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舊事和狂言
許庭生家在郊區農村,跟麗北中學絕大部分的農村孩子一樣,他是住校生。
懷念了許多年的寢室卧談低聲進行著,許庭生雙手枕在腦後,在一片黑暗中凝望著天花板,聽著,聽說了一些自己的事。
比如黃亞明說:「那個學妹現在整天和一群混混混在一起。」
許庭生想了想:「誰?」
黃亞明跳起來:「我去,太薄情了,就咱們高二開學第一天,在路上攔住你那個高一新生啊!叫什麼來著?……忘了,反正問你還記不記得她。」
聲音大了,宿管員老姚在外面敲門,大聲喊「再吵老子放火燒死你們」。
然後有滑打火機滾輪的聲音,「哧…」「哧…」,滿宿舍人毛骨悚然。
老姚長得像火雲邪神,不過這個時候《功夫》還沒上映,大夥還沒發現這件事。他喜歡端著一個大牙缸出來巡查就寢情況,牙缸里是滿滿一缸高度白酒,邊喝邊巡查,酒淺下去,嗓門就高起來。
老姚喝醉了會巡查一整夜,什麼話都說的出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校領導想過辭退他,他把上吊的繩子掛在校長辦公室門口,然後就留下了。
許庭生想起來了,自己和黃亞明高三畢業那個晚上往他的值班室里丟過一串鞭炮。
門外沒了動靜,黃亞明又活泛起來,從對面鋪丟給許庭生一根煙,說:「利群,今天在小店買了兩根……那個你想起來了吧?管不管?」
許庭生想起來那時候學校小店確實賣散煙,據說老闆是校長的親戚,這邊老師抓抽煙抓得如火如荼,他那邊賣得明目張胆。許庭生前世最後幾年煙癮已經大到一天一包,重生回來以後,身體似乎擺脫了對尼古丁的渴望,好些天了,愣沒想過抽一根。
許庭生要了打火機,點燃了重生后的第一根煙。
黃亞明丟打火機過來的時候說你自己的呢?許庭生說我找不到。他是真的找不到。你能找到自己十幾年前藏的打火機嗎?
這時候有一個傳言是抽煙影響那方面功能,這個傳言在男生中間造成了不小的恐慌,許庭生私下和黃亞明探討過這事,黃亞明滿不在乎的說:「沒事,正好我太強。」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許庭生前世親見了他結婚生子,一發命中,奉子成婚。你如果看過一個人30歲為人夫為人父的樣子,再看他十九歲弔兒郎當的樣子,會覺得很神奇。
黃亞明又說:「你到底想起來沒有?」
許庭生終於開始往那個女孩身上想,想起來了。他在初中時候差一點兒就早戀了一次,女孩是那種很淳樸清純的農村孩子,能把土鱉極了的校服穿出很漂亮的效果,足以證明她的相貌有多出眾。她比許庭生低一屆,兩人約好了高中再正式開始戀愛,那時候他們覺得初中的自己還太小,高中就長大了。
許庭生早一年上了高中,最初他們還互相通信,後來許庭生進入了一個「迷戀男孩子氣的女生」的階段,就不再給她回信了。
女孩寫了幾封見沒迴音也沒有再寫。
後來她也來了麗北中學,開學第一天,她在路上攔住了許庭生,含著眼淚,咬著嘴唇說:「許庭生,你還記得我嗎?」
當時許庭生迷戀的短髮女孩姚婧就在身邊,所以他說:「不好意思,不記得。」
她現在整天跟一群混混混在一起嗎?許庭生想了想,對黃亞明說:「不必擔心,她初中考年段第一能甩第二60分,以後能上漸海大學。」
前世,許庭生後來又見過她一次,很多年後很意外的一次相遇,在一個遠房表弟的婚禮上,她當時剛從漸海大學研究生畢業,而且是那場婚禮的新娘。
漸海大學全國排名前五。結婚的兩個人,郎有財有貌,女有才有貌。一切都很好,確實不必擔心。
對了,許庭生還想起來她的名字,她叫吳月薇。
黃亞明說:「操,你真冷血……看來你對姚婧是真的死心塌地了,我看她那邊也差不多了,你決定高考以後再開始還是現在?」
於是許庭生又想起了姚婧,那是一個男孩子氣的女生,很多男生都有過一個奇怪的階段,會被這類女生吸引。
前世,許庭生曾在高考後和姚婧在一起一個月,然後發現兩個人真的不合適,和平分手。
現在的許庭生,其實31歲的許庭生,其實已經不喜歡這類型了,他說:「她明明就跟咱們同性好不好,整個一男人,沒胸沒屁股,我不要。」
黃亞明像被魚刺哽住了,頓了半晌,說:「真撤啊?你這樣把人家搞個不上不下的不好吧?……算了,突然發現你出去一趟回來變得好奇怪。睡覺。」
許庭生猛地背後一涼,暗暗跟自己說:「以後說話做事得小心點,蝴蝶效應,雖然不知道有沒有,但是很可怕。人心更可怕。」
許庭生當然不認為黃亞明和付誠會害他,就像他知道父母親和妹妹也絕不會害他,但是他相信這樣一句話:如果你真的愛你的親人、朋友,就不要把那些致命的東西交給他們。
這就像你現在有一把槍,可以在必要時用來保護你的親人和朋友,但是你完全沒有必要把槍拿出來給他們看,更不應該把槍交給他們……這樣的結果,很可能是害人害己。
許庭生擁有的,不止是把槍,它比原子彈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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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早讀,黃亞明跟著女朋友譚青靈走了,兩人這會兒剛在一起,很熱乎。
