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將至
第四章
陸霜年在鎮子上徘徊了一天。
第三集團軍所屬部隊已經開進來了,本應該處在戰備狀態的士兵們在小鎮上四處遊盪,更有欺男霸女之輩,所到之處儘是些粗鄙的大聲怒罵和打砸搶掠惹來的鬥毆和哭喊。本來便破敗衰頹的小鎮更加人心惶惶。陸霜年一個小姑娘,並沒什麼存在感,她只是漫不經心地觀察著那些士兵和下級軍官的一言一行。
眼下第三集團軍還真對得起它「爛泥」的綽號。汶鼎無心與夏澤開戰,但大屯村的慘劇幾乎已經舉國皆知,只得做出應戰的姿態。第三集團軍便被臨時派過來做樣子。
陸霜年很快混進了駐守在這鎮子上的第三集團軍所部。七十四師五團一營,何勛所在的部隊。——出來採買的廚子是個好人,禁不住陸霜年靠啞著嗓子倔強忍淚那堪比當紅演員的演技,將這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女孩帶回了炊事班,權當多了個打下手的。
這要是在軍紀稍嚴的部隊都是根本不可能的——帶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進軍營?開玩笑!
陸霜年知道陸柔的脾氣。她的母親是個耳根子軟的,潛意識裡又偏疼陸昔華,這一次,只怕根本不會想到陸霜年能倖存下來,更別提去尋找她。
陸霜年也正如她所承諾的那樣,該乾的活一樣也沒落下。她從小就跟著父親做農活,老實巴交的木匠取了個天仙樣的老婆,在家裡當尊菩薩一樣供著,連帶陸昔華,雖然過得不是什麼金枝玉葉養尊處優的生活,那也是打小十指沒沾過陽春水的。唯獨這個二女兒,生來沉默安靜,頗有些農家人堅韌的性子,做父親的倒也知足,心道這孩子到底留著自己一半的血,雖然不如她姐姐那樣水靈淑雅,卻是個能扛起一個家的苗子。
陸霜年進了部隊一個星期不到,炊事班的老崔就知道自己這是撿了個寶。
「阿年啊,去把我今天買回來的菜洗了!」
「哎!」
「阿年,今兒個營長說了要加餐,去把後院里的雞撿兩隻殺了!」
「哎!」
「丫頭,班裡兄弟的衣服豁了這大個口子,你給補補?」
「哎!」
沒多久,炊事班的幾個老兵油子也習慣了這小姑娘的存在。陸霜年平日里也不怎麼說話,但踏實肯干,也可以幫士兵們做些縫補洗衣的工作。不少力氣活扔給她也不叫苦叫累,這點倒教老崔又是滿意又是憐惜,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照顧。有了老崔的照護,幾個兵油子也只是時不時地和陸霜年開開玩笑,沒怎麼欺負過她。
在炊事班不忙的時候,陸霜年也可以擁有半個下午的休假,去鎮子上逛逛,買些東西。何勛給的那筆錢陸霜年還有其他的用處,於是只靠她在炊事班打雜的那點餉錢,從舊書攤上買些書本抱回去。老崔不止一次笑她,一個姑娘家家,就算嗓子壞了,臉蛋兒還在那,不知道琢磨著打扮,為自己添些新衣服,整天就知道讀些酸文假醋。陸霜年也不和他分辯,只是咧開嘴笑笑,低著頭繼續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她的《二十四戰例》。——別說是炊事班,就是這整個營,也未見得有多少識字的兵,所以倒也用不著防著旁人發現她一個小孩子凈看些戰爭教科書。
上輩子陸霜年的少年時期幾乎都是在無休止的勞動和旁人的欺辱中度過的。她只是個毀了嗓子,瘦小沉默,不受任何人包括她母親待見的丫頭片子而已,哪裡有機會像陸昔華那般讀書識字。而後來戎馬倥傯,陸霜年到底抽出時間學了識字,讀了書,只不過她看的是情報文件,進的是間諜培訓班,學的是如何欺騙和利用,如何殺人不見血,早沒了那些年幼時候對念書的嚮往。
那個時候她羨慕陸昔華,羨慕得心裡一陣一陣灼燒的疼。那個時候她不知道為什麼溫柔的母親明明對她和姐姐都很關懷,卻為什麼在任何抉擇的時候捨棄自己。那個時候她以為陸昔華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姐姐,值得她掙來一切對她好。
而她只有在真的接觸了那雲波詭譎的戰場,才知道什麼是人心最是險惡偽善最是劇毒。
「陸丫頭,你這是跟哪裡學會的念書啊?咋這書皮子我一點都看不明白呢?」
瘦小的女孩臉半隱在昏黃的光影里,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微笑了一下,黝黑的瞳孔里卻沒有微笑的模樣。陸霜年用微啞的聲音回答。
「哈,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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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二柱你聽說了沒,過幾天可有大人物要來咱們這兒呢,你們炊事班可有的忙啦!」
陸霜年端著一大盆帶著泥巴的土豆往炊事班裡走,營長身邊的警衛正蹲在廚房吃著他的誤餐飯,一邊神神秘秘地對那個叫二柱的炊事兵說道。
女孩搬了個板凳坐下,「唰唰唰」地清理起土豆來,一併凝神諦聽。
「是嘛?!大人物會來咱這兵荒馬亂鳥不拉屎的地方兒?什麼來頭?」二柱大驚小怪地問。
那警衛塞了一嘴的飯,含糊不清地道:「什麼大人物?!我哪裡知道!我這還是從給營長念電報的那傢伙那兒聽了一耳朵呢。總之就是大人物就對了,看咱們營長緊張的那個勁兒……」
二柱想了想,又問:「那大人物來了,營長不得陪他們去鎮上那飯館吃飯哪?怎麼輪得著咱炊事班伺候。」
警衛不耐煩地撇了撇嘴,「就算人家去鎮上吃了,那大人物的隨行不還得再營里吃啊?!」說完抹抹嘴走了。剩下二柱一臉的愁容——大人物可不好伺候,過幾天這工作量,恐怕是要加倍啊。
陸霜年端著一盆子土豆悄悄地溜開。上輩子以治軍嚴苛聞名的虎將顧耀章,似乎就是這個時候接手第三集團軍的吧?
