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5章 坑深289米,問鼎天下,此心昭昭

第1265章 坑深289米,問鼎天下,此心昭昭

南榮景昌元年臘月初一。

天破曉,城門開,北勐騎兵即將南下的消息,就從塞外八百里加急傳到臨安。

飛雪連天,西湖冰封的帝都,一石激起千層浪。

年底了,寒冬臘月的季節,根本就不是打仗的好時機。從來沒有一場侵略戰爭會選在這樣的時節,尤其北勐為主力騎兵,戰馬要吃要喝,這個時節冰雪覆蓋,綠草皆無,他們大軍壓境,長途跋涉,本就累贅,能帶得了多少糧草?

若非情報準確無誤,這樣的消息,一定會成為笑話。

此時,臨安城的百姓們,正在備辦屠蘇酒,爆竹煙火、扎燈表演,等著過一個熱鬧而祥和的大年。哪曾想,會有這樣的變故?

歡欣期望,一夜成愁!

從朝廷到民間,人人措手不及。

安逸享樂的日子,誰不願意?

一旦開戰,哪裡還有寧日?

霎時,戰事的愁緒就沖淡了過年的喜氣。

與戰爭消息同時傳來的,還有另外兩件事。

一個是紫妍公主的自縊身亡。

另一個便是丞相蘇逸與公主的「姦情」以及蘇逸的逃離。

對於第二個消息,雖然在北勐,人人都深信不疑,但南榮人在這樣的時候,從皇帝到下臣,都不會有人相信。稍稍有一點腦子的人,都可以聯想到這件事與北勐南下的陰謀脫不了干係。但做為當事之人,蘇逸還沒有回到臨安。他從哈拉和林逃離之後,也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不過,與八百里加急傳遞情報的驛兵相比,他路有追兵,留心之事頗多,腳程上,自然會慢上許多。

對於第一個消息,南榮朝廷一片舉哀。

公主出塞,代表國格,她死得這樣不明不白,那是狠狠扇了一記南榮的臉。

事態緊急,南榮朝廷一面積極備戰,一面象徵性地給紫妍公主辦了一個喪事。

喪禮並不隆重,只宋熹下了一道聖諭,謂之:「國有戰事,一切從簡」。也由此,將紫妍公主的無辜死亡與對北勐興兵南下的仇恨聯在一起,文臣們洋洋洒洒寫出了無數的錦銹文章,將北勐的暴政、殘忍、貪婪、屠戮、借事興兵,一一揭露,從而激發了南榮軍民,共抗外敵入侵的激昂熱血。

喪鐘長鳴,天下舉哀。

公主之殤,必以血償。

節日的濃鬱氣氛,被喪事吹淡了。

然而——

令南榮朝廷沒有想到的是,紫妍公主的死激起的反抗氣勢,很快就變了風向。

一日接著一日的大雪,將北勐南下的消息從臨安城吹拂到了南榮的各個角落。北勐人被人刻畫成了茹毛飲血的野獸。他們搶糧食、奸女人、燒、殺、搶、奪無惡不作。一種極為酷烈的形象,以鋪天蓋地的流言方式傳播著,讓南榮的整片天空,都蒙上了一層褪不去的陰霾,似世界末日一般,緊張、悲涼。

還未戰,士氣已低靡。

慢慢的,臨安城的大街小巷裡,舊話又被重提了。

——蕭乾誅,蕭氏亡。

——蕭氏誅,江山亡。

這兩句話,曾經在蕭氏五百餘口刑場伏法時,被廣為傳訟。但人死茶涼,慢慢的也就淡了,百姓們過上了自己的日子,把蕭家也就忘掉了腦後。可戰事一起,原本蕭氏一門就是武將世家,從蕭乾開始,蕭乾的爹、蕭乾的爺爺,蕭家的祖祖輩輩都上過戰場——

然而,他們被滅族了。

有人說,是蕭氏怨氣不散,藉由北勐殺回來了。

神鬼之說,不脛而走。

人們緊張起來,變著各本版本將神神怪怪的言論,隨著飛雪四處流傳。甚至被有心之人,編成了民謠,唱得童叟皆知,唱得人心惶惶,唱得南榮似乎已無敢戰之將,唱得金鑾上的宋熹,大發雷霆,拍案罵人。

可防民之口,難於防川。

區區流言,南榮朝廷竟無力阻止。

這樣的一股子哀涼之風,對南榮的打擊是巨大的。

軍心渙散,那就是露敗之相啊!

