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一
因他年紀小,六安就沒有讓人上酒。
小七最近餓得狠了,又是在長身體的階段,因此在一桌可口飯菜上來的時候拘謹了沒有多久就開始大快朵頤。
六安吃的少,但是總是帶著笑意給他布菜。
「小七,慢點吃,後面還有許多。」
小七充耳不聞,反正現在郎君昏睡著,就算自己吃相難看一些有什麼關係,這女子自己邀請他吃飯,儀錶什麼的全然跟他沒有關係,他只想把五臟廟填的飽飽的,恨不得跟西域的駱駝一樣,吃一頓管半年。
他的嘴巴里塞滿了飯菜,六安微微皺眉,卻只是可憐他小小年紀在外卻面黃肌瘦的樣子。
不由得握住了他拿筷子的那隻手「小七,慢一點,這樣下去你的胃受不了。」
她什麼好的都想給他,只是照他現在的情況來看,過多反而是不好了。
她沒有撒謊,小七放慢速度,後面果然還有許多菜肴上上來,甚至於,他們又加了兩個案桌才堪堪把菜放下。
他不知道,六安很少飲食,因此她一開口就傳到白懷介那邊,縱使知道食用的人未必是六安,還是忍不住叫大廚房裡的八個大師傅一起開火,烹飪了一百幾十道菜食上來。
小七到後來眼睛都直了,可是那小肚子能裝下多少?開頭就狼吞虎咽了兩碗飯,所以後來的這些菜式都沒有人動過。
他為難地看著六安,心疼那三桌菜。有幾十道他碰都沒有碰過,有一些只是嘗了一點味道,滿臉惋惜地看著它們。
六安傾身,摸摸他的頭。
「小七,你若是想試試那些,明天還做給你吃好不好,別看了。」
小七下意識想側頭避開,可是立刻想到自己吃了人家這麼多好東西,摸一下也不虧,所以也就沒有避讓。
「乖孩子,能起來嗎?出去走走。」說著她自己就先站起來。
外頭有人聽見她這番言語,連忙就告訴了倚月,一頭安排所有的奴婢避讓,不能擾了她的雅興,服侍的人自然只留下幾個合她心意的人。
小七越發不明白她,「女公子,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六安的拳頭一下子握緊,又慢慢鬆開。
「我以前有一個阿弟,長得和你很像。」話只說到這裡,點到為止。
小七心裡想,莫不是那位小郎死了?難怪著女子這樣對待自己,原來是自己得了長相的益處,之前給郎君選書童的時候,大概也是看自己皮相不錯的原因,說起來,也許自己是被拐帶的孩子呢?他對自己幼年的情況一無所知。
有些惋惜,如果自己和郎君一樣也是大家公子多好,嗯,不過就算是郎君這麼優秀出色還是被家族拋棄,更別說他自己。
年紀雖小,世間涼薄他卻體味得不少。
嗯?等一下,聽她這話似乎有點意思。
小七心頭狂跳,「女公子,你說你有阿弟和我長得像?那他現在可還安好?」
六安一聽便明白過來,剛要順著他的話往下接,可是長生死前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來。
他不想跟她做姐弟,她要圓的,也是他的夫妻夢。
六安一時有些糾結。
這一遲疑就被小七這鬼靈精發現了「女公子?」
「我阿弟,因為保護我殯了。」她眸色複雜地看著小七「所以我格外疼惜他,卻已經沒有機會了,小七,你看我怎麼樣,能給你當姐姐嗎?」
小七驚呆了。
嘴巴長得圓圓的,說不出話來。
六安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或許你需要點時間,我也是,小七,若你想明白就告訴我,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樣,總之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好了。
