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暗流 (七)
第九章暗流(七)
「廢物,扶不起來的阿斗!」見李重進被郭威三言兩語就說得鬥志全消,王峻心裡破口大罵。然而,從今晚各自將一隻腳踏進宮門那一刻開始,三人就都已經沒有了退路。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向前跨了一步,大聲說道:「陛下,臣知道臣斗膽進言,必令陛下震怒。但是,有些話,臣卻不吐不快!」
「哦,秀峰,你確定必須要今晚說?」郭威先輕輕點了下頭,然後遲疑著問。
如有可能,他真不希望君臣之間的對話再繼續下去。那樣,彼此還能留下各自後退半步的餘地,不見得非要血濺五步。
然而,此刻的王峻,卻宛若是楚霸王附體,力能拔山,氣可蓋世,嘴裡的吐沫星子,更是四下飛濺,「雖然君貴有治河之大功,然而,其氣量狹窄,行事莽撞,絕非一個合格的儲君。與其立他為太子,不如讓他為樞密使或者左右相。若陛下肯改立重進,臣願意交出樞密院,遠避秦州,此生不再踏入汴梁半步!」
這條件,在他自己看來,絕對是誠意實足。非但給柴榮留了一條活路,而且自己主動離開中樞,徹底化解了郭威對自己今後把持朝政,拿李重進當作傀儡的擔憂。然而,郭威聽了之後,卻又是微微一笑,低聲回應道:「秀峰這番考慮,足夠周全,朕替君貴先謝過了。但是,秀峰兄,你依舊沒有回答朕的話,如果符彥卿、高行周、常思、鄭子明四人聯手起兵支持太子,你拿什麼手段來退敵?」
「這,兵來將擋而已。況且只要陛下將立重進為太子之事,詔告天下。他們四個人,怎麼可能同時造反?」王峻根本不認為郭威所說的那種情況會發生,撇了撇嘴,大聲冷笑。
「萬一呢,朕豈能拿大周江山去做賭注?」郭威收起笑容,正色強調。
「沒有萬一!高行周這輩子,就沒替別人出過力。李崇訓也曾經是符彥卿的女婿,當年李守貞起兵,卻沒見符彥卿幫他們父子分毫。至於常思和鄭子明,呵呵……」王峻想都不想,繼續冷笑著撇嘴,「臣就不信,臣,叔德,還有滿朝武將聯手,就不能將他們翁婿兩個逐一剪除!」
「噢,原來秀峰早就有了對策!」聽王峻說得輕鬆,郭威再度輕輕點頭,隨即,又淡然發問,「可大戰之後,我朝元氣,還能剩下幾何?常克功和鄭子明都死了,誰來替大周抵抗北漢,誰來替大周威懾燕雲?」
「不破,不立,到時候肯定有辦法!」王峻被說得心中一陣煩躁,跺了跺腳,大聲補充,「況且常思是陛下的結義兄弟,未必會抗旨。而以君貴對陛下的敬重,心中縱然覺得委屈,也未必會准許鄭子明借著他的名義胡作非為!」
「那照秀峰兄的意思,只要朕改立儲君的聖旨一降,則天下可定了?」郭威愣了愣,忽然又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得胸口上下起伏。
「當然,陛下可是大周皇帝,九五至尊!」王峻誤以為郭威已經準備跟自己妥協,立刻大聲保證。
「原來朕還是大周皇帝啊!」郭威抬起手,一邊笑,一邊擦淚。「朕以為秀峰兄都忘了呢!朕為何要聽你的安排?!朕為何明知道你剛才說得這些,心裡其實半點兒把握都沒有,還任由你胡鬧?秀峰啊,你最近太累了,累得已經昏了頭。早點回去歇息吧,朕倦了!」
說罷,揮揮手,便命太監送王峻等人離去。那王峻,如何肯善罷甘休?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郭威的胳膊,「陛下,且慢!」
「怎麼,秀峰想連朕也一起廢了?」郭威猛地站直了身體,像獅子般俯視著王峻,雙目當中,寒光四射。
他是從普通大頭兵一刀一槍地殺上的皇位,這輩子,不知道在屍山血海中打過多少次滾。登基之後雖然沒有時間再去練武,可盛怒之下,身體當中,立刻有無形的殺氣衝天而起。把個王峻嚇得鬆開手臂,蹬蹬蹬接連退後了五六步,直到脊背撞上柱子,才咬著牙回應,「微臣不敢。陛下,是大周的皇帝,誰都無法取代。但是,陛下,這大周江山,卻是微臣,叔德,還有外邊無數老兄弟拼死拼活替你打下來了。立誰人為儲君,關係到我等的榮華富貴和子孫後代的前程。所以,此事已經不是陛下一個人的事情,請恕臣等,不能任由你乾綱獨斷!」
「噢!那朕就乾綱獨斷了,你等又將如何?」郭威向前跨了一步,又向前跨了一步,站在王峻對面,冷笑著質問。
