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沈良臣像是壓根沒聽到黎安妮的問話,眼神沉甸甸地落在正在緩緩遞減的樓層數字上,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隱約都能感覺到氣壓驟降。
「不用追去看看么?」沈寶意看著一直面色陰沉的弟弟,似笑非笑地說,「她看起來好像不太好。」
黎安妮也充滿了疑惑,見沈良臣始終不說話,這才隱約嗅到了一絲古怪的氣息,「是不是……談穎又惹你生氣了?」
對於兩人的關係,她的印象像是還停留在從前,同個屋檐下長大的「兄妹」倆,可惜談穎自小就有些叛逆,性格更是古靈精怪,常常在許多事情上惹惱沈良臣。像今天這樣見面之後橫眉冷對互不搭話的情況時有發生,所以一開始她並沒有覺得不對勁,可現在——
沈良臣又看了眼電梯方向,唇角微微一抿竟是笑了起來。他看著怔在一旁的黎安妮,溫聲開口說:「不用,只是不懂事的小妹妹鬧脾氣,不過我倒是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什麼?」不止黎安妮,連一旁的沈寶意和程季青都明顯很意外的樣子。
沈良臣的胳膊輕輕搭在黎安妮肩膀上,和她說話時眉眼間都是溫柔神色,「你走那年,沈家老宅發生了一次大火,想必你也聽說過。」
提起這件事黎安妮心底湧起一陣歉疚,腦袋都不由往胸口部位埋了埋,「我知道,對不起當時我——」
沈良臣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繼續聽下去,「我那晚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加上當時家裡的傭人全都放假了,情況其實很危險。」
光憑想象黎安妮都覺得揪心,手不自覺地抓緊他胳膊,緊張地問:「那後來呢,你有沒有事?」
「沒事,談穎救了我。」
寥寥幾個字,他並沒有細說當時的情景,但談穎那麼瘦弱的身軀,想要將他從火海里救出來談何容易?黎安妮徹底地沉默住了。
沈良臣見她不再說話,目光略略看了眼一旁的沈寶意,嘴角勾了勾,這才繼續道:「所以這幾年我一直待她很好,或許她便……誤會了什麼。」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深不可測,連在一旁的程季青都不由哼笑一聲。這沈家果然各個都不簡單,他今天算是徹底見識到了。
黎安妮沒再說話,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走吧,去吃飯。」沈良臣含笑看向沈寶意,姐弟情深的樣子說,「姐姐今天叫我們過來,準備請客?」
「早晚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請不請的,對吧安妮?」每個人都是好演員,沈寶意也很快換了副親切口吻,挽著程季青胳膊笑盈盈的。
黎安妮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思緒陡然回籠,表情還有些慢半拍,「哦,吃飯改天吧,今天爸爸說想見見良臣。」
「那隻好改天了。」沈寶意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見黎叔更重要嘛。」
沈良臣紳士地虛扶著黎安妮的脊背轉過身,只是轉身的剎那眼神驀地冷了下去,而他身後的沈寶意和程季青也各有所思。
***
一路上同事也都不敢隨便和談穎說話,他雖然沒鬧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隱約能覺察到她心情很不好。所以這一路三緘其口什麼都沒敢問,只試著提醒她,「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先回去,照片交給我就好,後期可以讓其他同事接手。」
「不用。」談穎眼眶紅紅的,卻依然還在笑著,「我能處理好。」
她的確也像自己說的那樣,將每張照片都仔細修整好然後存檔,等忙完居然已經快夜裡十一點。同事伸了個懶腰,拿出手機打算叫外賣,「餓死了,咱們叫個披薩?」
談穎心念一動,急忙喊住他說:「我知道有個地方的小餛飩很好吃,要嘗嘗嗎?」
同事愣了下,大概沒想到她情緒恢復這麼快,於是也笑著答應了,「行,我現在餓得能吞下一頭牛,吃什麼都可以。」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電梯里談穎猶豫著還是問出口,果然接收到同事震驚又不可思議的眼神,他都疑心自己聽錯了,「合著我和你共事幾天,下午又一起經歷了那麼緊張的時刻,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名字?!」
眼看對方都快暴跳如雷了,談穎還是十分淡定地點點頭,「不好意思。」
「你可真是——」對方被她氣得半晌說不出話,這才嚴肅地說,「記好了,我只說一次啊,下次忘了我可真要生氣了!我叫秦言,秦國的秦,語言的言。」
