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魚腸燜柚青(四)
「章半仙兒?」
「嘿嘿,茅大夫。」
這兩人一個占街頭,一個占街尾,一大把的年紀不對盤了幾十年。其實主要還是茅大夫看不上章半仙故弄玄虛偷奸耍滑的德行,也向來不信他那套邪門兒的茅山道術。偏生這章半仙兒做法事煉丹藥少不得光顧川草堂,起先茅大夫還不願賣給他,後來見他來抓的葯雖偏門些可也確實沒有什麼毒性,想著他就是不在這兒買也會去別處,好歹這兒賣的葯貨真價實,總比讓這瞎子道士去買假藥害人的好。只是每每章半仙來,他都不會給好臉色。這一回,自然亦是如此。
「又來買什麼藥材?」茅大夫問。
章半仙閉著眼睛神態自若,看起來對這種惡劣態度並沒有多少反感:「非也非也,這次是受人之託來給人治病的。」
茅大夫鬍子一吹,諷道:「你能治什麼病。」
「誒你這話就不對了。你治的是人,我治的是鬼,相輔相成啊。裡面那孩子你治不了吧?萬一我能治呢?」
「哎呀,道長可千萬得幫幫我兒啊。」一邊金老闆連忙躬身請求。
章半仙隨手一扶,振了振幡子,便好像什麼都能看見似的踏進了川草堂裡屋。茅大夫恨恨地嘆了口氣,也跟了進去。李苦兒和小曲見狀,趕緊扒著門帘去偷看,卻被金老闆趕了,只得認命地躲在旁邊聽壁腳。
何未染看她們兩個這偷偷摸摸的模樣,只搖著頭笑了笑,便繼續悠然飲茶。
雖然看不見,但這一層門帘能抵多少用處,裡面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李苦兒聽見章半仙兒說:「哎呀,你家這事難辦啊……」又是老一套,她等著下一句,該是「也並非不能辦,就是得花點兒功夫」吧。
金老闆一通懇求,章半仙兒又道:「你既養了這鬼物,便是知曉總有這麼一天,又何必強求啊?貧道便問你一句,是要救人,還是要保鬼。若是救人,貧道便拼得這數十年的功力幫你一幫,若是保鬼,還是早些送人上路吧,留著這半兩魂魄也是受罪。」
小曲聽得下巴都合不上了,她瞪著眼珠子和李苦兒對視,眼底泛著詫異的光。李苦兒想,若她不曾認識何姐姐,必也會與小曲一樣的。
茅大夫喝罵章半仙兒在他的藥鋪滿口鬼話搬弄是非,金老闆卻大呼高人啊高人,將茅大夫氣得將他們都趕了出來。真是個倔老頭兒。
金老闆和章半仙兒匆匆忙忙地從屋子裡出來,後面跟著金老闆的徒弟,背著毫無生氣的金小少爺。
四人出了川草堂,也不避諱來往鄰里,便談起了這事。
金老闆從袖中摸出十兩白銀,塞進章半仙兒的手裡,道:「不瞞高人,我家這戲法營生,世世代代都是靠鬼仙仙法維持。只是後人須以身奉養鬼仙,我本也有幾位兄長,都是尚未成年便去了命,兄長身死,鬼仙便寄於我身,待我又有子嗣,再傳到子嗣身上。我這小兒子上頭還有兩個兒子,皆是步了我兄長後塵,本以為小兒子能熬到個娶妻生子的年歲,再將鬼仙一代代傳下去,誰料啊,我父子的緣分還是淺了。如今我年已半百,莫說尚無其他子嗣,就是再有子嗣,怕也不及培養成人了。還請高人費思勞神,可能尋到兩全其美之法?既保得住我這小兒子的命,又留得住我家這鬼仙。若能事成,在下必會重謝。」
「鬼仙?哼哼。」章半仙兒嗤笑一聲,掂了掂手裡的銀兩,塞進袖帶,道:「兩全其美之法是難有,但貧道先前算了老闆八字,十三歲有過一坎,過了,便是長壽命,以您現在的體魄,再活個三十年亦不是問題。只不過子女緣薄,是你命裡帶的,也與你家奉養的鬼物脫不了干係。你若執意留它,在貧道看來,最容易的辦法便是開壇做場法事,破解你這子女緣薄的命,再娶房妾室,輔以多子方,生對孿生小子,棄一,保一,便妥當了。」
