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得知
雁遲到昱京后,日日在雁逸房裡守著的就不止阿追一人了。不過兩人間倒仍過得像一個人——話不多,更沒有什麼閑心玩樂,只是「默契」地一日日守在榻邊干坐。二人間唯一的不同,就是戚王來的時候。
雁遲總是要去見禮的,也會同戚王說上幾句話。阿追則沒有哪次對此有所反應,有時是在出神,有時則是刻意地不做理會,總之,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時,她都只希望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後來戚王開始帶著葯一同來了,阿追看到雁遲在恭送戚王離開後端了葯碗過來餵給雁逸——平日里這都不是服藥的時候,她嗅了嗅,好像是參湯的味道,看湯色又似乎還添了別的。
這倒不必阻攔,戚王總犯不著用這樣的法子害雁逸。三五日下來,雁逸雖還沒醒、雖還是一日比一日見瘦,氣色倒真好了些。
戚王也時常有意無意地想同她說些什麼,只是她從來不理。
這日戚王又是「按時」來,阿追干坐在雁逸榻邊,時而抽回神聽兩句身後不遠處的交談,時而又走神走得什麼都聽不見。忽而意識到雁遲在叫她時,雁遲已不知連叫了她幾聲了。
她回過頭,雁遲笑了笑:「國巫。」
這顯是有話要說。阿追蹙蹙眉,只作看不見戚王,走過去問雁遲:「夫人有事?」
雁遲的眼睛尚未完全恢復,揭食盒蓋子時手上略有點猶豫,銜著笑說:「國巫確是總不好好用膳,把這雞湯喝了吧,我瞧著不錯。」
阿追的目光落在那碗雞湯上,冷然不言。
她這邊有自己的廚房,離此處不遠,送東西向來是直接呈在托盤裡端過來的,食盒裡這是怎麼回事,不問都知道。
她道了聲「我不餓」便要轉身回榻邊去,戚王一急:「阿追……」
阿追嗤笑著不理他,門外恰有人跌跌撞撞地闖進來,過了門檻就跪下了:「主上!」
剛落座回去的阿追聽到那人道:「東華嶺戰敗……」
屋裡倏爾一靜,阿追克制著笑意,平心靜氣地等著繼續聽。
感謝月主。連日來她只覺戚王日日都來、偶爾還跟她沒話找話,實在煩心得很,感謝月主讓她煩心之餘,得以親眼目睹戚王對此的反應。
她聽到戚王輕輕地抽了口涼氣,語氣倒還算冷靜:「怎會?」縱使東華嶺易守難攻,苟延殘喘的東榮借著這優勢也沒用。
「是班國提前得了信,先一步遣了援軍守在東華嶺。幾位將軍原以為只是兩國結盟後派去幫東榮守邊的駐軍,開戰才知竟都是班國精銳……」
嬴煥目光驟然一凌。
誰也不會輕易將本國精銳差去幫別國守邊疆,除非班國先一步得知戚軍的動向,為保住隔在戚、班兩國之間的這塊擋箭牌,才會下這樣的血本。
「徹查與事將領,主將狄顯即刻押入昱京,命余部先入蠡郡休整候命。」他語中一頓,「命張鞏暫接狄顯之職。」
來者應了聲「諾」便迅速退去,嬴煥嘆了口氣,一隻手輕輕搭到他胳膊上:「主上別急,不如先安心休戰。待得兄長醒了,再戰便是。」
嬴煥沉思未言。
朝中其實不缺將才,他只是覺得這次失利來得詭異。能令班國提前部署,可見不止是有人走漏風聲,且還是可靠、細緻的風聲。這樣的風聲絕不是小兵小卒能知道的,非得是參與排兵布陣的將領不可。
他卻並不覺得哪個將領會做這樣的事。
他們不敢。
可除了與事將領,還有誰能知道得這樣細?