「哦。」談穎應了一聲,「名字很好記,我不會忘的。」
秦言見她那副冷冷淡淡卻又一本正經的樣子,簡直哭笑不得,「之前你老是不吭聲,還以為你很難相處。」
「現在覺得很好相處?」談穎看了他一眼糾正道,「一定是你的錯覺。」
秦言大笑出聲,頓時覺得這小丫頭挺有意思,於是也放開膽子和她聊了起來,「看你之前心情那麼差,還以為會哭呢,結果你沒哭反而還約我去吃東西。」
「哭什麼?別人不喜歡我,我更得喜歡自己才對。」談穎對秦言這麼說著,也在心裡默默告誡自己。
秦言飽含深意地看著她,「所以說,你和那位沈先生是真的不對勁,這個一定不是我的錯覺。」
沈良臣在青州是大名人,秦言會馬上認出他並不稀奇。談穎看著電梯內壁上自己平靜的雙眼,良久才轉頭看著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啊?」秦言明顯跟不上她跳躍的思路,末了還是非常捧場地微一頷首,「你說。」
「有隻小狐狸從小就幻想著嫁給森林之王,可森林之王從來都看不上她,覺得她身份低微根本配不上自己。終於有天讓小狐狸找到了機會,森林之王遇到了危險,小狐狸從獵人的槍口下把他給救走了。」
談穎頓了頓,又笑著反問對方,「你說結局該是什麼樣的?」
「應該很難在一起吧。」秦言雙手插兜,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膀,「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對啊,這才是關鍵所在。
剛好到了負一樓,談穎看著緩緩打開的電梯門,兀自輕笑了下,喃喃地吐出一句,「我也這麼覺得。」
「你在暗示我說——」秦言也是聰明人,馬上就聽出了其中蹊蹺。
談穎直接打斷他,「我只是在告訴你,我和那位沈先生之間,不過是我在胡思亂想而已,人家怎麼可能看得上我。」
秦言若有所思的樣子,摸了摸下巴作出結論,「也對,明知結果不樂觀,幹嘛還要飛蛾撲火呢,你看起來可沒那麼笨。」
是啊,這麼簡單的道理她卻用了那麼多年才想明白,確實挺笨的。
***
夜宵結束已經非常晚了,談穎從沒這麼晚回家過,開門時宅子里靜悄悄的,慧姐晚上睡得早,家裡又沒有其他人。至於沈良臣,她猜想對方恐怕還沒回來。
拿著包直接往樓上走,雙腿還沒邁上台階,客廳里的那盞落地燈忽然亮了起來。
刺眼的光線讓她下意識抬手擋了擋眼睛,等稍稍適應了亮度之後才發現沙發上居然坐了一個人。沈良臣穿著浴袍,正慢慢地站起身來,英俊的臉上一丁點表情也沒有。
談穎知道他一定是有話要對自己講,否則怎麼可能扔下黎安妮趕回來?還等自己到這個點兒……
她索性不說話,站在原地等他主動開口。
而沈良臣看了她好一會兒,居然說:「看來工作做的很開心,你以前從來不會和男生一起吃東西。」
談穎微微抿著唇,有點不懂他說這話的意思,乾脆直言不諱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想我說什麼?」沈良臣還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語調,一點兒波瀾也沒有。他抬腳朝她走過來,伸手撫了撫她發頂,「小囡,我還是喜歡你留在家裡,乖乖地只聽我一個人的話。」
他很少會這麼喊她,那是爸媽還在世時的專利,偶爾兩人親熱時,情到深處也會聽到他在她耳邊低喃。這個時候再聽他喊起來,說不出的難受。
談穎吸了口氣,忍過心裡泛起的那陣酸意,目光直直地望著他,「如果我一直待在家裡,就不會碰到黎安妮,那樣你就可以繼續補償我,讓你的心裡好受一點?」
他因為站在背光的地方,所以表情很好地被模糊掉了,談穎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是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的聲音,似乎帶著極輕的一聲嘆息,「你為什麼要逼我呢,你可以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我一樣會繼續照顧你。」
這些話,他照樣用那麼溫柔的語調說給她聽,可每個字都像是在狠狠凌遲著她每一根神經。談穎不得不承認沈良臣真是個好演員,有時候演的那麼真,讓她都不自覺淪陷其中,分辨不出何時真何時假。
她微微側過身去,用力握了握拳頭,「照顧?既然覺得給不了我那麼多,當初幹嘛要照顧到床上去?」
與其說是怨,不如說是不甘心。此時此刻她心裡一樣憋著火,她努力了那麼多年,在他身邊的每一件事每一樣東西上用力刻上自己的痕迹,可還是沒有用,敵不過黎安妮的一句話一個眼神。
她只要回來,一切都要原物奉還。
她像是個小偷,可這世上哪有她這麼狼狽的小偷?得不償失,還落了一身傷。
真丟臉。
她的這一席話成功讓沈良臣沉了臉,他很少會有這麼有失風度的時候,居然往前一步,用力鉗住了她下巴。
「後悔了?」他湛黑的眼底居然有些怒氣,一字字說的跟捅刀子似的,「可當時不是很享受嗎?小囡,你一直都知道我沒法愛你,是你自願的。」