「陛下,陛下莫要逼臣!」王峻的背後是一根柱子,退無可退。抬起頭,手臂用力在身前揮舞,就像一隻憤怒的公雞。
「陛下,請三思!」
「舅父,請三思!」
知道王峻一個人扛不住郭威的壓力,王殷和李重進咬著牙轉身,從郭威的側後方大聲「請求」。
久經戰陣的郭威,立刻發覺自己陷入了三人的包圍當中。笑了笑,大步後退。李重進沒用勇氣阻攔,趕緊側著身體閃避。王殷壯起膽子邁步去擋了一下,卻被郭威一晃肩膀,直接撞了四腳朝天。
「就憑你們三個!」郭威大步回到床邊,重重坐了下去,不屑地撇嘴,「還想學別人逼宮?呵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模樣?滾出去,朕不想再看到你們!」
「陛下,你,你,你莫執迷不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嚇的,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王峻背靠著柱子,頂著滿頭冷汗,伸出右手食指,遙遙地指向郭威,大聲威脅。
「朕就是執迷不悟,你又待怎樣?」郭威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繼續撇著嘴聳肩。
「我,我,我……」王峻的手指哆嗦,嘴角掛著白沫,氣喘如牛。然而,喃喃半晌,他終究沒勇氣說出要廢掉郭威的話,扭過頭,拂袖而去。
「陛下,好自為之!」見王峻起身離開,王殷也不想再多逗留,從地上爬起來,快步走向門外。
只有李重進,心中依舊還保留著幾分良知。看出郭威的臉色青中泛灰,忍不住躬了身體,低聲說道,「陛下,請保重龍體。甥男,末將告退!」
「下去吧!」郭威看了他一眼,懶懶的揮手。
李重進被看得心中發毛,趕緊邁動雙腿去追王殷。臨出門,腳卻在門檻上絆了絆,差點一頭栽倒。
「嗤!」看到李重進那狼狽不堪模樣,郭威忍不住從鼻孔里噴出一行冷氣。就這麼個貨色,也配和君貴相提並論?王峻、王殷,你們這夥人,真是有眼無珠!
「陛下,趕緊想辦法出宮,想辦法出宮!」沒等宮門從外邊合攏,一個低低的聲音,忽然從郭威背後響了起來,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急。
「是淑妃啊,剛才朕和他們幾個的話,你都聽見了?」郭威回頭朝聲音來源處看了一眼,卻沒有挪動身體,只管苦笑著搖頭。
「聽,聽見了。陛下,陛下莫,莫怪臣妾多事。臣妾,臣妾是怕,臣妾真的怕他們幾個……」淑妃楊氏踉蹌撲上前,手裡拎著一把三寸長的剪子,泣不成聲。
「傻瓜,哪裡論得到你來動手!」郭威原本已經結了冰的心臟當中,難得又有了一絲暖意,伸手將楊淑妃拉起來,笑著搖頭。「放心,他們不敢殺朕,殺了朕,就沒人替他們遮醜,也沒人替他們去威懾群雄了!」
楊淑妃聽得心中一喜,趕緊擦著眼淚低聲催促,「那,那陛下還不快走?趕緊走,莫管臣妾。只要陛下能離開汴梁……」
「走不了啦!」郭威嘆了口氣,貼著牆壁緩緩躺倒,「他們既然敢來逼宮,就早已做出了相應準備。王秀峰那個人,跟朕共事了小半輩子。朕了解他,正如他一樣了解朕!這會兒,皇宮內外,已經全換上了他的人。朕只要一天不下旨改立李重進為太子,這皇宮,就一隻蒼蠅都甭想再飛進飛出!」
「啊!」楊淑妃心中剛剛生出的一點點希望之火,再度化作了灰燼。愣了愣,流著淚不知所措。
「唉——!」郭威嘆了口氣,將她攬在了懷裡,閉目不語。
太監們全都消失不見了,寢宮內,燈火將熄,也沒人再進來替郭威夫婦換上新的蠟燭。整個皇宮,宛若一座巨大的囚牢,將百戰餘生的郭威關在了裡邊,插翅難逃。
一重重宮門,陸續關閉。
大周樞密使王峻,站在皇宮大門口,緩緩回頭。兩隻眼睛里跳動著暗藍色的光芒,就像郊外亂葬崗里閃爍的鬼火。
眾親信鴉雀無聲,誰也不敢開口。唯恐哪句話說錯了,觸了樞密使大人的霉頭,被當場碎屍萬段。
許久,許久。
就在眾人緊張得幾乎要窒息的時候,王峻終於甩了下衣袖,斷然做出決定,「皇上有重病在身,需要卧床靜養,從即可起,非有老夫手令,任何人不準去打擾陛下。敢擅闖者,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