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7 梁王主
經過一個長長的睡眠,館陶長公主剛剛睜開雙眼就敏銳地發現:她的宮室,情況——有異!
哪兒不對了呢?劉嫖皇姐環顧四周:
窗明、幾凈;
綉幔、華帳,一塵不染;
傢具、擺設,該放在哪裡就呆在那裡,紋絲不亂——左看、右看,都是整潔有序。
所以,一定是哪兒不對了!
一個主人急病卧床好幾天的住所,沒理由表現得如此井井有條,幾乎到完美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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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不動的都沒問題,問題肯定就出在能動的身上了。』長公主看向室內能動的——人。
只一眼,長公主就判斷清楚了:又出現不少生面孔,這次佔三成左右。如果再加上前兩輪換掉的那些,就差不多一半了。
這沒什麼可奇怪的。風邪,不問貴賤!不管是高高在上的貴人,還是伺候人的僕從,在疾病面前人人平等。這次風邪的第一輪打擊才開始,侍從們就應勢大批倒下。
上宮,是不會容留宮人養病的!那些倒霉的可憐人,都在第一時間內被帶出去。因此出現的空缺,則由高級內官從其他宮殿調來填補。
『吳女……蔡女……』想到女兒和自己身邊的兩個管事女官,長公主頗有些煩惱:忠心、能幹、且安分的侍女不好找,培養一個很不容易。這兩個現在都染病了,哎!回頭向太醫主官打聲招呼,讓他們多加照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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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就是她!
長公主的目光,鎖定目標!
混跡於侍女群的女孩,衣著素凈,發無華飾,和其他女孩子一樣中規中矩地操持著殿中的雜務。整個人看上去——很尋常。
『其實……不尋常!很不尋常。』長公主靜卧床上,透過濃密的眼睫毛不動聲色地關注那女孩。
那女孩太漂亮了!當然,這不是重點。
宮女之中,本就多有遺珠,有些甚至比得寵有封號的嬪御長得更標緻。宮廷從全國各地選來的美女,大多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沒有足夠的錢財或渠道,空有美貌而被埋沒無聞的佳麗,宮闈中比比皆是。
『服飾很素,頭上、腰上都想到了,沒戴任何金玉。但是……』長公主心中,全是忍不住的笑意:卻獨獨忘記了襪子。那雙雪白絲羅裁製,並綴以珍珠的襪子,是不該出現在一個普通宮娥腳上的!
還有其它!
一位公主和一個侍女或許會穿上同樣的衣服,去幹完全相同的活,甚至幹得一樣好。但明眼人還是能從細微處輕易區分出兩者的不同——是的,一個人可以非常用心非常努力,但有些習慣伴隨終身,是永遠也改不了的
觀察越久,長公主越篤定了心中的想法:這女孩,來歷——非常!
「嗯……」隨著一聲輕嘆,劉嫖皇姐在大床上動了動,微微欠起身。
宮人群中起了陣小小的騷動。然後,果不出長公主所料,是那女孩第一個趕到床頭,扶住床沿一臉殷切地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
長公主笑顏隱隱:這回更明顯了。如果真是宮女,怎會違反最基本的宮廷禮儀,趕在大內官頭裡衝到自己床前?哦,大內官也不生氣,反而故意落後她半步。那孩子——自己都不覺得呢!
「汝……何人?」長公主放柔了聲音問,心裡默默計較著:天生麗質啊!是哪門哪家的貴女,剛進宮嗎?送到她眼前,也想求一條上達天聽之路?這眉目好熟悉,很像一位故人……
「吾,吾……」女孩支吾兩聲,一抿櫻唇後退兩步,右手壓左手加額,納頭就跪倒行了個大禮:「侄女見過阿母,阿母萬安!」
長公主一驚:「汝,汝……」
女孩抬頭,望向長公主的一雙美目里淚光盈盈:「姑母,姑母,吾乃劉姱。」
「阿……阿姱?!」語出意外,劉皇姐怔怔看著面前的女孩,一切皆釋然:怪不得那麼熟悉,怪不得剛才老覺得哪裡見過。原來是劉姱,是阿武家弟妹留下的女兒啊!