下巴都快被他捏的脫臼了,可談穎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疼的還是心,那顆愛了他十幾年的心,徹徹底底要被他給揉碎了。是啊,是她自願的,只怪當時太愚蠢,以為愛上了一個人,後來才發現這個人根本沒有心。
眼前的這個沈良臣,她已經徹底不認識了。
***
記得很早以前他們一起看電影,電影里也曾有過男女分手時撕心裂肺的情節,那會兒她年紀小,跟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沈良臣十分鄙視她,只扔了幾張紙巾過去,「假的而已,還有記住了,一旦走到分手這一步,千萬別在男人面前掉眼淚。」
「為什麼?」
「因為已經不愛了,眼淚只會讓人討厭。」
他說的每個字都深深烙在她心裡,所以那時候談穎告訴自己,假如有天她和沈良臣分手,她一定一定不可以哭。
然而真的到了這一步,她還是流淚了。也只有到這一刻她才深刻地知道,那些眼淚不是為了分別而流下的,是為了過去那個又傻又笨的她啊。
一滴滴豆大的透明淚珠滾落下來,輕輕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沈良臣像是被那溫度灼到了一般,黑色眼眸微微瑟縮著,手上的力道便不由自主地鬆懈了。
就那麼一剎那的功夫,談穎總算能開口說句話,她蠕動著乾澀的嘴唇,說:「好,那我們分——」
剩下的字沒機會說出口,他忽然猛地低下頭狠狠吻住了她,滾燙的雙唇,貪婪而霸道的汲取著她的氣息和甘甜。
談穎先是被他撞得有些暈眩,接著很快就回過味兒來,心裡越發涼了半截,到了這步他還要羞辱她?
兩人彷彿困獸之鬥,她只記得自己沒命地往他臉上脖頸上抓了好幾下,指甲有些黏糊糊的感覺,大概是撓出血了。可哪怕這樣他也沒放開她,將她壓在樓梯上,更加放肆地掠奪吸-允。
扶手用的是上等的紅木,*的,談穎感覺自己的腰就要被折斷了,眼前的他更像是個野獸,哪裡還有從前的溫柔和風度。
果然那層紙一旦被捅破,連偽裝都不需要了嗎?
她被他粗暴地扔在床上,再後來的事就像是場噩夢,明明他技巧一直都好,可此時此刻每被他撞擊一下都像是種酷刑。
原來有時候,越親密的事越能傷人。
***
一切結束的時候,談穎慶幸自己還有力氣穿衣服,不至於走的時候太難看。她的衣服扔的到處都是,樓梯上、走廊上,可她已經沒心思去收拾了,她現在只剩一個念頭就是馬上離開這裡。
她從衣櫃里找新的衣服出來,剛好有面試衣鏡在那,此時此刻他的角度堪堪能看到她胸口那些被烈火焚燒過的痕迹,可她一點兒也不在乎了。
能有多難看呢?就算她完好無損,他一樣不會多看半眼。
沈良臣冷冰冰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終於慢慢地站起身來,他略微整理了下身上的浴袍,就又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分手是你說的,別指望我會給你太多錢,當然,你也可以再回過頭來找我——」
他雙手插兜,微微笑看著她只穿了白襯衫的纖細身軀,「趁我對你還沒膩。」
談穎的指甲狠狠扣著衣櫃的門板,終於忍無可忍地回身對他冷笑了下,「這次恐怕要讓沈先生失望了,終於認清自己從前愛錯了一隻禽獸,剛剛爬出火坑,我怎麼可能還會往裡跳。」
沈良臣明顯失神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他咧了咧嘴角,說:「無所謂,世事難料,也許有天你會主動來求我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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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蛋,做你的春秋大夢吧。」談穎拖著行李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罵,罵著罵著忽然覺得視野有些模糊,她抬手抹了下眼眶,眼淚掉的更凶了,「沒出息,哭什麼哭啊,蠢了十幾年還沒蠢夠嗎?」
路上空蕩蕩地一個人也沒有,這片是別墅區,很少會有計程車經過。談穎走在冷冰冰的公路上,如果這會兒有人經過也會把她當成是瘋子吧?
她都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像是不知道累似的,直到終於攔到計程車才稍微清醒一點。
計程車司機問她要去哪裡,她怔在那想了好久好久,要去哪呢?爸爸媽媽早就在那場火里喪生了,她孑身一人,這輩子只有沈良臣而已。可現在她不要沈良臣了,那她能去哪?
司機沒什麼耐心,已經微微皺起了眉頭,她抱緊懷裡的包,低聲說了個地址,「環海路,安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