白懷介在門口迎她,正巧遇見她出來,兩人相顧無言,並肩走出宅院很遠。
「他就是你要找的人?」白懷介抱手停住。
「嗯。」
「你怎麼知道他就是呢?找了這麼多年,一眼就能確定嗎?」
「能的。」她抬眼看他,「一眼就可以知道他是那個人。」
白懷介沉默。
「我已經差人去查他的身世,不過京城畢竟遙遠,需要一段時間。」
六安搖搖頭「不必去查,就是他。」
她認定了,白懷介也不知道說什麼,嘆了一口氣,想坦白心意,但是覺得自己並沒有那個資格。
她把自己養大,看他娶妻生子,怎麼可能對他生出一點不一樣的心思。
「現在呢?你準備做什麼?」
「當然是把他要回來,我視若明珠的弟弟,怎麼能給別人一直當僕人?」
只是恨自己沒有早點找到他。
「我把謝青做掉?」
「不必,不是他我也找不到小七。」她倚在迴廊的欄杆上看院內的奇花異草「我反而要好好答謝他。」
白懷介不說話,當商人這麼久,第一反應是她,第二意識到的卻是正主回來了,這白府也該改名字了。
「我儘快搬出去。」
六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好笑「不必,今日所得是你該得的,要搬出去的恐怕是我。」
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解決辦法,白懷介跟她又走了一會兒,終於回自己的院內解決那些雜務。
六安古井無波地佇立那處,很久以後才緩慢離去。
謝青小七兩人在府中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六安時常去找他們,府內自不會有人說閑話,可見家規之嚴格。
謝青跟六安一直以禮相待,發現她這個人簡直學識淵博,對許多事的見解比世間名人不遑多讓,除了第一次見面儀錶有些失禮外,後面都守規地不得了。
一派世家淑女的風範,但是比之她們又多了幾分貴氣,妙不可言。
謝青在讀書作畫上頗有天賦,但是情字上實在愚鈍,除了第一次怦然心動外,後來再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只是覺得自己要配上她恐怕得一舉聞名天下知,否則怎麼好耽誤她。
卻沒有發現,六安跟他說話之時,看得更多的卻是小七。
這一個月來小七身體總算不再是之前的消瘦模樣,身體長了一些肉,但是臉卻提前沒有了嬰兒肥,看起來是個小少年的樣子了。
六安不能明著給他多過謝青的好,但是負責照顧他那一院的僕人都很照顧他。
小七的沉默就算是堅冰也被眾人融化,臉上的笑意逐漸多了起來,他知道是六安的意思,那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小秘密,謝青對此一無所知,還以為是看在自己的面上對自己的僕人也格外的好。
因為有了貼身婢女,小七每天的活就少了很多,大多數時候只要站在書房門口等著差遣就好,這件差事逐漸也有了樂趣,因為六安在進門的時候總會跟他眨眨眼睛,勾勾唇,招呼了謝青一起出遊的時候,也會經常看他。
轉機是在白懷介準備的一次宴會中,江南的一位巨賈酒過三巡,眼睛居然掃到為謝青送筆墨讓他寫詩的小七身上,肥碩的身體顫抖了好幾下,大喊了一聲「我的兒!」
把在場的人都嚇了個仰倒。
緊接著就是涕泗橫流地認親現場,說該名巨賈在多年前被花子拍走一個兒子。現在憑著長相就認出來了。
有人懷疑是他喝醉了,於是巨賈又說出小七身上所帶的印記,他的左腰上有一顆紅痣。
小七當場呆住。
眾人一看反應,有戲!
