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怪事
阿追想了想一刻工夫並不長,就點頭答應了,她道了句「那邊走邊說吧」,便往營地的方向去,嬴煥會意,與她一道走。
但幾十步走出去,他卻是一句話都沒說。
阿追皺皺眉,提醒他:「殿下,一刻時間很短的。」
正望著漫天星辰的嬴煥聽言笑了一聲。
然後他長長地緩下一口氣,看著腳下笑嘆:「你這脾氣真是……對喜歡的人格外上心,對不喜歡的人便多一分面子也不肯給。」
阿追沒吭聲。
他又道:「這樣也好。」
阿追仍沒吭聲,他像沒察覺一般自顧自地說下去:「上將軍求我放你走,而且不能再拿其他人迫得你留下,我答應了。」
阿追腳下猛停:「上將軍……」
他「哈」地啞笑了聲,悶頭繼續往前走著:「在你眼裡我果然殘忍至極?」
阿追仍心跳不穩地駐足在那兒,他終於停下腳,回過頭來看向她:「放心,我不會為此記仇。」
她鬆了口氣,沉默地追了兩步隨他繼續走,嬴煥又道:「上將軍還求我把神醫給你,好讓你能按時服藥。」
夜色下,他竟忽的輕快地吹了聲口哨,笑說:「他當真對你有心。」
他突然這樣在她面前誇雁逸,直弄得她心下疑惑翻湧得像漲潮一般。阿追倒沒再顯出什麼過分緊張,氣息長緩后皺眉看他:「請殿下有話直說。」
嬴煥笑音短促,伸手向懷中一探,取了個東西遞給她。
夜色沉沉,阿追定睛辨了一辨才見是塊玉佩,伸手接過翻過來一看,上面刻了一個小小的「追」字。
這是她從小戴到大的白玉佩,在東榮恢復記憶隨姜懷離開時,他將它搶走了。
當時他厚顏無恥地說這是拿來封他的口的,給他這個,他就不往外說她與姜懷的事情。
在弦國,這是能要她命的事。彼時她無可奈何地被他威脅住,只能由著他把玉佩奪去,後來二人關係漸近,她自然也慢慢明白了他當時是想留個念想。
但現在他把它還了回來。
阿追一時心中莫名地堵,只將玉佩托在手裡一味地看。
頭頂上又響起聲音:「我知道這是你貼身的東西,當時若不是我硬搶,你肯定不樂意給我。」那聲音一頓,「那時我並不太懂強扭的瓜不甜……嗯,物歸原主,日後給你真正想給的人吧。」
他的聲音忽然就添了顫意,阿追耳聞他沉沉地緩了兩口氣才又說:「我只想問問,弦公、上將軍、睿國公子洌……你最中意哪個?」
阿追被問得一懵,悚然看向他,認真分辨著他的神色,繼而輕鬆一笑:「我不想嫁人,自己過日子挺好的。」
她就又低下頭繼續看那玉佩了,聽得嬴煥也一聲笑,無奈的笑音似是察覺到了她的提防。
阿追也不看他,誠懇地解釋起來:「這話真不是蒙你,嫁人有什麼好的?錦衣玉食的日子我自己能給自己,有辦不了的事,我也可以收買門客奴僕來辦。戰事四起里,圖夫君一人保護,更不如多雇幾人護我來得更周全,我為什麼非要嫁個人?」
她說到這兒才笑看向他:「我幹什麼上趕著冠夫姓、遷就別人的喜怒?」
阿追蔑然嘲諷著,其中有對他的怨氣,但也並不全是針對他說的。
「誰能保證永遠一心一意呢?」她這樣說。她仔細想過,就算雁逸曾經捨命救過她,也並不等同於他會永遠待她向現在這樣好。他們全都位高權重,普天之下要討好他們的美女多得很,其中不乏許多可以逆來順受、做小伏低的。
但她偏偏做不來這樣。
「若做夫妻不能一心一意,那非要這虛名有什麼意思?」阿追輕鬆地一聳肩頭,「我還不如去養面首,這樣我還是強者那一方呢。誰都得順著我哄著我,不用我費什麼心神,而且眼前永遠是年輕男人,是不是簡單愉悅?」
嬴煥聽得也笑起來,有那麼一剎他覺得荒唐,然而那一剎之後,他竟覺得她這般想法十分在理。
她有一技傍身,唯獨不能占卜的就是自己日後的喜悲。而若她養面首……還真能將這一環避開,只要她自己不付出太多的心思,那些人就連生死都可以被她看作過眼雲煙。
但不得不說,他還是難免被她這話驚著了,想了想便問:「那孩子呢?你若弄不清孩子的父親是誰可不是件好事……關乎你自身你又不能占卜。」
阿追則意外於他居然在認真跟她探討這等話題,帶著點詫異睃了他一眼,答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很小就離開家了,父母都沒有,不也活得好好的?到時孩子反正跟我姓……」她順著想到這兒忽地「撲哧」一笑,「這麼想來還比你們男人納妾強呢,你們的後院一爭風吃醋起來,懷孕的最易遭暗害。可我若養一群面首,懷孕的橫豎只有我一個,誰敢害我來啊,弄死我大家都沒飯吃!」
嬴煥:「……」
然後他竟然跟著她的思緒緊接著想到了下一個好處——男人娶妻生子,如若妻子紅杏出牆,他們可無法確保孩子是自己的;但若她養面首,面首和外人有私情也無妨……反正從她肚子里出來的一定是她的!