小女孩站在一條板凳上抄起菜刀動作利索地切著土豆,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事情。這是她重生以來,頭一回感覺到這一切如此真實。那些她經歷過的人和事,見證過的血火生死,都將重新出現重新上演。
顧耀章是汶鼎部隊里出了名的嚴將,帶兵有方,為人剛直。敬仰這個詞對於後來成為「情報之王」的陸霜年來說很是罕見,但她承認她敬仰顧耀章。陸霜年本人是做情報的,她心裡最重的恐怕就是利益。那麼多年陰謀詭計里打磨出來,早就失卻了那一股子青年人的熱血。她曾調查過顧耀章,也在顧耀章的部隊做過情報工作,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當得起「鐵血丹心」四個字。
哦,順便一提,人們都說是虎父無犬子,顧耀章遇刺身亡后他兒子接了他第三集團軍的擔子,就是那個出現在陸霜年葬禮上的傢伙,他叫顧宸北。
說起來陸霜年和顧宸北的關係算不上好。他們沒有多少私交,顧宸北一直認為顧耀章之死有陸霜年的情報處在後面搗鬼,加上汶鼎高層對愈發強悍的第三集團軍的猜忌,「情報之王」的名頭在顧司令那裡自然討不到什麼好印象。情報處和第三集團軍之間的嫌隙也不是一兩天結下的,兩個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稱得上是宿敵。
陸霜年覺得她永遠不會承認對顧宸北有那麼兩分欣賞,包括上輩子和這輩子。她陸霜年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不像顧宸北,能在老對手的葬禮上輕描淡寫地說出那麼高的評價來。
但人終究是會寂寞的。這個世界上,若不能酒逢知己,有個棋逢對手的人,也已經是莫大的幸運。
還是個小姑娘樣子的陸霜年慢吞吞地把切好的土豆歸攏到一起,那副沉思的模樣配著她手上的活計,頗有些滑稽可笑。她聽見自己居住在這副稚嫩的殼子里靈魂嘆了口氣。
故人將至。
第三集團軍七十四師五團一營的營長孫偉是怎麼也沒想到傳說中的「大人物」真的在三天後光臨了這戰火邊緣的荒涼小鎮。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位「大人物」已經接手了第三集團軍的全權指揮,而他們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的清閑日子,也過到頭了。
陸霜年搬完餵豬的泔水,蹲在牆角看著那些漆黑鋥亮的轎車從營房的大門外開進來。她從那些士兵的縫隙里只能看見幾個人從車裡下來,然後是營長那高昂得有些怪異的歡迎致辭。陸霜年有些無趣地打算離開。
「……顧將軍親自到這邊陲烽火之地視察,真是讓一營上下無比感動……顧將軍的公子不辭辛苦……」
——顧將軍的公子?!
陸霜年險些被自己絆倒。顧宸北竟然也跟著顧耀章來這兒了?!
她上輩子十三歲時,還在鎮子上的豆腐坊拚命做活養家糊口,為她那個「優秀好學」的姐姐籌集學費,對軍情變動和祁峰之役危在旦夕的戰局絲毫不清楚,也不關心,記得顧耀章是在這個時候接任第三集團軍司令還是後來搞情報的時候做的功課,哪裡知道當年的顧將軍視察邊境險地竟然還帶著兒子!算起來顧宸北今年十五,倒也不算小了。旁人家裡十五歲的孩子大約還在父母膝前撒嬌,可顧家世代軍旅,顧耀章又是個典型的治家如治軍的嚴父,倒也在意料之中。
炊事班二柱的擔憂並沒有變成現實。據說當營長提出要在鎮上最大的酒樓宴請顧耀章一行人時,顧將軍是這麼說的——
「眼下軍心不定,戰事不穩,實在沒有飽食豪飲的性質。孫營長的心意我們領了,不如就在這部隊里吃飯吧。」
營長身邊兒的警衛在炊事班將顧耀章的話學得繪聲繪色,一邊兒咂著嘴說:「顧司令那臉色,好傢夥,咱們營長嚇得臉都白啦!」
陸霜年盯著書本上的字,心裡卻已經開始盤算。她不想留在這個破爛的,註定會在祁峰之役中成為炮灰的軍營里,更不想重新和陸柔或者陸昔華攪合在一起。她要離開這裡,她要趁著比當初更年輕的年紀,盡更大的努力,看更大的世界。
而顧耀章是個機會,一個天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