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屍
容吟霜也來到了月蓉身旁,指尖捏出一道定身符,打在月蓉背上。
「你想怎麼處理她?」
阿姚低頭看著伏趴在她面前的月蓉,眼角帶厲,空靈的聲音響起:
「殺了她!」
「殺她……你將永遠無法回頭。」
容吟霜冷靜的向她訴說這些,可是阿姚卻不以為意。
「永遠無法回頭……哈哈哈哈,我已經無法回頭了不是嗎?自從我殺了月如之後,我就已經墮入了惡鬼道不是嗎?你若是想收我,那就收吧,灰飛煙滅算什麼?我活在世的時候本來也就像是一條狗……」
阿姚自月蓉面前飄開,在這片紅山綠景之中暢遊,空洞的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
「在家裡就常被欺負,兄弟姐妹多,憑的就是我被剋扣,臟活累活都是我做,給哥哥姐姐洗衣服倒夜壺,給弟弟妹妹洗澡換尿布,可是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們卻總是拿的比我多,吃的比我多,我多要一口,爹娘都不高興,一年熬到頭,終於熬不下去了,爹娘養不起那麼多孩子了,有一回我爹路過衙署,看見了宮裡浣衣局招宮女的告示,他連問都沒問我一聲,就把我給賣了,換了十兩賣身錢,回家爹給我帶了一串糖葫蘆,就只有我有,其他人都沒有,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被賣了,歡天喜地的拿著糖葫蘆,卻是捨不得吃,第二天,我娘又去給我裁了一身新衣裳,那是我第一次穿新衣裳,高興的跟什麼似的,那幾天我在家裡可以什麼都不用做,那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
阿姚的身子若隱若現,在花園中遊盪,訴說著內心深處的傷痛。
「可是那樣的日子不過維持了三天,三天之後,我爹就把我交給了衙署的宦官,我想跑,當場就給那宦官抽了十幾個嘴巴子,我爹走了連頭都沒有回過,我給分到了浣衣局,做了宮裡最低下的洗衣宮女,不管多麼天寒地凍,我都要把手浸在那冰冷的水中,但是跟在家裡比起來,宮裡的日子還是很舒服的,我開始慢慢適應,宮裡的東西,就算是殘根剩飯也比我家裡的要好吃上千倍,這裡的景色,是我那些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們這輩子都看不到的,本來我的日子過的很好,可是偏偏遇見了月如和月蓉那兩姐妹,她們處處與我為難,處處欺負我,數九寒天的往我身上潑水,搶我的那份飯吃,我去找姑姑告狀,可是姑姑卻嫌我身份低微,不願意給我做主,我幫張貴妃洗了那件特別難洗的貂絨襖子,我花了一天一夜,每一寸我都把它打理的周周全全,我想要讓張貴妃注意到我,我想抓住這個機會,讓自己脫離她們,可是月如想要搶我的功勞。我不肯,她又打我,打了我之後還不算,怕我把這事說出去,就把我身上綁了石頭,丟下了井。」
「……」
容吟霜聽著這些舊事,心中更是哀戚,只見阿姚猛地襲來,伸出長手就要抓住被她定住的月蓉,容吟霜慌忙出手,以一道金光擋開了她,阿姚懸浮在不遠處的半空,雙臂大張,衣裙和髮絲盡數散開,像是有什麼在她兩旁吸引著一般,只見她瘦骨嶙峋的臉上滿是煞氣,說道:
「你讓開!我不會離開,縱然是死,我也要待在宮裡,我要永遠永遠的看著這些我的兄弟姐妹們看不到的美景,我要永遠待著這個讓他們羨慕的地方,我不要走。你滾開!」
容吟霜抽出腰間的桃木劍,說道:
「你死已經死了,縱然是冤死,但你也害了一條性命,從此淪為惡鬼道,若是我不收你,讓你繼續殺人,到時候你就真的會灰飛煙滅,就連畜生道都沒法投去,若是你此時收手,輪迴百載興許還有再世為人的機會。」
「不。我不要走,我不要走!」
阿姚驟然癲狂,對容吟霜射出了她長長的指甲,容吟霜以桃木劍擋開,避開的空擋,咬破手指將自己的血滴在桃木劍上,以加強劍上的道力,注入清心咒,移形幻影般的將阿姚團團圍住,以金色絲線將其困在其間。
阿姚被她控制住之後,容吟霜看準了時機,提起桃木劍往阿姚的心口刺去,只要這一下,阿姚便會自人道除名,何去何從,容吟霜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那一剎那,包裹住阿姚的金絲突然裂開,只見阿姚的一雙鬼爪自金絲線中掙扎而出,抓住了容吟霜的桃木劍,劍上的道法讓她的雙手都不住冒出濃煙,道家聖物豈是惡鬼可以侵擾的,阿姚卻絲毫不肯放棄,猛地一聲叫喚:
「啊——」