他為什麼會對她這種想法心悅誠服?嬴煥打了個寒噤,剋制住自己對她油然而生的佩服情緒。
他刻意地咳了兩聲:「……不說這個了。」
阿追渾不在意地一笑。她原也無心跟他說這些想法,總之能不讓他再對雁逸他們起殺心便是了。
嬴煥看著她的神色,終究還是覺得有些委屈:「你不用這樣為他們換平安,我本也沒有那個意思。」
他只是忍不住想知道是誰取代了他曾經在她心裡的位置。
「算了。」他鬆了鬆氣,卻是從懷裡又取了一物出來,「這個給你。」
是一個小錦盒。阿追正打開它,他就先說了:「解藥,神醫前幾日剛做好送來……我本來想讓人送回昱京給你。」但她先一步到了曄郡,緊接著雁逸就提出要他放她走。
他投壺時主動提出若輸,則讓雁逸多提一個要求,就是猜到雁逸多半不是替她求到神醫,就是要為她討成百上千顆藥丸,夠她吃一輩子的。原是以為她大概也是喜歡雁逸的,便想替雁逸促成一下,好歹也在最後讓她對他有那麼一點好印象……
結果又是他畫蛇添足了,她其實並不想嫁給雁逸。
嬴煥一時說不清心裡是失落還是高興,但終於在她臉上看到了久違的喜悅。
阿追驚喜了一陣,打開盒子看看那枚藥丸,又冷靜下來,道了一聲「多謝」,嬴煥回了她一句「抱歉」。
自此之後,二人間就再沒說話了。
她低著頭,邊走邊想事。他則始終抬著眼,好像在賞漫天星辰。一道通路而歸,離得最遠時也不過兩尺,卻疏離得好像相隔萬丈。
形同陌路。這四個字在阿追腦海中一劃,心頭抑不住地冒出一股凄意。
回到營地時,軍中的歡慶已然結束。四下里都安靜下來,篝火也熄滅了大半,只零零星星地留了幾叢用於照明。
他說他出來前已吩咐隨從給她單扎了一個帳子,阿追便未拒絕,只說:「我要先去上將軍那兒取些東西。」她的衣物還有占卜的東西全在雁逸帳中。
嬴煥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人就一道往雁逸那裡去了,走近時依稀能看見帳中燈火亮著,中帳里映出個人影,端然是雁逸的身形。
其實二人都睡在內帳里,兩方榻,中間隔了兩扇屏風。但雁逸還是減少了出現在內帳的時候,昨日琢磨排兵布陣的事時,便是都在中帳的。
前帳是見人用的,晚上就空著了,此時便也沒有點燈。
到了帳前嬴煥替她揭開帘子,阿追抬頭一看,卻見雁逸已到了前帳。
他背對著他們,在黑暗中不知在想什麼,中帳里透出的暖黃光火將他描了個輪廓,卻也襯得這道身影更黑,只鎧甲還反著淺淡的銀光。
二人俱是一怔,阿追想他該是在思索什麼事,盡量不打擾他為好。
她便躡手躡腳地入了帳,嬴煥正要離開,驀地注意到中帳里的影子。
他微微一愕,再度看向眼前的人:「上將軍?」
人影未動,反是阿追以為他有什麼事,定腳看向她。
頃刻間寒光一閃!阿追但覺劍風划來,一時不及反應。然則二人間尚有幾步,那人一劍而未中,傾身上前再刺時,她及時回過神來!
阿追猛退了幾步先行避開一些,趁著空當轉身便跑。她前腳從嬴煥身邊擦肩溜過,後腳就聽背後「唰」地一聲鋒刃出鞘。
嬴煥阻住的對方的路,二人持劍對峙著,一在明,一在暗。
軍中最不缺的就是士兵,短短一瞬已有數人圍上了,嬴煥略等了等再用餘光一掃,身後就已是親近的護衛了。
阿追辨不清狀況,一顆心提在嗓子眼。
繼而聽得嬴煥道了一句:「你不是雁逸。」
話音初落他突然側身一退,帳中之人顯然一驚,舉劍再度刺來。便聽風聲「咻」地一響,正對此人的護衛弩箭扣出,自黑暗中劃過。
那人腿上吃痛,低呼了一聲跌在地上。阿追聞聲反倒鬆了口氣——的確不是雁逸。
很快就有護衛入帳點燃了前帳的燈火,帳內帳外小小地亂了一陣。自有人押那人離開去審,嬴煥蹙蹙眉頭,舉步向中帳走去。
阿追看看他的神色,遲疑著同他一道過去。
揭開帳簾,雁逸坐在案前,一手支著額頭,對二人的到來卻顯然沒有反應。
「上將軍?」阿追心驚,跑過去一推他,他便倒在了桌上。她一時驚慌失措,又喚了幾聲,他仍是沒有反應。
嬴煥心弦也提起來,伸手一探他鼻息才略定了神。
倒是還活著。
阿追看了他的舉動后也想起來去探了探鼻息,正同樣鬆了口氣,便聽嬴煥疑慮深深地自言自語了一句:「奇了怪了。」
會是誰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