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尾聲
「珍妮,」老頭輕輕叫著我的名字,語調里的憂鬱讓我羞愧,「你真的決定放棄了?」
「沒有。只是想需要離開一段時間。」
老頭那對極深的猶太眼睛注視著我:「一般,我鼓勵學生一鼓作氣把研究做完。你現在的方向非常有前途。我已經和IBM研究中心打好招呼,暑假你可以在那裡,和最好的科學家一起做研究。」
「我很抱歉。」我固執地垂著頭,告別過去永遠是艱難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為什麼是FGCU大學?佛州州立的排名要好得多,如果你一定要去佛羅里達的話。」
「FGCU在麥爾斯堡。我在那裡有朋友。」
老頭靠在沙發上長嘆一聲:「FGCU有我一個老朋友。我會給他打電話,讓他照顧你。希望一年後,你能回來。」
我點點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幾個師兄把我的行李放到車上,鬧哄哄地開著玩笑,弄得我幾乎哭了。
第三次走這條路,幾乎不用看地圖。天氣越開越熱,人也興奮起來,連窗外的風都彷彿帶了些鹹味。索性降下車窗倚在窗戶上,將手邊的雪茄煙頭拿起聞了又聞,然後遠遠地扔了出去。
「你看,我們這裡的設備是全美國最先進的。」系主任雙眼放光,「我們需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年輕人,來傳授最新的電腦科技。」
我笑笑:「我也希望自己能不負眾望。」
顯然他很滿意我的回答:「你什麼時候可以開始?暑假可以嗎?」
我點點頭。無論怎樣,我都迫切需要一個合法的身份,和一份穩定的收入。
終於熬到了周末,從FGCU到那個海邊,只有半小時路程。中間不得不停下車,我的整個身體抖個不停。
一切都是這麼熟悉,幾乎不用思考,減速,右拐,極小心地開上那長長的土路,我楞住了。海灘上,兩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提著小桶在玩耍,門前趴著一輛玫瑰紅的家庭房車。
「需要幫忙嗎?」一位非常年輕的金髮少婦開了門,困惑地望著我。
「我,」我攥緊拳頭,指甲直扣進肉里,「我來找羅比。」
「阿,羅比。」她瞭然地笑了,回頭叫道,「蜜糖,有人來找威爾斯上尉。」
「威爾斯上尉已經調走了。」這個男孩看起來還不到二十五歲,穿著軍便裝剃著寸頭,粗短結實。
「調走了?」
少婦甜甜地一笑:「是的。他把房子賣給了我們,還把所有的傢具都留下了,真是個好人。孩子們特別喜歡他。」
「賣了?」我看看遠處的海灘。沙丘邊,兩個孩子正在大喊大叫地壘沙堡。
「我們都挺意外。他說走就走,好象很急的樣子。」男孩補充道。
「那麼,」我的聲音啞得厲害。「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這個,」男孩想了想,「除非本人說出來,我們都不會問的。上司或許會知道,但是他們一般也不會說。」他直視著我。
我忽然明白了那眼裡的意味。竟然忘了,我還是一個來自異國身分不明的人。
少婦回頭看看丈夫,見他不說話,又同情地看看我:「威爾斯上尉實在走得太匆忙了。連他的許多老朋友都沒來得及通知。那天比爾還來找過他。」「比爾?」「別擔心,」她繼續勸道,「到時候他一定會和大家聯絡的。他是那麼豪爽的一個人。」
我勉強對她笑笑:「打攪了。」轉身向回走,腳深陷在銀沙里,我是那樣熟悉這種感覺。
忽然我站住腳,回頭道:「那對知更鳥呢?我好象沒有聽到它們的叫聲。」
「親愛的,她也知道那對知更鳥呢。」少婦欣喜地說,「我正想找人問問。春天的時候我抱著愛米麗去看窩裡的蛋。它們小小的,藍顏色,可愛極了。後來那對鳥就不見了。有人告訴我明年它們還會回來,只要那兩個蛋還在窩裡。你說,明年它們還會回來嗎?」
「我想,」我猶豫了一下,用力點頭,「它們一定會回來的。」
「太好了。」少婦興奮地挽住丈夫的胳膊。
上了高速開了一會兒,確定那對年輕夫婦已經進去后,我又把車開了回來。
孩子們已經被叫回屋去。整個海灘空寂無人,浪濤翻卷著,從公路上望下去,可以看見那個沙丘,還有一部分陽台。一切都和幾個月前一模一樣。
海水碧藍清澈,象孩子的眼睛,似乎幾億年的時光,對於它不過是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它不知道未來,也不記得過去。
面對大海,我淚流滿面。
「珍妮,我的最要好的朋友的公公去世了。我必須去幫助她、安慰她。這使我分了心。我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我覺得我的作業分數太低。」
「好,讓我想一想。」我用力揉著太陽穴,盡量心平氣和。
「珍妮,人和人應該互相幫助、互相友善對不對?如果因此就給我低分,實在不符合教育的基本原則」
「我同意。完全同意。所以我才說,我會考慮。」
「哦,哦,我明白了。」她欣欣然站起身來,「珍妮,謝謝你,你是最好的。」
幸好她及時去了,再多一個字,我會忍不住給她個零蛋。第一次當任課老師才發現,原來要和這麼多狗屎打交道。整個下午我的辦公室訪客不斷。做不出題乾脆把題目抄了三遍,要我給他加分。看錯了題目宣稱他證的題目比我出的要難得多,要我給他加分。這個女孩又要我為了她高尚的品德和偉大的友誼,無視她不交作業的事實,給她加分。上帝阿,我忍住噁心看完那些天書一樣的鬼畫符,居然還要受這種折磨。
這時,有人敲門。拜託,饒了我吧,已經轟炸了七輪了。那人又敲敲門,極有耐心的樣子。「進來!」我長出一口氣,決心痛下殺手。
門開了,是個個子極高的傢伙,頭頂幾乎擦到門框。太陽從他背後照進來,我看不清他的臉。
「告訴我,」他頓了頓,是我極熟悉的聲音,「我費盡心機調到瑪克依堡,就是為了發現你已經跑到這裡,教這幫狗屁不通的東西。為什麼?」
我奔過去輕盈地一跳,被他準確地接住,雙腿緊緊盤在他腰間,手指饑渴地插進那濃密的棕發里去。藍眼睛澄凈如海水,可是裡面有所有的激情和記憶。
「為了找你。」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