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 (十)
第八章人心(十)
「阿爺,您怎麼能如此直接?」符贏被自家父親一句話戳破了心事,頓時羞得臉色發紅。頓了頓腳,低聲嗔怪,「就像女兒我真的成了外人一般。您先別管其他事情,先看看這個,還有這個!」
說著話,從貼身侍女手中接過兩本薄薄的冊子,鄭重呈在符彥卿面前。
「什麼東西?」符彥卿微微一愣,低頭看去。只見上面一本冊子的表面,龍飛鳳舞般寫著四個大字,《治河方略》。
鄭子明的治河方略!登時,他的手就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彷彿兩個小冊子加起來有上萬斤重。
要知道,即便是太平年代,任何朝廷經歷了黃河決口之後,想要恢復,至少也得花費十年八年苦功。並且耗資甚巨,稍不小心,就能讓國庫入不敷出。而柴榮和鄭子明兩個,從請纓到現在,卻只花了不到三年時間。非但沒有從朝廷索要任何錢糧,並且在黃河中下遊動員百姓,開闢出良田數十萬頃,從根本山解決了大周朝的糧食儲備問題!
這手段,簡直是神仙所為。如果符彥卿自己掌握了如此本事,肯定記錄下來,藏入密室,只准嫡系子孫傳閱,半個字都不泄漏給外人。但是,鄭子明為了替太子拉攏符家,居然毫不猶豫地將方略拿了出來,如此手筆,如此胸懷,怎麼可能不令人為之震驚?
「這都是子明當初與太子兩個人商量后實施的治河辦法,包括這麼做的原因。以及治河過程中,出現和發現的若干問題,還有,還有解決問題的過程,諸多決策的利弊得失。」女兒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每一個字,都令符彥卿手上書冊的份量變得更加沉重,「採用的是一問一答方式,類似於傳說中的《衛公問對》,另外一本則是……」
「小鷹子,你還是直說吧,太子他到底想要老夫做到哪一步?」符彥卿悄悄後退數步,坐在椅子上,喘息著打斷。
有道是,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所求越多,禮物越重。光一份《治河方略》,已經足夠讓符彥卿難以割捨了。如果再加上一份同樣份量的東西,恐怕符家只能當場表態,永遠唯太子馬首是瞻!
不行,絕對不行!即便再疼愛女兒和外孫,符彥卿也不會做如此承諾。那,簡直是拿整個符氏家族做賭注。以他的謹慎性格和豐富閱歷,哪怕讓女兒傷心,哪怕捨棄手裡的誘惑,也絕不會冒此奇險!
「父王,您著什麼急么?好像女兒我逼著你替太子做事一般!」符贏微微一笑,追上前,從符彥卿手裡拿回兩個冊子,並排放在桌案上,「另外一份,是《治軍綱要》。滄州將士的戰鬥力到底如何?您老也曾經親眼目睹。有了這本書,咱們符家兒郎……」
「不可能!絕不可能!」沒等符贏把話說完,符老狼已經跳起來打斷。「鄭子明怎麼可能如此大方,交出治軍綱要!他,他滄州軍只有萬把人,萬一秘密被他人所洞悉,今後,今後如何在世間立足?」
話雖然說得斬釘截鐵,他的手指,卻忍不住將《治軍綱要》迅速翻開,目光也移了過去,唯恐看得不仔細,無法分辨此書真偽。
只見,綱要第一頁上,赫然寫道,「夫練兵者,煉其體魄,壯其精神也!使其知榮辱,明號令,辯金鼓,識禮儀,見強敵不亂於心,聞小利不亂於行,而後列陣接戰,則進退有序,無堅不摧……」
字寫得頗為潦草,遣詞造句也算不上齊整。但每一句話,都令符彥卿的臉色一變再變,兩耳於無聲處,聽得驚雷滾滾。
強行壓制住心中的震撼,他的快速向後翻動,越看,越捨不得將目光移開分毫。待看到後半部的選士篇,竟忘記了身邊還有外妻子和婢女,直接大聲開始朗讀,「夫軍中之士,勇武且敢於擔當者也。可謂之為軍中之膽。必精神力貌兼收,且肯嚴格遵守號令者,方可入選。寧缺毋濫。武藝差可以教之,力氣差可以養之,唯精神差且無服從之心者,不經十年*難見其功。而兩軍接戰,紀律嚴明,戰陣整齊,進退嚴守金鼓旗幟者,勝者十之()八九。未戰先亂,士卒踴躍,各不相顧者,縱得一時之先機,亦難將其維繫持久。三鼓之後,強弱之勢立轉……」
「轟!」彷彿有道驚雷,又在腦袋裡炸開。符彥卿身體晃了晃,聲音嘎然而止。
作為手握重兵的地方諸侯,哪個不希望自家麾下掌握者一支虎狼之師?而這些年來的戰鬥經驗卻清楚地告訴他,眼下無論是郭威手中的禁軍,高行周手中的白馬精騎,還是自己麾下的符家子弟,都只是用來對付普通山賊草寇的二流貨色。真的遇到硬茬,便會被打得原形畢露!