為此,朝堂上下,一片愁雲慘霧。

北勐欲滅南榮,入主中原,問鼎天下,此心昭昭。

但南榮積習的養士之風以及推崇文道,加上內部數十年的黨爭和對武將的壓制,讓南榮這個國家早已變成了一個最為富饒、最為文明,卻也最為懦弱的「懨懨大國」。

突然而來的危機感,讓南榮這一批養尊處優的王侯官宦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向北勐求和。

從盟友,變成求和。

這樣的諫言,宋熹沒有接受。

景昌元年臘月初二,宋熹開始調兵遣將,準備「御駕親征」。

舉朝上下,一片嘩然,皆稱萬萬不可。

宋熹心意已決,次日上朝,以翰林學士朱光啟為右相,以淮西宣撫使張成仁為樞密使,急調信州、江州、黃州、揚州等地兵馬,與京畿大營集結,共備精兵約八十萬,準備北上。

同時,景昌帝親自手書聖諭一份,從臨安出發,緊急發往汴京守將古璃陽,敕封古璃陽為鎮北大將軍,令其守好與北勐南下的第一個堡壘汴京。隨聖諭而去的,還有數不清的金銀珠寶與美貌佳人,並許諾無數——

對宋熹這道聖諭,眾臣多有不解。

古璃陽乃蕭乾舊部,汴京部眾也多為蕭乾北伐時留下的舊人。

蕭氏一門滅族之後,古璃陽雖然沒有背棄南榮朝廷,可到底會有離心之意,還許他這樣多的金銀珠寶,豈非養虎為患?

然,宋熹一意孤行。

於他而言,對古璃陽賞與不賞,都不會改變結果。

那一些長期滯留汴京府的兵馬,原本就已經離了他手。

與其在北勐南下之時,未戰先逼人反,不如先行安撫。

北風呼嘯,寒氣逼人。

馬蹄聲從城門處,漸漸遠去,帶著臨安聖諭,飛往了積雪覆蓋的北國。

南榮宮中,積雪蕭瑟里,天際卻有一抹罕見的晚霞,從白雪皚皚的瑞獸屋脊上方灑下來,襯著這一座古老而巍峨的華麗宮殿,死一般寂靜,也晃得那個坐在廊前的男人,眼睛微微一眯。

「李福!」他坐了許久,突然低低地喚,「茶來!」

「喏,陛下。」大太監李福小心翼翼地拎著一個長嘴茶壺,為皇帝續上熱水,又低眉垂目,默默地地退下去,生怕打擾了皇帝「賞雪的雅興」,遭到他的責罰。

然,皇帝並沒有注意到他。

他濃眉微蹙,悠涼的眸子淺眯上揚,一直看著覆蓋在房頂上的積雪,看大雪與宮殿融為一體,整個人似乎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看見了一番什麼驚艷的盛世美景,唇角居然一點點拉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

「聽說你眼睛壞了?回到南榮,可能看見這樣的美景?」

不知他在說什麼,李福隱隱把話入耳,肩膀不由哆嗦一下。

這個皇帝越發古怪,也越發難伺候了。他平常不與人親近,除了上朝和臣工議事時正常一點,一日里也難得說上幾句話。可今日天光大好,他竟不外面的國憂,一個人坐在這裡,拉了椅子來賞雪,還一個人自言自語。

李福心裡想:許是被北勐南下的消息,刺激得不正常了罷?

唉!他不由一嘆。

過慣了安逸的日子,無人不喜平靜喜樂。

哪怕他只是一個太監,也不想興兵苦民。

可這場仗,硝煙已燃,只在早晚了。

李福正尋思著,肩膀處勿有一股冷風襲來。

他本能地回頭一看,卻見謝皇后穿著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拎了個紫檀木的食盒,一個大大的肚皮把衣裳撐得高高隆起,似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要破腹而出的樣子,看得他觸目驚心,生怕觸上她的身體。

驚了一驚,他趕緊欠身施禮,「娘娘——」

謝青嬗抬手阻止他的請安,就站在木欄外面,看著皇帝的身影。

呆了許久,沒有見到宋熹回頭,見他似乎根本不察她的到來,謝青嬗抿唇一笑,方才讓李福扶著,走到他的背後。

「陛下,天這樣冷,回屋歇著吧?」

宋熹眉心微微一蹙,沉寂一瞬才慢慢回頭,溫和一笑。

「皇后怎的來了?」

臘月了!