只見阿姚的身子不斷膨脹,讓容吟霜不得不撤了手裡的桃木劍,往後退了好幾步。
「不要啊。」
容吟霜大叫。可是一切也已經晚了。
「我說過,我要永生永世都待在我最愛的皇宮裡。」空洞的話語和阿姚的臉上露出的那抹詭異笑容讓容吟霜內心震撼不已。
她,她寧願選擇自我毀滅,也不願輪迴百世博一個人魂。
容吟霜趕忙以真力幫阿姚控制住不斷膨脹的身體,蹙眉叫道:「傻姑娘,你這樣就真的會灰飛煙滅了。」
阿姚的眼中閃過一絲感動,煞紅的眼角驟然失去了厲色,恢復了本來面貌,那是一張平凡無奇,丟到人群中都不會有太多印象的臉孔,可是卻書寫著這個世上最悲哀的故事。
「謝謝你,不過我已經決定了,我寧願就這樣消失在這片美景之中,我也不要再世為人,再去過那種豬狗不如的日子,我受夠了貧窮困苦,受夠了冷言冷語,受夠了殘羹剩飯,我知道你的法力很高,我打不過你,但我也不想就此墮入畜生道,我寧可現在就毀滅,再見了。」
「不要……」
容吟霜感覺自己的道力被隔絕開來,阿姚的身子像是被自我分解為成千上萬顆粉塵,飄灑在瑩潔的花瓣上,崢嶸的樓宇上,精巧的水榭上,碧青的湖水中……
這個生前生后都沒有過過好日子的傻姑娘,最終選擇了這樣一個自我毀滅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命運。
這個世上也許再也沒有阿姚這個人,永生永世都不會再有了吧。
也許她原本就不願再做人了,在她看來,做人有什麼好的?在家受家人孤立偏心,在宮裡遭人欺負殺害,這樣苦痛的人生中,唯一給她慰藉的便是下等宮人止步界限的西南角亭,在那裡,她看到了她這輩子覺得最美的風景。
容吟霜將月蓉身上的定身符解開,月蓉整個人便如瘋癲了一般,蹲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胡三全帶著宮人趕到了這座紅字碑前,找到了站立不語的容吟霜,見她神情哀戚,不禁開口問道:
「夫,夫人。您再這裡幹什麼呀?奴才先前找了你好幾個地方,都跟你錯開了腳步。」
容吟霜深吸一口氣,對胡三全指了指那玉砌水井,說道:
「讓人去把裡面的屍體撈出來吧。」
胡三全驚訝的看了看水井,想了想后說道:「額?夫人,什麼屍體,之前月如的屍體就是在這裡井裡發現的沒錯,不過,已經撈出來,都還給她家人了。」
容吟霜又是一口嘆息:「再撈。」
胡三全看著容吟霜不像是說笑,這才反應過來:「夫人,您的意思是,這下頭還有一具屍體?」
容吟霜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靜靜的看著那口深井,胡三全立刻招來撈屍的小太監,搬來了機械吊鉤,可是吊鉤在井裡攪了好多遍都沒撈上來什麼東西,撈屍的太監跟胡三全彙報,胡三全也有些不確定了,再去問容吟霜,得到的還是一個字『撈』。
胡三全無法,只好半信半疑的叫人繼續,那個專門撈屍的太監忍不住了,就大喊了一聲:
「我下去看看,我就不信了,這之前才撈了一具,這下邊若是還有一具,難道我們還會發現不了嗎?」
那太監腰上綁了繩索之後,就讓人拉著他親自下井查探去了,下去了好一會兒,眾人在井口等了半天,以為下面出事的時候,就見繩索猛烈的晃動起來,這便是井下傳來的拉升訊號,幾個太監合力將人拉了起來。
胡三全趕忙湊過去問,就見先前還十分篤定的太監臉色都嚇白了,一爬上井邊,就巴著邊沿狂吐起來,吐得五臟六腑似乎都要出來了,然後才驚慌失措的指著井下,叫道:
「有,真有。都泡開了,嘔嘔嘔……」
眾太監這才手忙腳亂的把人拉起,然後繼續下鉤子撈去。
一直撈到了傍晚時分,一具沉重沉重的,幾乎都被泡發開來的屍體才被撈了上來,渾身腐爛的樣子,讓在場大多數看見的人都吐了,容吟霜倒不覺得噁心,只是覺得鼻頭髮酸,眼睛疼的厲害。
這個姑娘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遭受這樣的命運。天道未免不公,人情未免淪喪,著實可悲。
阿姚的屍體被找了出來,浣衣局的管事姑姑再則難逃,她以督管不利和知情不報的罪名被關入了刑宮,等候發落,而月蓉也難逃殺人的罪名,所幸她瘋瘋癲癲間,將她們如何殺害阿姚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記錄在冊。
宮裡處理了之後,便將阿姚的屍體放在左安門后,等待她家人的認領。
可是,容吟霜坐在左安門后的角樓之上,從早上等到了晚上,也沒見阿姚的家人前來,那具孤零零的棺木就那麼安放在左安門后,訴說著她這一生的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