的歲月磨沒了,我很平靜地問師父,去幹什麼,師父告訴我,去守護出雲國的君主,去守護那個賜給萬民福澤的人。」
「除了出雲國之外,沒有哪個國度的君主會有天機門弟子庇佑,所以出雲國的皇帝總是能活那麼長時間,我問過師父原因,師父說,是數百年前,天機門欠出雲國皇室的債,欠人家的自然要還,我們天機門的創始人與出雲國第一任君主頗有淵源,但這些不是我們該管的事,我只知道,我的責任就是保佑皇帝不能死,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他能活久一點。」
「我是師父收養,他教會我絕情絕愛,我多年來都不用體會小時候那種傷心無力的感覺,我覺得師父這麼做是對的,雖然他嚴厲,雖然他囚禁我,但這些都是為了我好,只有將我教的冷漠,我才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傷心,雖然我們這類人都很薄情,但對於很多人來說,是輕鬆的,感情的羈絆只會害苦了我們,因此師父堅決教我們斬斷情根,哪怕同門師兄弟死在你面前,都不要流一滴眼淚。」
蘇驚羽嘆息一聲。
是呢。
與其讓自己傷心,倒不如讓自己薄情。
天機門人知道太多天機,一旦與人有了感情,就試圖想去改變他人的福禍,這麼做,是違背了規定的。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我當上國師的時候,心中很平靜,一點兒都不為自己感到喜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能如何?皇后太子都禮讓我三分又能如何?連最尊貴的天子都要對我和顏悅色,在許多人看來,我似乎很高貴,很體面,很風光,但……我想對所有人說,這個位置,誰稀罕誰拿去吧。」
月光說到這兒,笑了笑,「雖然不稀罕國師這個位置,但我必須要坐這個位置,這是使命,我白日不能出門,這是個秘密,被人知道必定會有人說三道四,於是我需要找一個白天的替身,我既然斷情絕愛,就不怕與人相處會對我產生影響,我找到了你,驚羽,一個異世之人,是有點兒意思,但我起初認為,你只是有點兒特別,對我不存在其他特殊的意義。」
「可是,我依然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月光忽然站起了身,伸手揉了揉蘇驚羽的頭,「我明明都學會了斷絕情愛,為何我還是能被你影響?我最終還是把師父的教誨丟到了九霄雲外,我多次告誡自己,不能逾距,要守規矩,驚羽,我是在意你,但我不會追求你,這樣對你也好,對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