離謝青嬗生產的好日子,也近了。

尋常日子裡,宋熹都不許她走出宮門,遑論這般雪中行走了。

他嘆:「說過好幾次了,天冷路滑,要仔細身子。」

謝青嬗婉婉一笑,「宮人把積雪都掃過了,我不怕的!」

「掃過,路也滑。」

「臣妾知曉陛下擔心,可是——」謝青嬗扶住他的肩膀,慢慢躬身為他理了理披在身上的厚重外袍,滿帶憐惜地說:「臣妾也憂心陛下呀。戰事頻傳,國事操勞,你這身子本就不好,還一直吃著葯呢,我怎放心一個人?你看,我特地為你燉了湯,要不要進屋嘗一嘗?」

宋熹微微眯眸。

白亮的天光中,謝青嬗沉浸在光影里的臉,格外溫柔敦厚。

可當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鬢角時,卻讓他身上,有一種涼涼的癢。

像什麼尖刺撓入了骨頭。讓他不適,卻無法去撓。

他慢慢牽著她的手,從椅子上站起來,微微一笑。

「手這樣涼,也不穿多一些。走罷,陪你回宮!」

「好。」謝青嬗看他接過食盒,唇角不由噙上一抹笑,側眸看過去,「多謝陛下體恤。」

「應當的。」

「這湯臣妾燉了一個時辰呢。」

謝青嬗說著,眉眼飛揚,可宋熹一雙寒澈的眼,卻讓她身上一涼,像被冷水潑過。哪怕兩個人離得這樣近,也無法為她帶來多少暖意。

這個男人對她不錯,一直都不錯。尤其在她懷孕之後,更是照顧周到,寵得如珠如寶。可這樣的珠、這樣的寶,她很清楚,不是她要的,都不是她要的。

他接她這樣近,卻又隔她這樣遠。

他的身上,永遠像裹了一層堅冰,從來沒有為她打開過。

她是他的皇后,她是他的女人。

可她卻被他狠心地隔絕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謝青嬗並不了解宋熹。

以前不了解,現在更不了解。

就論這一場戰事,她聽說他在大殿上大罵臣工,拍案生氣,可回到宮中,他卻可以這樣悠閑自在地看雪賞景,喃喃自語,甚至於,她竟從他的側臉上看見了一絲笑容,一抹由衷的笑。

那笑,在他聽她出現后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她又酸又澀的笑。

滿滿的壓抑,

這壓抑,讓她心裡有一種委屈,隨時都想破喉而出——

讓想大吼大叫,想擺脫這種夫妻恩愛下,千年也不會融化的堅冰。

可——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是南榮皇后,端莊雍容的南榮皇后。

悶悶的想著,謝青嬗到了懷孕後期,反應本就強烈,這麼心潮起伏不定,整個人就有些不好了。一顆心怦怦直跳,面色變得蒼白如紙,差一點踩到拖曳在地的裙裾跌倒——

「呀!」她驚叫。

宋熹眼明手快,及時扶住了她。

「皇后臉色不好?可有哪裡不適?」

謝青嬗勉強一笑,手慢慢撫上高隆的小腹,略帶嬌羞地抿唇。

「還不是肚子里的小皇子在折磨他母后?」

說到孩子,她的眼睛明亮而純凈。

宋熹一怔,突然挪開眼,似不忍對視,將視線看向她小腹。

「這孩子,還真是皮實。等他出來,看我不教訓他。」

聽他用這樣清越的聲音說到他們的孩子,謝青嬗臉上終於恢復了一些血色,帶笑看著宋熹,似要穿過他幽潭似的眼,看清他此刻心裡所想——到底是他的孩兒,還是塞外雪白茫茫中,那一個根本就不屬於他的女人?

然而,宋熹俊朗的容色中,並無情緒。

他盡責盡職地扶她回宮,喚了宮人前來為她禦寒,泡熱水。可把她安置好,看一眼窗外呼呼吹過的北風,沉默一刻,他就坐不住了,說有正事要做,脈脈溫情地叮囑了幾句宮人,要他們照顧好皇后,就要離開。

