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姜還是老的辣,事實證明,焦太夫人一語成讖。
但也許連焦太夫人也沒有想到,這場暴風雨會來得如此快速,如此猛烈。
三月十六日,也就是壽宴當夜,在宴會結束,各人歸家之後,皇帝在大政殿下達了搜宮的命令,先從東宮開始,然後是益陽王的廣明殿,安慶王魏邁的高門殿,到後宮劉貴妃的麟德殿,前德妃,現昭儀李氏的增成殿,魏邁生母楊婕妤的含章殿等等,一個都沒有落下。
甚至是公主們居住的宮室,也都被奉命而來的侍衛宦官一一翻了個底朝天,最後還當真在一處早已無人居住的宮殿內搜出一個同樣貼著皇帝生辰八字的詛咒木偶。
巧的是,那宮殿就在廣明殿,也就是益陽王的宮室隔壁。
事情至此,已經奔向如同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的境地。
往嚴重了說,如果皇帝意欲大辦,即使貴為貴妃和皇子,劉氏與魏善母子連同與此相關的一干人,一定逃脫不了死罪。
在如今嚴峻的形勢下,魏善自然要大聲疾呼,為自己喊冤,連夜跪在大政殿門口,哭訴自己是被人冤枉陷害的,又說自己多年來得父親寵愛,即使是狼心狗肺,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情。
站在理智的角度上,皇帝相信魏善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因為就算把皇帝給咒死了,皇位也輪不到他來坐,而肯定名正言順落在太子身上,可話又說回來了,天家無父子,皇位的魅力有多大,沒有人比皇帝更加清楚,要說會有人因此做出毫不符合常理的事情,那完全也是有可能的。
再說了,如果魏善是被陷害的,那麼陷害他的人是誰,太子嗎?
太子屢屢受到冷遇,擔心自己被廢,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陷害弟弟,但當時宴會上,他拿出的那幅字又是怎麼回事,總不可能自己陷害自己罷?
一想到太子與益陽王兄弟鬩牆,互相傾軋,甚至很可能將巫蠱拿來作筏子,欲置自己於死地,皇帝就越發怒火高漲,即便劉貴妃帶著兒子跪在宮門外面苦苦哀求,也無法改變他想要嚴厲查處懲辦的主意。
三月十七日清晨,就在劉氏與魏善跪了一夜之後,終於等來了皇帝的一道旨意:著太子與益陽王二人自拘於宮室,非令不得出,若有為其求情者各自罪加一等。
這道旨意等於是將太子與益陽王二人分別軟禁起來,而最後一句話明顯則是針對劉貴妃。
不僅如此,皇帝還下了另外一道命令,那就是拘捕與巫蠱案相關的人員,無論官員宮人,先抓起來問了再說,在沒能洗清嫌疑之前,一律不得釋放。
與巫蠱案有關,也就是與當日宮宴有關,宮宴是太子督辦的,但底下的活兒都是別人乾的,這裡頭既有負責侍奉布置的宮人,也有從旁協助的戶曹、東宮官員,甚至連萬春公主之子周瑞,也因掛了個太子左贊善大夫的職銜,直接被找上門帶去審問,萬春公主急急忙忙進宮求情,卻連皇帝的面也沒見著。
公主之子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說了,當夜參與宮宴的百官也沒能倖免,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審查,顧經顧國等人同樣被叫過去問了兩日,最後放回來時,鬍子拉碴,整個人憔悴了許多,顧家上下跟著提心弔膽,睡也沒睡好,吃也吃不香。
顧經他們還算是好的了,畢竟他們只是去赴宴,從頭到尾都是旁觀,即使被喊去問話,也就是吃了兩天苦頭,毫髮無損。
但別人就沒有這樣幸運了,那些低等宮人直接被帶去刑訊拷問,從此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皇帝沒有將此案交由朝廷大臣負責,而是交給了內侍省負責。顧名思義,這個部門即宮廷近侍機構,任職者也多為宦官。
這個安排,意味著皇帝並不願意讓大臣們指手畫腳,而準備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辦。
