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隱情
阿追回到房裡才發覺,戚王給她的另一顆楊梅,還在她手裡。
在滿室暖黃的燈火下,她托著那顆楊梅愣了會兒神。紫紅的,圓圓的,大概在不經意里划壞了表面,有幾縷淡淡的汁水溢出來淌在手上,像幾條細細的綢帶圍繞著它。
她突然覺得這顆楊梅格外好看。
阿追不自覺地露了笑,舒了口氣,將楊梅放在榻邊的案頭上,自己歪到榻上去躺著,望著榻頂思量接下來的事情。
戚王贊同追查雁遲,這很好。若是,便絕了後患;若不是,她也不會非要將雁遲怎麼樣——她也覺得自己並沒有姜懷說的那樣可怕。
可是戚王方才突然提起的要她參與廷議的事……
阿追蹙起眉頭。這事實在有些意外,她上一回參與戚國的廷議,還是在恢復記憶之前,做太史令的時候了,之後便從沒有過。現下他忽地提起來無妨,但是還是別的朝臣要求的?
他們為什麼會提這樣的要求?因為她讓他們得了解藥么?
她讓他們得了解藥,所以他們想用在戚國的權勢來謝她?
似乎說得通。正好昨天聽完姜懷的話,她也不想回弦國去了,說不上怨恨,只是一直以來,她將姜懷視作她對弦國最深的一份牽挂,昨日的那番話讓她忽然不知該如何安置這份牽挂。
那索性只將弦國當「故鄉」,換個地方謀生也好。總之不論如何,明日先去看看吧,左不過就是她不「議」只聽,幫不上忙也不添亂。
阿追便著人去向戚王回了話,起身盥洗后又躺回去就寢。眼睛閉上前不經意地掃見案頭擱著的那顆楊梅,她禁不住地笑了笑,闔目入睡。
翌日卻睡過了頭,起得略晚了些,正焦急地更衣梳妝怕去晚了,聽婢女說胡滌來了。
阿追剛抬頭,便從鏡中看到胡滌已進了門,向她一揖:「國巫。」
阿追實在沒有閑工夫停下手來與他說話了,婢女繼續為她梳著頭,她邊挑耳墜邊笑道:「不必多禮,是有什麼事?」
胡滌看出她的焦急,笑了笑:「國巫,殿下讓臣來傳個話,請讓您不必著急,他等著您一道過去。」
阿追顯然一愣。
她去廷議,雖然算不算戚國的「臣子」要另說,但戚王到底還是實打實的一國之君……
他特意等她?
阿追想了想,將聲音壓低了些:「戚王殿下與你同來的?」
胡滌沒有否認:「是,殿下在外面,說怕您不自在,不進來了。」
阿追:「……」她躊躇著道,「請他……請他進來吧,我請他喝茶。」
胡滌一躬身就出去了,嬴煥正在廊下踱著步子,見他出來立刻問:「起床沒有?」
「……起了,起了。」胡滌回道,而後說,「國巫說請您進去喝茶。」
「噝……你!」嬴煥皺著眉瞪他,又怕裡面聽見不得不壓低聲,「誰讓你告訴她我在的?」
胡滌往後縮縮,眼也不敢抬地回道:「殿下恕罪,國巫……國巫她問的,臣不敢騙她。」
嬴煥冷著臉往門內看看,忽地就緊張起來。
其實沒什麼可緊張的,明明時常見面、明明昨晚才剛見過,相隔一夜之後唯一的不同……只是因為現下要去廷議,所以穿得更正式一點?
不對,必不是因為這個。
嬴煥好生定了定心,靜神沉吟了須臾,猜是因為這回是她主動請他進去坐,他才一時失措。
他長緩了一息。
確實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和氣的「相邀」過了,總是無事就不見,他有事找她時,她也常是不及多想就要躲。
嬴煥下意識地理了理衣領,回神間意識到自己太「如臨大敵」,咳嗽了一聲緩了緩窘迫,終於舉步進去了。
進屋,他看見她正端坐在妝台前,黑底紅綉紋的廣袖曲裾莊重大氣,衣裾衣袖鋪開蘊出的氣勢格外逼人。梳妝也已接近尾聲了,乾淨雅緻的白妝,隻眼周氤氳開一抹桃紅,他站在側邊依稀看到這抹桃紅,但在銅鏡中才能看見她的雙眸,明明看不太清楚,他還是覺得她一雙水眸被那抹桃紅襯得攝魂奪魄。
他正屏息看著,聽到她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來:「殿下特意等我,是因有什麼事要我到了才能議?」
「不是。」嬴煥作從容狀在案邊落了座,側支額頭,目光仍在欣賞她的背影,「沒什麼事,就等等你。」
「……」阿追蹙眉,偏偏頭,從鏡中看他。
婢子正為他上茶,茶盞擱穩后也不見他動,她便道:「給殿下添碟點心?」
「嗯……?哦,不用。」嬴煥如夢初醒,趕忙低頭品茶,阿追覺得十分不對勁地又看了他一會兒,還是吩咐婢女給他添了碟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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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麓城中,雁逸踏出院門剛要上馬,被牆角處探出頭的人驚住。