謝青茫茫然看他們來了一出認親大會,自己的書童轉眼間就變成了江南巨賈遺失的兒子,他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感受,連忙也跟著道喜。
回到自己的庭院內還在迷茫,雲里霧裡地就把自己的書童送了出去。
這邊白懷介也拿到了小七的身契,夜晚當著六安的面就將其燒毀。
她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平日里聽小七言行舉止並不像是個想去官場打拚的人,這樣閑適安逸地在江南過一輩子未免不好,所以才找到那名商人演了一回戲,商人得了白懷介的兩分利高興得氣的喘不上來,恨不得小七真的是他兒子。
只是他那挫樣哪裡能生出小七那般俊朗的小孩。
小七倒是沒有當晚就離開,只是也不好讓他再去服侍謝青,白懷介另外安排了一個院子並十幾名僕人去伺候他。
早些時候六安就讓人著手準備的衣物配飾一應俱全,這時候終於可以用上。
第二天去官府掛了戶頭,小七就正式成為了劉姓商人的兒子。
身世遭遇巨變,小七適應不了,一晚上都在床上烙燒餅,抓耳撓腮,怕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他這邊不安定,當然有人稟了六安,她很快過來,帶著一碗安神湯。
小七忘了那晚她到底說了什麼,可是那種清冷的聲音刻意為他柔軟下來,綿綿細語環繞在他耳邊,也不知道是安神湯的作用還是身邊有一個讓自己安心的人的作用,小七終於進入睡眠。
六安給他掖了被子,手指虛虛劃過他的臉。
只有在這時候才敢叫他,輕輕地「長生……」彷彿下一刻那個過去的少年就會清醒過來。
其實重新開始也挺好的,他想要什麼,她都可以給他,哪怕是這個天下。
小七要的的確不多,等他回過味來,第一件求她的事就是幫謝青洗清罪名。
這件事很容易,六安點點頭。
就是這樣而已?六安疑惑地看他,那個瘦弱的少年點點頭,做下人做久了還有習慣在。
沒有關係,她可以慢慢把他培養成比謝青更高貴的人,只要他想。
謝青的家人很快大張旗鼓地來把他接回去,不知道他怎麼得了宰相的青睞,宰相提點了幾句,謝家自然就把他接回去了,說實話,雖然是庶子,但是他比嫡子知禮得多。這次回家,倒不至於讓他壓過嫡子,但是為他好好謀前途是沒跑的。
謝青走之前,想把六安約出來,可是沒好意思,於是到她府上去借著跟小七告別的機會跟她暗示了幾句,羞紅臉的少年,埋著頭讓她等幾年,等他功成名就了娶她。
六安的眼神移向月亮門外的一側衣角上,慢慢跟那個人對視。
小七的眼神里很單純,只是為自己不小心聽了他們的話而感到魯莽和後悔。
他沒有一點動怒的意思,雖然現在是十三歲,是年幼了一些,但是長生在這般年紀的時候,似乎已經知曉人事。
他很快跑開,謝青見她久久沒有言語,不知道她的意思。
六安緩緩把視線跟他對上,客氣而疏遠地拒絕了他。
謝青踩在雲端一般茫然,到了京城都沒有回過神,他不明白為什麼之前六安那樣對自己,現在他把話挑開了她卻沒有回應。或許只是女子的矜持,她會等自己的。
他不知道,六安在這世上只會等一個人,那就是長生。
等待的滋味她已經嘗夠了,這輩子再也不想去等。
現在長生的轉世就在她面前,只要等他再長大一些,正是風華正茂之時再給他吃下長生藥,那麼她的生命就圓滿了。
終究是她想得太簡單。
比起她,小七更親近白懷介。大概是從小缺少父親教育,在看到這樣出色,有手段的男人之時,小七就把他當成自己的人生目標,如果能跟他一樣就好了,有這樣的念頭,他求了他的「父親」讓自己留在白懷介身邊學習。
六安怎麼會不答應,而在外界看來,白懷介答應讓對手的兒子跟在自己身邊學習不知道是對自己太有自信還是聰明過了頭反而走了牛角尖。總之眾說紛紜,白懷介依舊我行我素地帶著小七。
人生前十年都在當奴僕,謹小慎微的習慣就像骨骼一樣生長在他體內。
可惜沒有白懷介這樣聰明,沒能作出一番大事業,好在他這個人也知足,有一點進步都會很開心。
年歲漸長,他的容貌越長越像當年的長生太子,六安注視他的時間越來越長,心中的長生逐漸被現在的小七的形象所取代。
六安很用心地學習做菜,做糕點,知道他習性的喜惡,有時候看他吃下自己做的菜就會很滿足。
這是她最得意的一世,權勢遍布全國,甚至可以震撼朝綱,她的錢多到可以供全城的子民過上幾十年富足的生活,但是還是不滿足。
小七跟她始終親近不起來,她不知道哪裡錯了。
弱冠這年,小七要成親了。
對象是他喜歡的一個姑娘,六安驚倒,簡直不敢相信。
小七瞞得很死,只是在及冠那天跟他父親說了這件事,他要跟自己的意中人成親,他這麼離經叛道的行為是六安縱容的,可是她沒有想到有一天這竟然會成為傷害自己的利器。
劉姓商賈滿頭大汗地來跟白懷介說,白懷介又委婉地告訴她。
六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你說,他要成親了?」她求助地看著白懷介,權傾天下的女人竟然也有弱勢的一天,讓她成為這樣的對象是一手培養的小七。