許庭生當然知道他們最後沒有走到一起,譚青靈去北方讀大學之後很快就甩了黃亞明,倒是黃亞明舊情難忘,因此痛苦頹廢了很長一段時間。
甚至許多年以後,黃亞明還會在喝醉的時候喊譚青靈的名字,說,譚青靈,你是我一生最愛啊……啊……啊……我好想你。
但是許庭生不打算破壞或者勸導什麼。就算事情跟前世一樣發展,那又怎樣,不就是青春少年戀個愛,傷個心頹個廢嘛?多美好的事情。許多年以後當你心變麻木不再悸動了,你就會發現,其實痛也值得回味。
付誠是通校生,吃了才來的。
所以許庭生一個人去了餐廳。
麗北中學新校區是邊建邊用。從教學樓到食堂的路還沒澆築,鋪著沙石,走在上面沙沙作響。
許庭生一路走去,越來越多的目光開始投向他。
「7班班主任早讀課說的就是他。」
「說什麼?」
「他在教師辦公室放話說下次月考進年段前20。然後7班班主任今天早讀就跑班裡說了,說有人不把咱們重點班當盤菜了,都拿出點樣子來,別被人看扁了。」
「哇,牛逼……他誰啊?哪個班的?」
「10班,許庭生啊,平時也就20多,30名,不過是班裡,年段140多,不知怎麼突然那麼大口氣。」
「文科的人,我都不認識。」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原來是他啊。這人真好玩。」
許庭生想不到自己重生之後的第一炮就這麼不經意的放了。其實他當時就是為老周感動了,積累了許多年之後,直到自己當了老師才懂的感動,前世許庭生在學校當班主任的時候總是喜歡對學生提起老周的千層底布鞋和電水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份上。
老周說「全憑義氣」,於是許庭生想給老周一點安慰,想給老周爭口氣。
至於七班班主任張秀雲張老師,許庭生知道她是個強勢的人,和很多老師的關係都處得不太好,但也不是壞人。前世許庭生的文綜突然冒起之後,她曾經站在教室門口等他,邀請他去7班和大家交流文綜學習方法。
這是一個除了目的性太強之外沒什麼壞處的人,一心都撲在學生身上。她之所以會在早讀的時候把許庭生說過的話在7班公布出來,多半也是為了激勵班上的學生更加努力。
但是無論如何,她都把許庭生逼上梁山了。
許庭生量了量,覺得這座梁山不算高,也不算險惡,自己既然被推出來了,倒是沒必要再縮回去。
熟悉又陌生的餐廳里,許庭生點了一份粉皮,仗著臉嫩撒嬌讓食堂阿姨給放了大半碗醬汁,然後找了個空座坐下來。
熟悉的(應該是熟悉的,雖然有些許庭生已經不記得是誰)同學過來打招呼:
「庭生,你真的說要考年段前20?」
「是啊。」
「我去,你也太笨了,有目標放心裡不就好了,說出來了,要是考不到……?」
「會考到的。」
「……」
問話的人多了,許庭生就把黃亞明和付誠也拖了進來,說他們也放了話,至少前50。這就真的是坑了,他們倆現在的成績比許庭生還差些。
姚婧端著兩碗瘦肉粥在許庭生對面坐下來,穿著紅黑細格子襯衫,緊身的牛仔褲捲起褲腳,露出潔白的腳腕,胳膊上衣袖隨意的挽起,短髮,不時甩一甩流海。
許庭生看著這個自己前世喜歡了兩年多,戀愛了一個月的女孩。姚婧真的是很帥氣的一個女孩,而且面容清秀,如果她是拉拉的話絕對會是很吃香的一個t,但是現在還不流行這個。
這一世,他們註定不會有那樣的交集了。許庭生看著姚婧的感覺有點怪怪的,尷尬的笑了笑。
他忘了,之前的兩年,他已經把情意傳達得再明確不過了,姚婧也就在點頭說「我願意」的邊緣了,她哪裡知道他已經突然就「變了心」。
「喝粥。」姚婧推過來一碗瘦肉粥,她雖然男孩子氣,但其實身材還是很纖細的,這一碗粥,她本來就是替許庭生買的。
「飽了。」許庭生搖了搖頭。
「那就丟這吧。」姚婧很乾脆的甩了甩手,又很哥們的拍了拍許庭生的肩膀,低聲說:「我知道你為什麼那麼說,你想逼自己拚命,對吧?」
「啊?」許庭生說。
「上次我說你懶散慣了改不了了,那個……沒有惡意的。不過你故意放話出去讓自己沒有退路,讓自己不得不拚命努力……我沒想到,但是覺得很好,很佩服。」
說完這番話,許庭生沒有回應,姚婧也沒再繼續,她低著頭喝粥,很難得的紅著臉,露出那種很女孩子的嬌羞的神情。偶爾抬頭看一眼許庭生,又慌張的低下頭去。
許庭生有種不好的預感。
姚婧喝完了粥,站起來,猶豫了一會,嬌嗔的一跺腳:
「那個……我答應你了,高考結束,我們……我們就在一起。世界那麼大,我陪你去看。」
世界那麼大,我陪你去看……許庭生差點兒一頭栽倒在碗里。前世,明明是高考結束后的畢業晚會,自己喝醉了撒潑耍賴的表白,姚婧才答應的啊!
怎麼提前了?
「不是應該畢業以後才答應嗎?」許庭生脫口而出道。
「不是你說的么,現在答應,你才能更專註學習,也更有動力啊。」
姚婧咬著嘴唇委屈的瞪許庭生一眼,紅著臉走了。
許庭生則被「那時的」自己噁心的有點受不了。
還有,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