「這……」金老闆看了眼自己的小兒子,凝重的面容透露出幾分猶豫不決。
章半仙兒也不與他多話,只高深莫測地伸了一根手指:「只有一天,後日子時,這孩子的命就定然是回天乏術了。老闆可得想明白,到底荒了營生保這孩子,還是求個多子多福維繫世代家業。貧道還是在街口,想明白了,便來尋我罷。」
說完,章半仙便兀自走了。
金老闆見狀,也只有先回住所考慮。
川草堂內眾人聽得真真切切,小曲驚訝:「真有這事兒?」
方翰采搖頭:「子不語怪力亂神,怕只是個疑難雜症,被有心人拿來造謠了吧。」
何未染對此不置可否,飲完涼茶,拿了採買的藥材,便欲起身告辭。茅大夫放了方翰採回家,小曲便順勢讓他送回家。四人在川草堂門口分別,天色尚未太晚,李苦兒想與何未染去煙籠湖邊逛逛。兩個許諾了彼此的人,總不能成天在鍋碗瓢盆兒的地方處著,還是該多去些風景如畫的地方,安安靜靜地讓感情升華。
雖說今年的荷花誕辰已過十數日,但這夜裡的煙籠湖邊依然人聲鼎沸,畢竟,荷花盛放之跡是煙籠湖難得的不為霧氣繚繞的時節。
在街邊買了兩個桃子,剝了皮,咬上兩口,汁多味美,何未染說:「有時候再是費盡心思的上等菜肴,都不及這一口新鮮。」
兩人坐在湖邊圓石上一邊看湖景一邊聊心事。湖上,點滿華燈的畫舫樓船飄飄蕩蕩,船上有官家伶人彈琴唱曲兒,婉轉動聽如天籟之音。
李苦兒又想起金小少爺的事,問何未染:「何姐姐,那盲眼道士的話是真的么?」
何未染攬住李苦兒的肩,幽幽道:「真真假假吧。那道士總是有許多私心。」
李苦兒乖乖將頭歪在何未染的懷裡,嘴上卻頗是憤慨:「我就知道,那章半仙兒向來事情做一半的。何姐姐,一定有別的法子吧。」
何未染卻搖頭:「既想讓鬼物為自己所用,又想不付出一點兒犧牲,莫話世上沒這樣的好事,先說這鬼物,也沒有這般愚鈍肯吃虧的吧。路依舊是兩條,但若是我,應不會將金老闆往繼續這禍害子嗣的營生上推。想來章半仙兒是鬥不過那隻鬼物,才千方百計讓金老闆捨棄小兒子。」
「是么?歡喜班的鬼物竟是這麼厲害的,也對,好歹世世代代害了那麼多金家的孩子。」李苦兒嘆氣,又問:「何姐姐,你也鬥不過它么?」
何未染莞爾一笑:「雖然我會那般勸說,但聽與不聽,畢竟是金老闆自己的判斷。世代的犧牲,班主的責任,就像兩座大山壓在金老闆的肩上。凡人活著,皆是各有所從,各有所期。他不是了斷歡喜班宿命的人,金小少爺亦不是,也許吧,哪一天歡喜班不復今日風光,或者便是因為出了個甘願平庸的洒脫後人。」
李苦兒聽了何未染的話,句句在理,卻難免心頭沉重。她悵然道:「明明叫歡喜班的,卻是人前博得一場笑,人後世世代代哀。原來這世上的苦都是不一樣的。」
何未染摟緊李苦兒,輕聲問:「苦兒,你還苦嗎?」
李苦兒想了想,答:「原本以為雙親早亡是苦,可時間一久,不那麼苦了,才發現真正苦的是我爹娘,不是我。現如今,我又有了你,何姐姐,我已經不苦了。」
何未染笑起來,扣著李苦兒的手輕輕撫揉,道:「所以啊,苦兒這般的小女子都不覺苦了,那些歷經人世奸險的男子漢又有什麼承受不來的呢。就像那道魚腸燜柚青,苦澀的柚青,經歷水生火熱,便褪盡了苦味了。」
數日之後,歡喜班離開了清水鎮,依舊是敲鑼打鼓,依舊是嬉嬉笑笑,卻再也不見金小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