「陛下——」謝青嬗咬住下唇,「再陪陪我一會,好嗎?」

宋熹的雙眸,比冬雪還要涼寒幾分,眉涼的,眼涼的、嘴唇也是涼的,那兩汪瀲灧的波光中,盪出來的視線,沒有一絲溫度,哪怕他其實已經很努力為她蘊起一抹笑意。

「皇后,我尚有要事處理——」

看著他為難的臉,謝青嬗輕輕帶笑。

「就一會,一會就好。我想和你說說話。」

她一瞬也不瞬盯著他,固執的樣子,像一個要糖吃的孩子。

這麼久以來,她其實難得這麼任性。

可她的嬌氣,並沒有讓宋熹留下來。

他默嘆一口氣,返身回來,站在她的面前,抬了抬手,似想撫一下她的頭髮,可手伸到半途,又落下了,出口的聲音,也滿帶疲憊。

「午後我還去京畿大營,你知曉的,朕要御駕親征,要務繁急,實在陪不得你了。你若煩了,便差人喚了母後過來,陪你說說話,或去後院的溫棚之中,賞一賞花草,逗一逗鳥兒,可好?」

「好吧。」謝青嬗點點頭,強顏歡笑地凝視著他冷寂的眼,「可陛下,我頭髮亂了,你走之前,可不可以幫我梳一梳?」

梳頭、畫眉,乃夫妻閨房秘事,古時女子最喜為之。

但她含羞帶怯的說了,宋熹的眉心,卻攏起了一層輕波般的愁霧。

她看不穿,也看不透,卻看得懂他的不願與拒絕。

「我實在來不及了。」宋熹解釋完,沉默一瞬,突然重重一嘆,似乎不想再隱瞞那許多,索性坐了下來,「皇后,你懷著我的孩兒,我願意好好待你,在我可以給你的範圍之內,不論你要什麼,做什麼,我都可縱容於你,給予你最大的恩寵。然而——」

他幽眸微沉,眉頭輕皺,似在笑,可神色,更像自苦。

「違心之事,朕辦不到。」

違心?

梳一下頭,又如何違心了?

一個男人,一個帝王,為了一個女人,何至如此?

想到他對墨九的好,想到他對墨九千方百計的保護,謝青嬗心裡的恨意,幾乎衝破了理智。可拳心微攥,她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喉嚨口像被什麼猛獸咬出了,痛得窒息,卻發不出一個音調。

沉吟良久,她才習慣地點頭,對他微笑。

「那——陛下去吧。」

宋熹輕輕擁她一下,身影消失在了她的寢宮。

只余她一人,坐在那裡,像一尊不會融化的冰雕。

「呵!」

輕輕的,她笑了。

「都說帝后恩愛。可不愛著么?」

此愛,非彼愛。

謝青嬗心裡清楚,有恩,卻無愛。

自從她懷上孩兒,他們就不曾有過床笫之歡。

他說太醫囑咐,懷了孩子得禁房事,可她哪有不知,他對她並不喜好?

於一個女子而言,沒有比丈夫不願與她行房更傷心之事了。

若說謝青嬗唯一的安慰,便是宋熹雖不與她行房,身邊也無旁的妃嬪。

謝皇太后曾經對此頗有微詞,認為皇室得開枝散葉,不能獨寵一人。但宋熹一句話就堵了她的嘴。謝青嬗的孩子是謝氏的,若其他妃嬪也誕有皇子,說不定又是一個兄弟相爭的局面。既如此,何不等謝氏的孩子大些,再說這事?

想想他還年輕,謝皇太后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於是乎,謝青嬗也就成了寵冠南榮後宮的唯一一個女人。

可這個時候,安靜的寢殿里,望著被冷風颳得呼啦啦的窗紙,這個後宮第一人滿目涼寒,手指緊攥著,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紅彤彤的眼睛里,幾乎要掉出淚來。

「祾兮!」

「奴婢在。」

一個瘦小的姑娘從簾闈後走出來,喏喏欠身。

「娘娘有何吩咐?」

「去!」謝青嬗撫著隱隱不適的小腹,「叫太醫過來。」

祾兮一驚,應了聲「是」,又抬頭,「娘娘身子不舒服,可要去叫陛下回來?」

「不必了。」謝青嬗擺了擺手,慢慢地闔上灼燙的眼睛,「一個懂事的妻子,是不能在丈夫為外事憂心的時候,前去打擾他的。」

懂事!

謝青嬗一直懂事!