自三月十七日起,到三月二十日,短短四天內,恐慌自宮闈蔓延至京城,平日里趾高氣昂的公卿之家如今風聲鶴唳,有的是在為至今未歸的男主人擔心,有的則生怕自己再一次被叫去。
許多人吃不住苦頭而招供,結果出現了許多自相矛盾的供詞,這使得案件更加複雜詭譎,為了揣摩皇帝的心意,內侍省呈上了許多指證太子與益陽王的供詞,其中甚至還有牽扯到朝廷高官的,內侍省趁機又抓了不少人,許多人嚇得稱病在家,連官衙也不敢去了。
三月廿五,劉貴妃第五次求見皇帝被拒,與此同時,尚書令王郢並左右僕射,連同朝廷重臣十數人一齊入宮覲見。
這一次他們沒有被拒絕,而王郢等人則趁機請求皇帝以漢武帝巫蠱案為前車之鑒,言道此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若大興刑獄,不僅有傷天和,妨害陛下仁慈名聲,而且最後將太子和益陽王都拿下,也只會令得別國笑話,仇者快而親者痛,實在得不償失。
更重要的是,六月便是諸國會盟了,如果因為這件事而推遲或耽誤了本該前年就舉行的諸國會盟,只怕正中了齊國的下懷,而對需要與齊國重新簽訂協議的大魏來說,反而是極大的損失。
也不知是皇帝正需要這樣一個台階下,還是王郢說的一番話打動了他的心,到了月底,紛紛擾擾將近半個月的巫蠱案最終逐漸告一段落,耐不住刑罰,最終屈打成招的人不計其數,更有宮人因此沒了性命,內侍省那幫人本還想趁此辦成大案,沒料想皇帝的主意改變得如此之快,令他們好不遺憾。
雖然皇帝下令將無關人等悉數釋放,但太子與益陽王的禁足令卻一直沒有解除,據說這段時間以來,皇帝也未曾接見過劉貴妃,可見雖然礙於王郢等人的勸諫,不能不大事化小,但皇帝本人對於此事芥蒂頗深,仍未徹底釋懷。
旁人見狀,自然也不敢去撩虎鬚,顧經想要進言替太子說兩句好話,幸而他還知道要先找焦太夫人商量一番,焦太夫人得知后,直接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更不允許顧家任何人去摻和這些事情。
其實也無須她多囑咐,風聲尚未完全過去,大家心有餘悸,這段時間連貴族間常有的宴飲出遊都一一取消了。
往年三月是正是京城的宴會季,什麼探春宴,裙幄宴,桃花宴,聞喜宴,早就排得滿滿當當,令人目不暇接,有些女兒家衣服少的,還要發愁如何才能穿得不重樣又體面。
然而今年則完全不必擔心這些問題了,眼下誰也沒有行宴遊樂的心思了,甚至連門都不大出,生怕此事還有餘波未平,殃及池魚。
顧香生也不例外,自打宮宴那天晚上起,她就與大多數人一樣安安生生待在家裡,非必要絕不出門。
但她耐得住寂寞,不代表別人耐得住,人一閑下來,難免就要生是非,不管是顧畫生找茬吵嘴,顧准調皮搗蛋,還是顧凌房中的那些瑣事,與宮中那些事情比起來,簡直可以算是雞毛蒜皮,根本不值一提了。
這一日顧香生正在房中畫畫,說白了其實也是閑來無聊胡亂塗鴉,藍本則是那隻趴在窗台上盯著外頭茶花的小白狐。
在畫畫一道上,她素來是沒什麼天賦的,畫出來的東西充其量也就只能說是不醜而已,距離佳作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林氏走了進來,手上捧了個匣子,笑道:「大娘做了些綉帕,讓人拿過來給您挑,說餘下的再給三娘和五娘送過去。」
「先放那兒罷。」顧香生咬著筆桿出神,視線落在匣子上,思路難免偏移到它的主人上面。
顧琴生與王令的婚事最終被定在今年八月,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近來倒是越發有長姊風範了。
自從上回顧香生提醒她先找焦太夫人坦誠自己與王令的事情之後,她明顯就對顧香生親近了許多。
彼此第一道心防打開,接下來就順暢多了,顧香生髮現這位大姐姐也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看似可親卻難以親近,只是因為兩人從小並非同母所出,而許氏入門的那一年,顧琴生也正好到了剛懂事的年紀,雖然不會傷害異母弟妹,但內心深處,她始終存著一層隔閡。