嬴煥思量間目光一抬,睃過幾尺外纖瘦的背影時忽地心弦猛顫。定了定神,他向雁遲道:「我先走了。」
雁遲屈了屈膝:「恭送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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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煥一路心驚難抑,寒風呼嘯也難以讓他冷靜下來。回到正殿,他喝退眾人,倒了一杯熱酒仰首一飲而盡,瓊漿過喉,沖鼻的酒氣嗆得他連咳了幾聲才平穩下來。
他緩了好半天,才又道:「來人!」
「……主上。」胡滌出現在門口,嬴煥定住心神:「傳令下去,命張鞏領十萬人馬從弦東直攻皖國,奪裕關。」
「諾。」胡滌應下,即去傳令。嬴煥心亂如麻,這次是他直接下的令,未與任何人議過,若要傳信過去,只有行軍間的這段時日可用,調兵遣將亦還需另算時日,就算是今晚便將信遞出去,皖公也該是來不及應對的。
除非他提前知道。提前到在他做出這決定之前,他便知道。
嬴煥滿心焦灼地等著結果,卻又避之不及。而後他強定住心神,迫著自己去想,如若是她,他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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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張鞏請罪的稟報呈至昱京。
這是烽煙四起后,勢如破竹的戚軍第二次吃敗仗。十萬大軍折了三萬,折在皖國理應防守最弱的裕關上。
軍心倏然間不穩了,營帳間議論四起。有人說,是沒了上將軍才會這樣,上將軍用兵如神,有他在絕不會這樣慘敗;也有人說是因戚王得罪了國巫,國巫不肯幫他卜凶吉了才會這樣。
「若主上知道是凶,還會一意孤行嗎?」說這話的人理所當然的口吻。
四下里一片呼應:「是啊!準是國巫不肯相助了,主上摸不準凶吉,只好搏一把。」
可也有反駁的:「這話不對。國巫到戚國才幾年啊?之前咱戚國也沒這樣連吃過敗仗!」
這觀點亦引來了贊同:「也對。那便還是張將軍不如上將軍了?也沒準是有奸小進讒言,弄得主上看不清局勢?」
「哎?也有可能!那起子文官沒幾個好的,上嘴皮子下嘴皮子一碰,也不知怎的就能勸著主上讓咱送死去!」
軍中民間眾說紛紜,相比之下,國府里則安靜得讓人發怵。
殿外的日晷投下的指針陰影緩緩變幻著方向,殿中用於計時的沙漏里細砂流出細微的聲響。負責翻這沙漏的宦侍已是第三、還是第四回進來,與前幾次一樣在這短短片刻間便出了一身的涼汗,殿里沒有旁人,他生怕自己成了唯一可被出氣的,喪命在這片刻之間。
嬴煥卻並未意識到有人進出,他靜看著眼前張鞏請罪的竹簡,幾是連喘氣都忘了幾回,竹簡上的墨字個個清晰,他卻只希望自己一個都不認識。
真的是她。
只有她能提前知道這些安排,是在他自己生出這想法前,她便已將消息遞出去了。
按常理來說,戚國不會此時攻皖,是以即便裕關與已被戚國攻佔的弦國接壤,駐軍也不會憑空翻上三倍。
然則張鞏率軍去時,那裡除了皖國增派的兵力,還有班國的援兵。
只能是她。
他正苦惱於如何讓她消釋些對他的恨意,但她慣是出乎他的預料的。他明明知道她從不喜歡受制於人,或許根本就不該妄想她還能諒解他……
嬴煥長長地喟出一口氣,彷彿看見阿追銜著笑站在地圖前,纖指輕划,笑意悠悠地將他苦心攻下的江山一塊塊卸下去,拆得支離破碎。
「噝……」他吸了口涼氣,涼得透心入骨。
復又定住神,嬴煥的手指在那竹簡上一擊:「胡滌。」
胡滌應聲入內。
「傳令,全軍今起按兵不動,命庄丞相挑選官員增補各地。」要先安頓已攻下的地方的理由停戰,該能讓軍心民心都安穩些。
他想了想,又說:「散步流言動搖軍心者,斬立決。」
「諾……」胡滌應聲未落,戚王已起了身:「就這樣。我去國巫那裡,不必跟著了。」
一路沉寂,嬴煥第一次覺得戚國尚水德並不是件好事——沿途所過之處見到的士兵護衛皆是黑衣,看起來沉悶壓抑。
阿追只會更不喜歡吧,她一個姑娘家,大抵是弦國所用的紅色更合她的眼……
這念頭毫無預兆地在他腦海里一劃,搖搖頭又不再胡想了。他駐足看看眼前,已能看到阿追住處的檐角了。
他走過去,守在門口的雲琅雲瑟一福身,然後就戰戰兢兢地望著他,明顯連呼吸都屏住。
「在外候著。」嬴煥故作輕鬆道,而後提步進去,過了一道門又過了一道珠簾,便看到阿追坐在妝台前。
「……阿追。」他停在門口道。
阿追眼也不抬:「殿下進門連讓人通稟一聲都沒有,真不是個好習慣。」
她嘲諷完這一句就聽身後珠簾又撞了一陣,心中對他的態度更加蔑然。
珠簾的碰撞剛停下,卻見雲琅瑟瑟縮縮地進來了:「女、女郎……主上說他要見您,問您方不方便。」
「……」阿追挑眉,「請他進來。」
這回她從銅鏡中看向他,好笑地端詳了一會兒,托著腮道:「什麼事?」
銅鏡里的映像並不很清晰,到仍能看出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是不是你乾的?」
她微微一怔:「什麼?」
「東華嶺還是裕關的事,是不是你透出去的?」他問。
阿追面色驟僵。
「求你跟我說實話。」他盡量剋制著,齒間仍是打了顫,「蘇鸞我早已送回蘇家了……一時生氣,沒有告訴你;卿塵也送去了南束;姜懷……我發誓不因這次的事動姜懷。」
他緩了兩息定下神來:「現在我沒有什麼可拿來威脅你的,你說實話吧。」
阿追從鏡中定定地看著他,半分也摸不出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