可此時這懂事,讓她像一隻隱忍已久的母狼,恨不得飲誰的血,扒誰的肉,一種急欲發泄的憤恨情緒左右著她的神智,讓她惱意衝天,又不得不為了孩子強壓下去,終究也什麼都沒法做,只柔聲吩咐祾兮。

「順便替我把書案上的信,送出去!」

祾兮眉心一蹙,突然有些害怕這樣的謝青嬗。

她的臉色,猙獰得像一隻惡鬼。

每次看見發狠的她,祾兮血液都會被凍結,脊背發涼,緊繃。

不敢不從,她乖順地低頭。

「奴婢遵命!」

……

……

臨安的風雪吹不到哈拉和林的街頭,但南北兩個帝京的形勢,卻有異曲同工之處。

緊張、低壓。天氣里,像浮動著什麼亢奮的因子,又像有什麼逼仄的氣息籠罩在人在頭頂,怎麼都撥弄不開。

不過,比起南榮人的頹靡,北勐人的緊張卻都是被熱血衝擊出來的。

入主中原的野心,非一朝一日了,多年來,他們屢戰屢勝的光輝戰爭史,也讓他們的信心膨脹到了極致。從上到下,對於南下之事,一片叫好之聲。游牧的北勐人,本就好戰,與江南煙雨楊柳依依中長大的溫婉南人不同,他們想要的東西,都願意用性命去爭、去搶、去奪。那一個驚人的盛世南榮,他們已經覬覦了一代又一代,終於就要為此而戰了,那壯士斷腕的決心,又當何等堅決?

天色漸暗,風涼透衣。

夜幕下的稜台坊上空,有炊煙裊裊——

幾日前的大婚,出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墨九離開了紫妍公主住過的「不祥之宅」,又載著她的嫁妝,領著她的弟子,拖著她沒有用完的火器回到了蘇赫的王府,照舊住進了這一個有著大戲檯子的稜台坊。

對她的行事,蒙合沒有干預。

包括那天晚上墨家抓刺客鬧出來的事,也一概沒有追究。

戰事當前,一切小事都化為了無。

而且,從蒙合敕令蘇赫統兵南下之後,對與蘇赫有關的事情,都相當縱容。

不管調兵遣將的外事,還是與私人情感有關的內事,他一概不正面參與。

那一副信人不疑的賢君樣子,任何人看了,都覺得他要放手讓蘇赫去幹了。

可風平浪靜的日子,墨九心裡懸懸的。

她不懂戰爭,卻大抵也知,冰天雪地的季節,太不適合打仗了。

冷!天太冷了,呵氣成冰,說得更難聽點,撒一泡尿出去,一瞬間就能凍結了,仗怎麼打?

可蕭乾這些日子整日忙碌著,腳都不沾地,幾乎天不亮就出了府,回來時已積雪覆蓋,夜幕深沉,而她也早就沉入了夢鄉,很難把這些憂心的事告訴他,反惹得他分了心。

她信他,自有打算。

所以,哪怕擔心,亦是不問。

他亦怕她擔心,很少提及。

每次回來夜都深了,他不想擾她睡眠,常常和衣躺在她的外面,將她輕輕摟住,好幾次墨九半夜醒來,看他大半個身子都涼在被子外面,簡進心疼不已。為此,不管多晚,她都要為他等待,為他留一盞燈火。

無奈之下,蕭乾倒回來得早些了。

但事情還是太多。

在這緊張的備戰的幾天里,兩個人鮮少交談。

今日的天比往常更冷,看夜色沉下,蕭乾依舊沒有回來,墨九心裡憂心忡忡,一時心血來潮,便挽了袖子,親自下廚去,要為他做一些好吃。灶上幫工的墨家弟子,看她過來,憐她眼睛不好,都有些緊張,但她精氣神好得很,不許任何人幫忙,愣是自己一樣一樣的做了出來。