後來隨著年紀的增長,雖然顧琴生也漸漸意識到異母弟妹並不可惡,但以往的印象過於根深蒂固,再加上沒有一個良好的契機,這種不遠不近,略顯疏離的姐妹關係就這樣延續了下來,直到那件事情的改變。
顧香生雖然比旁人多出一輩子的記憶,可那並不代表她就事事都做得正確,起碼在跟姐妹相處上,她一開始同樣也因為心懷戒備,遲遲未能主動釋放出善意。
這是兩姐妹直到如今才逐漸交好的原因。
世上一壞到底,心思絕頂惡毒的人終究很少,更多的人,善惡都在一念之間。
即使是顧畫生,在顧香生看來,對方也只是嘴賤而已,若是有機會能把對方胖揍一頓,顧香生會很樂意,但要說痛恨到巴不得對方去死的境地,那還遠遠不至於。
顧香生將匣子打開,裡頭果然疊著好幾條綉帕,帕子自然是上乘蠶絲,每條圖案都不太一樣,顧琴生分別綉上了梅蘭竹菊牡丹桂花,還有顧香生最喜歡的茶花,針腳精緻縝密,以顧香生行外人的眼光來欣賞,繡得已經算是極好的了。
顧家女兒雖為世家千金,但女紅卻也是必修課程,雖然不必綉出多麼高深的成就,但起碼拿著針線做做樣子也是要的,餘下的就看個人喜好發展了,顧家女兒裡頭,唯獨顧琴生性子沉靜,能夠長年累月把女紅當成興趣愛好。
顧香生從帕子中選出一條茶花的,一條桂花的,又將匣子重新合上,讓林氏拿去送給顧眉生她們。
她低頭畫畫,察覺又有人進來,還以為是林氏去而復返:「怎的回來得那樣快?」
「四娘!」出聲的卻是碧霄。「夏侯府來了人,說要見您,正在外頭等著呢,看樣子好似特別著急!」
顧香生詫異抬頭:「是夏侯府的什麼人?」
碧霄:「是夏侯府的管家張芹。」
張芹也是北齊人,當年跟著夏侯渝一併南下的,後來就擔任了夏侯渝的管家,顧香生與夏侯渝熟稔,以前幾次上門去玩,對張芹並不陌生,在這種大家都忙著避嫌的時候,張芹卻突然到來,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顧香生騰地起身:「隨我出去看看。」
張芹等在顧家後門,因心中焦急,忍不住來回走動,直到從門內後院匆匆走出兩人,他眼睛一亮,連忙上前拜見:「四娘子,碧霄小娘子!」
顧香生問:「張叔何故如此著急,可是阿渝讓你來找我?眼下家家閉戶,生怕惹嫌,若無要事,最好還是在家安坐的好。」
張芹苦笑:「好教四娘子知曉,若非萬不得已,小人也不敢在此時上門,實是小郎君又病了!」
顧香生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雖說夏侯渝體弱多病,但能讓張芹如此著急,情況定然非同一般。
張芹道:「昨天夜裡,小郎君忽然發熱,後來又嘔吐,大夫說是得了傷寒,病情很兇險!」
顧香生大驚失色,這年頭的傷寒可不是鬧著玩的,若是遇上病勢嚴重又醫治不妥當的,很有可能一命嗚呼,像夏侯渝這種本來體質就不算好的人,更是雪上加霜。
「現在呢,情況好些沒,我過去看看他!」
張芹苦笑:「那大夫看著醫術一般,小郎君吃下他開的葯之後,病情沒有絲毫起色,小人正準備去找城東鶴年堂的王大夫去給小郎君看病,可聽說那大夫診金貴,出一次診要一金,府中余錢不足,是以小人是想,想與四娘子借些……」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話終究是沒有說完。
鶴年堂王郎中先父是前朝太醫,他自己沒有入仕,繼承了來自父親的醫術之後,專門給達官貴人看病,既比太醫自由,又可以多賺些錢,不必因為擔心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而喪命,因醫術高明,王氏的病人絡繹不絕,那些不太著急的病症都排到下個月去了,作為一個落魄質子的管家,張芹去找,人家未必會答應。
夏侯渝來到魏國之後,按規矩,北齊那邊每年都會送一些銀錢過來,但規矩還規矩,夏侯渝既不受寵,又是質子,天高皇帝遠,就算不送,皇帝也不知道。
而且這筆錢一般是每年諸國會盟時由北齊使臣送過來,但近兩年沒再舉行過諸國會盟,這筆本該發給夏侯渝的俸祿,自然而然也就沒了蹤影,不知是被他們本國相關負責的官員遺忘了,還是已經被他們中飽私囊。