他正要出言發問,那人忙做了噤聲的手勢,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面前,又一把拽著他進了府門,關上門,才將纏在頭上遮面的綢子解了下來。
「你怎麼……」雁逸滿面錯愕,見她揮手讓院中候著的兩個下人退下,不禁皺了眉頭,「出什麼事了?」
雁遲低著頭,薄唇抿得緊緊的,好似在猶豫什麼,半晌沒說話。
雁逸眉心深了兩分,又問:「你突然回來,主上可知道?」
雁遲搖搖頭,狠一咬唇:「我……我自己偷著回來的,兄長你別告訴主上。」
「到底怎麼回事?」雁逸越聽越不解,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不論怎樣的事,總該告訴主上一聲,讓主上定奪。你先在家歇著,我去廷議,到時提一句。」
他言罷就又要出門,雁遲又拽住他:「別……」
「阿遲?」雁逸凝睇向她,愈發覺得妹妹的舉動太奇怪。他注視了她好一會兒,她都只是低頭沉默著,他實在看不出什麼情緒。
雁逸輕吁了口氣:「那你先告訴我是什麼事。」他眼中意味分明,不會貿然承諾欺瞞戚王。
雁遲眼眶一紅,驀地跪了下去:「求兄長救我……」
雁逸一悚,忙伸手拉她,雁遲卻不肯起,哭得整個人都在發抖:「求兄長救我……我、我一時糊塗,我沒想到會鬧得這樣大,我只是……」
「好好說,仔細你的眼睛!」雁逸喝住她,強將她拖起來架進側邊的小間里,門關上,他屏息道,「做什麼糊塗事了?」
「我……」雁遲怔怔,又踟躕了一番,卻是反問,「國巫……國巫沒事?」
雁逸扶在她胳膊上的手一顫后鬆開,面色驟沉:「為何這樣問?你……」
他驚吸了口冷氣,幾是轉瞬間就猜到:「那刺客是……」
雁遲死命地搖著頭,好似想逃避開這件事情:「我只是一時賭氣!我生氣軍中的傳言已成了那樣,主上還是連疑都不疑她;我生氣哥哥你竟也幫著她,你還帶著她同赴軍中……」
「可你差點要了她的命!」雁逸切齒道,「主上不疑她是主上的事,我帶她去軍中是我的事,你卻是沖著她去!」
雁遲被他說得一栗:「那哥哥覺得我是能怪主上還是能怪哥哥你呢?」
雁逸一懵,雁遲有些慌亂地捉住他的手:「我……我知道我錯了!只求哥哥救我這一回,我聽說、聽說那刺客被主上拿了去,弦公和睿國公子洌也在朝麓了,一旦主上查出來……」
她眼裡又淌下淚來,聲音在恐懼中發了虛:「哥哥你知道主上的行事。連你都……險些丟了命,他若知道我曾對國巫下手,不會寬恕我的。」她胡亂抹了把眼淚,懇求地望著雁逸,「只有哥哥能幫我了,我以後……再不會了!」
雁遲說話間只覺雁逸的手往後一撤,她不做多想便要再上前,卻見眼前寒光一閃,被劍刃阻了去路。
雁遲驚然鬆手,雁逸持劍冷睇著她:「阿遲你聽著,你若再有下次,我親手要你的命。」
「哥……」雁遲懵住,要再做辯解,雁逸已回劍入鞘,淡睃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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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里,在屋外待一會兒便是一身的熱汗,縱馬馳騁的疾風又將汗一遍遍的颳去。雁逸一路只聞耳邊疾風呼嘯,似乎腦中都被這風聲刮成了一片空白,直至下了馬進入宮門,都尚不能緩過勁來。
議事的正殿里,文武眾臣都差不多到齊了,在他進殿時齊齊地安靜了一瞬。雁逸抬眼看了看,戚王還沒到,略略地鬆了口氣,去右首的席位前落座。
然後他又怔了好一會兒神,才聽進去幾句周遭正在議論的話。
一個說:「這席位怎的改了……」
另一個道:「是啊,怎會在上面添席?難不成是班王來訪?」
而後又有人言:「怎麼可能?班王若來,怎麼也得先有個接風宴啊?」
雁逸聽得一陣不解,終於緩過一些,朝上首的席位看去。
目光落處,不禁悚然一驚!
數年來,上首的案席都只有一張,自是戚王的地方。目下卻忽地成了兩席,一左一右,中間隔了兩尺距離。而且看顏色紋樣,俱是同樣的制式,端然不分高下;又都是戚國所尚的顏色,也斷不出另一席是給誰備的。
他正思索著,外面響起宦侍悠長的聲音:「主上到——」
眾人離席見禮,禮罷看清眼前二人時,滿殿朝臣齊齊滯住。
阿追望著眼前的坐席滿心錯愕,嬴煥靜了口氣,聲音低卻明快地問她:「你坐左邊還是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