「阿姱,來……近前……」長公主向梁王女伸出手。
「唯,唯唯。」劉姱答應著,用膝蓋在席上膝行兩步,湊到長公主面前。
「阿姱,阿姱,」將侄女拉到懷裡,館陶長公主的手在女孩身上臉上一番愛撫摩挲,心頭不由百感交集:「成人矣,成人矣!汝母泉下有知,當無憾。」
「呀,阿母……嗚,阿母……嗚嗚……」聽到提及生母,劉姱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撲簌簌滾下面頰。
嬌縱之名傳四方的梁王女兒,象只乳雁般投在姑母懷裡放聲大哭,怎麼也停不下來。似乎想藉此機會將胸中積壓了多年的不滿和委屈,一次性都發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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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上的宮人們都跟著這對姑侄兼婆媳一塊兒掉淚。宮室之中,一時間愁雲慘霧、意氣消沉;潮濕度也漲上去幾分^_^
『上帝,梁王主真是,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長公主這還病著呢!』一腦袋頭痛的大內官見不是辦法,硬著頭皮上前遞上帕子,硬生生打斷兩位貴人:「長公主,王主,老奴敬請節哀。長公主貴體為要呀!」
長公主接過絲帕拭淚,哽咽好一會兒才想起問:「阿姱,汝不在梁邸,至此何如?」劉姱不呆在梁王官邸里乖乖地待嫁,跑病人的病房來湊什麼熱鬧?
梁王主眨眨眼,有些害羞地說:「聽聞長樂宮之中,大母、阿母及細君皆抱恙,姱憂心不已。於此稟明父王,自請入侍……阿母。」
「阿姱,吾子孝心可嘉。」溫柔地望著長媳,長公主慢慢點頭,心中暖暖的:前兩天醒來時,長公主知道了『阿武弟弟入宮親自伺候母親』的消息。不過,她還真沒想到自己的兒媳婦會和她父親一樣有孝心有行動力。
「阿母……」劉姱聽了,羞澀之下低垂了螓首。宮室內几絲烏髮在鬢邊輕輕搖動,更承托出少女明眸如星,粉頰嫣紅。
館陶長公主笑吟吟瞧著;越看,唇角綻放的笑意越加深濃。正想玩笑面前的侄女兼兒媳幾句,『阿母』二字突兀地鑽進大腦,讓這位準婆婆一愣:「阿姱,汝呼吾何?」
梁王主劉姱動動嘴唇,猶豫片刻,還是重複道:「阿……母!」
「阿……阿姱?!」將侄女兒推開半臂,長公主一臉不可思議,是吃驚不小:無論是作為梁王弟弟的女兒,還是作為長子陳須的妻子,劉姱都不該叫她『阿母』呀!這孩子一副聰明相,怎麼連稱呼都搞錯?
「阿……阿母。」梁王女執拗地不改口,明顯就是知錯犯錯。
劉皇姐微斂了笑容,沉了聲音再問一聲:「姱……嗯?」倔強?乖戾?梁國王宮傳出來的那些風聞,難道都是真的?如果是那樣的媳婦,就麻煩了!
劉姱咬緊下唇,定在那兒好一會。然後,梁王主向後挪退出一步距離,雙手撐地伏在席上,哀哀傾訴:「姱不幸,嗚嗚,幼年失恃……慈母身前,竟未曾盡一日之孝。嗚……」
長公主沒想到侄女會說這個,不由詫異地半支起身子,想要阻止:「阿姱,姑母……並無此意。」天可憐見,她從沒想要讓侄女想起她的傷心事。
淚珠兒,終於衝出了眼眶,順著面頰滾滾落下。劉姱嗚嗚咽咽,幾不能成句:「今……今得幸,托質君門,納為……子婦。嗚……若蒙不棄粗陋,萬請受『阿母』之稱;至此往後,姱願以親母事君姑。可否……可否?」
館陶長公主再沒說什麼,只一把拉過侄女,摟進懷裡不住口地答應:「諾,諾諾!」她早就知道——再多的富貴,再多的榮寵,再多父愛,都不能彌補失母之痛的……
聽到姑母的首肯,劉姱王主有如卸下了千鈞重擔,渾身放鬆趴進姑媽懷裡,低低哭訴:「阿母,阿母……嗚……阿母……」
這回,比上次哭更傷心,更動情——可想而知,也會更長久。
大內官領著數十侍從,無奈地重新跪到地上,陪著這對一起抹眼淚——不知道要陪多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