魏國這邊,礙於面子,永康帝也不可能讓齊國人質因為沒錢而活活餓死在這裡,那傳出去也太丟人了,所以他讓宗正寺定期給夏侯渝發放俸祿,但這個俸祿自然不可能太過豐厚。
一來,夏侯渝無官無爵,僅僅有個齊國皇子的身份,連齊國人都怠慢他,可見這齊國皇子也不怎麼值錢,二來,要是讓夏侯渝這個齊國人過得太舒坦,皇帝心裡也不舒服,所以俸祿頂多能供應他日常所需,再多加兩個僕人,僅此而已。
顧香生是去過夏侯府的,除了張芹之外,夏侯渝身邊就只有兩個洒掃做飯的僕役,因為薪俸太少不足以支付,夏侯渝不得不讓她們自行外出尋找生計,每日只需幫忙做飯就夠了,張芹這個管家則只能薪俸自理,也就是說白乾活,不拿錢。
正因為如此,夏侯府雖大,卻雜草叢生,除了前院和夏侯渝張芹他們自己住的那幾個屋子之外,其它地方卻完全是一幅荒蕪景象,簡直可以作為鬼宅範本了。
聽了張芹的話,顧香生立時想起夏侯渝的處境來,心下不由惻然,也不多問,便一點頭:「我有,你且等等,我進去取錢,不過那王大夫雖然醫術高明,這種時候卻不一定肯出診,為防萬一,我再去找找魏十娘,看她能否請到宮廷太醫來為阿渝診治罷!」
張芹大喜過望,長揖到地:「如此再好不過,小人代小郎君多謝四娘子了!」
顧香生:「阿渝如我弟弟一般,這些客套話就先別說了,救人要緊!」
一金不是什麼小數目,如今一兩金子再加點銀子,便可買一匹上好的烏蘭敦馬,半兩金子也足以買一匹普通的母馬了,鶴年堂的診金之貴可見一斑。
幸而顧家不是什麼小戶人家,跟著太、祖皇帝開國打江山終究是有很多福利的,顧香生不知道焦太夫人到底存了多少家底,但從逢年過節長輩們的闊綽出手來看,如果她的父親和幾位叔叔不在政治上犯暈站錯隊,顧家再多享兩三代的榮華富貴,也綽綽有餘。
顧畫生是典型的世家千金,出手豪爽,揮金如土,就算賞賜再多,平日里估計也沒有什麼余財,反正將來女兒出嫁還會有豐厚嫁妝,但顧香生平日里卻有積攢的習慣,十數年下來,私房也能攢個十兩八兩金子,此時便派上了大用途。
她直接從匣子里取出三金,又匆匆出來,放到張芹手上:「你拿著這錢趕緊去鶴年堂請大夫,若是需要什麼好葯,只管不要吝嗇,我這就去找魏十娘!」
張芹感激得快要落淚,顧香生此舉無異於雪中送炭,他還待跪下謝恩,卻被顧香生喝住:「還不趕緊去,磨蹭什麼!」
「是是!小人這就去!」張芹抹了一把眼淚,轉身便走。
「走,我們去將樂王府,你去備車!」顧香生對碧霄道。
其實巫蠱案帶來的影響,也僅僅是對魏國上層而言,在平民百姓看來,即使他們也聽到許多風聲謠言,卻影響不了日常生活,潭京繁華如故,自從許多人被放回來之後,街上巡邏的兵士也恢復到原來的數目,僅僅是城門處的盤查比原先嚴格一些罷了。
顧香生帶著碧霄乘車來到將樂王府門口,碧霄先過去敲門。
門子自然是認識顧香生的,也不等稟報,便將她放了進來,想是魏初先前有過交代了。
魏初很快迎了出來,頭一句話就是:「你怎麼還敢過來?」
顧香生摸不著頭腦:「怎麼了?」
魏初拉著她的手:「走,去我房裡說!」
二人來到魏初房中,顧香生怕耽誤夏侯渝那邊的病情,先將自己的來意說明清楚,魏初頓足嘆道:「你若是早兩天說,說不定我還能進宮請太醫,可是現在不行了,爹娘不讓我進宮,而且就算我進宮,也未必見得到太醫!」
顧香生:「為何?」
房中只得她們二人,魏初猶豫片刻,壓低了聲音:「太子被廢了。」
什麼?!
顧香生震驚地看著魏初,後者苦笑點頭,表示自己沒有信口開河。
「這是……什麼時候的消息?」顧香生消化了一下,聲音還有點緊繃。
「就在昨夜,聽說是太子主動求見陛下,自請廢位讓賢,陛下同意了,今早我爹進宮時,就對他說了這事。」魏初道,「今日百官休沐,等明日上朝,應該會公諸於眾的。」
顧香生有些說不出話來。
照理說,太子這個位置雖然是靶子,可同時也是一種保護,一旦被廢,難道還能再複位么?
縱觀史書,倒是有那麼一位二度複位的皇太子,可最後還不是被圈禁致死,可見太子自古就是個高危職業,興許魏臨是想通了這一點,才選擇從風頭浪尖退下來,以求有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