白懷介屆時三十七八,六安依舊是十六七的樣子,走出去說是父女絕對不會有人懷疑。
但是看她這樣脆弱,白懷介卻不能給她安慰,小七的性格太固執。
「是哪家的姑娘?」她又問。
「是點墨。」
六安晃晃地點頭,臉色又白了幾分。
不知道什麼時候,白懷介把小七叫了過來,自己退出屋子合了門給他們一點單獨的空間。
兩個人沉默著。
六安笑得比哭的難看,「我聽說,你想跟點墨成親?」
小七點頭。
六安停止了那愚蠢的笑意,不帶感□□彩地直視他,這樣的壓力下,小七沒有一點不安。
「我喜歡點墨。」
「嗯。」
「我知道你對我很不一般,但是我不喜歡你,」他看著六安慘白的臉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措辭「沒有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
還待要說什麼,六安伸手制止了他。
「好,這樣也好,你叫我一聲阿姊。」她抬眼看他,眼眶裡波光粼粼,分明是要落淚的樣子。
「阿姊。」他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長生!」聽了他的話,她的眼淚陡然落下,很快用袖子擦乾。
喉嚨里像是有一塊熱鐵一樣難過,垂著頭,眼淚一顆一顆落下,袖子很快打濕。
小七甚至沒有上來給她一張手巾,他殘忍到不給她一點希望。
六安抬頭,只注視著他,然後把前世一點一滴說出來。
小七也並沒有觸動,看她難過的樣子,卻不得不嘆了一口氣上前給她把淚掖干。
「我知道你非凡人,我知道你尋我,待我好必然是有原因的,很抱歉這麼久都沒有告訴你,可是前世就是前世,這次我不是長生,我只是小七,是從小當人書童的小七。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你要收回去很簡單,我毫無怨言,也感謝你這麼多年的照顧,但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不想騙你。」
長生藥只剩下一顆,他肯定不願意一個人吃下去,等到點墨死了恐怕他也垂垂老矣,那時候再長生更是折磨。
六安睜大眼睛,失神地坐在案桌上。
小七嘆了一口氣,最後還是留她一個人在屋子裡,他走了。
六安覺得自己譜寫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找到了長生的轉世,將他培養成人,卻被他人捷足先登。
她真的很寂寞啊,重生以來一直都是一個人,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他,他卻不願意跟她一起長生。
她成了天下第一號的傻瓜。
白白等了幾百年,孤寂了幾百年,最後還是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她在那房間里待了很久,久到敲門的人告訴她小七的婚禮就在明日。
門口有人跪在那裡,是小七。
他如今已經完全長開了,較之少年時期多了幾分雋雅,身材也比過去修長,原來長生長大之後就是這個模樣。
他端端正正地給屋子內的六安磕了三個頭,大聲對她說「阿弟給阿姊請安,明日阿弟大婚,請阿姊務必到場。」說完就準備走,這番過來是諸人施加給他的壓力。
門打開了,六安沒有一點憔悴的模樣,反而越發地光彩照人,眼角一抹紅更添異色。
「阿弟大婚,阿姊自是要去的。」她笑著把小七扶起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在這幾日她想了很多,也許可以找人把他的魂喚醒,也許可以殺了點墨,也許可以讓他忘記所有重新開始。可是她最終什麼也沒做,長生死了,死了也許更好。
她這樣活在世上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十年不會變,那百年呢?千年呢?
磐石無轉移?
算了吧,他這樣挺好的。前世他們都太累,這次有她看著長生,他能好好地活一次,他能感受到家的溫暖,他會有孩子,會有自己的事業和人生。
她做一個旁觀者就好。
孤寂和折磨都由她一人背負就好了,長生還是活在自己心中,還以為忘了呢,其實現在他的所有都還是鮮活地存在腦中。
她摸摸小七的頭「這次一定要幸福啊。」
日落西山,餘暉撒入院中,她眼角的淚光一閃而過。
小七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家庭和美,和點墨相濡以沫過了一輩子,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四世同堂最終成為江南望族。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含淚祝他幸福的少女。
希望她,也能過得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