她就是一個不肯服輸的女人。

莫說只是視力下降,就算眼睛全瞎了,他也必須活得像墨九,墨家的九爺,而不是一個要人照顧的柔弱女人。

然而。

忙碌了足足一個時辰,她費盡心機折騰出了一桌子菜,沒有等回來蕭乾,卻等來了完顏修。

本來蘇赫王爺的大婚沒有了,完顏修就要走的。

但那時北勐到處抓蘇逸,形勢極為緊張。

為了保護宋妍,哈拉和林這個最危險的地方,反倒安全一些。

於是,完顏修又留了幾日。

可再過兩天,北勐大軍就要南下了,他再留在漩渦之地,就不合適了。

故而,他今日是來向墨九辭行的。

一個人漫不經心地步入稜台坊,他像個自來熟的主人,帶著一抹徐徐的清香,風流倜儻地東看西看,那俊美的模樣兒,實在招人稀罕。

王府里的小丫頭們,眼神都挪不開。

可墨九看見他的第一眼,卻皺緊了眉頭。

「它三舅,你是不是又胖了?」

打扮了好一番才過來辭行的完顏國主,聞言脊背一僵,整個人都不好了。

可瞪著一雙眼珠子,看墨九半眯著眼的可憐樣子,他搖頭嘆一口氣,哼聲坐下,又看向桌子上的美食,稍稍得了一些安慰。

「念你眼神不好,又為我備上了美食,我就原諒你罷。」

「——」墨九坐在他對面,偏著腦袋,仔細又瞅他幾眼。

「不對啊,確實胖了!我沒有看錯。」

完顏修搓搓手,不客氣地夾一筷子菜,「說了你眼神不好!還犟什麼?」

「好吧。」墨九挑了挑眉頭,不與他爭執了,眼風卻往他背後的帘子看上一眼,「你一個人來的?」

「都說你眼神不好了,你還不信。」完顏修聲色淡淡,揶揄之氣,極為討厭,「除了我之外,你看見哪裡有人了?廢物!」

平常這般被嗤,墨九肯定要還嘴的。

可今兒她把眉低頭,突然沉默了。

好一會,把完顏修就弄得心驚了,才聽她小聲咕噥。

「你要走了?」

「嗯。」完顏修勾唇,「捨不得我?」

「——」墨九眉心輕擰,「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這幾天,一直在哈拉和林做客的完顏修來探訪過墨九兩次,但每一次他都是自己來的,不管墨九都望穿秋水了,也沒有領宋妍過來見她。這讓墨九很沮喪,可她心裡清楚,宋妍「剛死」,這個時候確實不適合出來招搖過市。

但哪怕明白,她心裡還是難免不愉。

宋妍此去,何時再能相見?

有好些話,她還想告訴她,還想叮囑她呢?

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完顏修心裡一嘆。

儘管這很殘忍,但他仍然得拒絕。

「人都給我了,為何你要看,我就要帶給你?沒這道理。」

這個人好事都做了,可嘴就是臭!

墨九知他所想,抿了抿嘴,只得作罷,抬袖拿筷,往他的碗里夾了一些菜,聲音柔軟了不少,「那就拜託它舅了,一定要幫我好好照顧她。這個姑娘命苦,遭此變故,去了阿嘞錦,也是無依無靠一個人,唉!」

一想到此,她就唏噓。

沒有家的人,一生在外都顛沛流離。

哪怕完顏修會她一個金窩銀窩,恐怕也意難平了。

「照顧她?你可真能想啊?」完顏修俊眉斜飛,一雙眸子里滿帶鬱氣,筷子敲得拍拍作響,「我說墨九啊,你把我當你家的僕人了?想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這件事,老子把頭拎在手上,啥好處都沒有得到,也就罷了。如今還幫你把人帶去阿嘞錦,這才大恩大德,從此該脫手了吧?怎麼聽你這個意思,再往後,我管她吃管她喝,還得管她心情?」

墨九微微一怔。

看著他滿臉憋屈的樣子,忍不住輕笑。

「誰叫你是我狼兒的三舅!?」

「哼!少來!」完顏修陰惻惻眯眼,一副傲嬌的樣子,語氣極為不耐,「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小娘們兒在想什麼。」

「……」墨九扁嘴,「它舅!」

「莫叫它舅,叫它爹都沒有用。」

「你做不成它爹了啊?狼兒它娘已經死了!」

「墨、九!」完顏修咬牙切齒,「你把老子當成什麼人了?」

「它舅啊!」

看著她嬌憨裝傻眨眼睛的俏模樣兒,完顏修翻個白眼珠子,心又軟了。可一轉瞬,這廝也不知想到什麼,冷笑一聲,復又拿起筷子,悠悠地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撩她,「你這個娘們兒就是膽大、心黑,還歹毒!你以為老子沒事兒就往這裡跑,是為了什麼?」

「哦?為了什麼?」墨九看他的認真樣兒,愈發想笑,想逗他。

「嘿嘿!」完顏修突然回頭望一眼門帘。

風悠悠然,屋子裡就他倆,連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他唇角一揚,冷不丁湊過頭去,輕謾地凝視墨九。

「明知老子想睡你,你卻給我裝傻充愣。墨九,要我照顧她,我可不答應。除非,你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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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王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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