所以,自銀槍效節軍被李嗣源糟蹋之後,同等數量的中原軍隊再與契丹人交手,就有敗無勝。想從契丹人手裡贏下一場,中原軍隊往往得出動對方的三倍,甚至五倍到十倍!而兵馬越多,對糧草輜重的需求越大。萬一契丹人再遣一支偏師繞路於中原軍隊身後,斷其糧道。則最遲不出三個月,中原軍隊肯定要一潰千里!
恥辱,內戰內行,遇到契丹人就成了窩囊廢。這,不僅是後唐、後晉乃至後漢皇帝的恥辱,也是所有中原將領的恥辱!符彥卿這輩子,不是沒想過雪恥。卻苦於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雪起。而今天,鄭子明的《治軍綱要》,卻讓他終於看到了努力的方向和希望的曙光。
「阿爺,這兩個小冊子,對咱們符家有用么?」見父親不出自己意料被震住,符贏笑了笑,走到桌子另外一面,輕輕坐好。春蔥般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打,「咚,咚,咚咚咚咚……」
「呼——」符老狼艱難地將目光從《治軍綱要》上挪開,長長地對著天花板吐了一口氣。「怎麼,怎麼可能沒用。咱們,咱們符家如果能早點得到,得到這兩冊書,不,只需要《治軍綱要》便足夠了,就可,就可,呼——」
說著話,他又長長地吐氣,彷彿要把心中的所有遺憾,都吐到空中一般。
「就可什麼?阿爺?」符贏眼睛微微一亮,停止磕打,笑著追問。
「算了,不提了!」符彥卿立刻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苦笑著搖頭,「女生外向,古人誠不我欺!這兩份禮物,對咱們家太重要了,為父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但是,你切莫漫天要價才好!」
「阿爺,看您說的。我怎麼著也姓符!」符贏看著符彥卿的眼睛,輕輕搖頭,「其實,太子根本沒讓女兒我向您提任何要求,只是,女兒我不想咱們符家被人說只進不出,所以,所以想跟您老商量一下,能不能,能不能在今年秋末,給朝廷上一道表,陳說鄭子明治河和為國守土之功?」
「啊,就這點兒事情?」符老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反問出聲,「你們夫妻兩個,不需要為父表態支持?」
「您是我的父親,表不表態,其實都一樣!」符贏笑了笑,輕輕點頭。
「這就怪了,眼下王峻和王殷,實力遠超太子。那鄭子明雖然驍勇,可滄州軍卻只有萬把人,雙拳難敵四手!」聽女兒說得肯定,符老狼忍不住手捋鬍鬚,低聲沉吟,「除非,除非太子還有別的力量,不為認知。可,可他這三年忙著跟鄭子明一道治理黃河……」
「阿爺,您莫非忘了選士的標準。必精神力貌兼收,且肯嚴格遵守號令者,方可入圍!」符贏又笑了笑,輕聲給出一個答案。
「啊?」符彥卿的嘴巴,頓時張得能放進一隻鵝蛋。愣愣半晌,身體向後一歪,喟然長嘆,「老了,為父真的老了。這麼強的一支大軍就在眼皮底下,居然做了睜眼瞎子!唉——」
精神力貌兼收,且能嚴格遵守號令,論上述幾點,誰能比得過太子所統帶的河工?十里難得其一,三年來,經太子和鄭子明兩人挑選的流民,恐怕不下四十萬,就是四十人里挑一個,也能挑出一萬合格之士來,怎可能無人可用?而這還是士,不是兵。若按那《治軍綱要》所言,一士位於陣中,可掌控十兵。此時太子只需要一聲令下,輕鬆便能拉起十萬大軍!
而這十萬大軍,還絕非普通貨色。連續將近三年的攜手並肩,連續三年的坐卧飲食與共,連續三年的令行禁止,即便是一堆生鐵,也早鍛造成百鍊精鋼了,更何況一堆大活人!
可笑,符家的一干宿老們,居然還覺得,太子守中沒有足夠的兵馬為依仗。可嘆,符家上下,此刻居然還有不少人認為,太子實力太差,遲遲不願意站在他這邊,跟他一道面對王峻和王殷!
天氣已經涼了,尤其到了夜裡,秋風中已經帶上了十足的寒意。然而,此事此刻,癱坐在椅子上的符彥卿,額頭上卻滲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符老狼啊,符老狼,你真是聰明了一輩子,臨老卻變成了糊塗蟲!幾個月來,為了劃清跟太子的界限,居然還默認族中一些蠢貨,去主動上門挑釁!好在太子宅心仁厚,看在雙方是一家人的份上,沒有計較。若是換個心狠手黑的,帶領數萬河工忽然發難,符家在毫無防備之下,下場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