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胡來但自守
校場上,團結兵陣陣呼喊,如狼嚎虎嘯,隨著北風呼呼而起,漫天雪花揚揚落下。血泊逐漸凝固,紅色也很快被白色覆蓋。秦晉注視著這些剛剛進行了一場廝殺的團結兵,他們在崔安世的隨從面前或許可以稱之為狼,但在安祿山的百戰蕃兵面前,很可能就是一隻只綿羊
團結兵是本縣良家子十戶選其一而來,大體上類似秦晉後世的團練,這種地方色彩濃厚的本土兵勇,使得他們都擁有一個最明顯的弱點,那就是一旦不能力戰退敵,遭受亂兵劫掠的就將是他們的父母、妻子、兄弟。恰恰就是這個弱點,也可以成就他們決死一戰的戰鬥力。
秦晉在後世曾聽說過一個理論,一支軍隊不知為何而戰,等同於失去了靈魂。
「我想問問諸位,你們怕不怕死?」
「不怕!追隨少府君殺賊!」團結兵們回答的斬釘截鐵。
「你們的父母妻子兄弟呢?」秦晉又問了一個殘忍的問題,這一次得到的回應變得稀稀拉拉,他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繼續說道:「叛軍在河北道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他們每過一處,會搶走所有年輕女人佔為己有,驅使壯丁為他們攻城填命,最後還搶走他們畢生的積蓄。你們能容許這種慘劇發生在新安嗎?」
人人都有父母,妻子,兄弟,想到這種慘劇可能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團結兵在膽寒之外還感到憤怒,更對蕃兵生出了由衷的厭惡與憎恨。
「絕不能!」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不是為了朝廷而戰,也不是為了長官而戰!是為了你們每個人的父母妻子和兄弟而戰,你們明白嗎?」
團結兵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他們對這種為何而戰的文縐縐說法難以理解,但是卻都有保護父母妻子的本能,因此很快認同了秦晉的說法。
秦晉對自己激發鬥志的思想工作並不滿意,沒有切膚之痛時,人們對危機的感受自然不會有多麼強烈,但只要在這些人心裡撒下為何而戰的種子,在這個時代,它總有一天會長成參天大樹。
然而,他心裡十分清楚,澆灌這顆種子的肥料就是那數不盡的鮮血和骨肉。
縣令崔安世伏誅當日,其在新安城中的黨羽也被團結兵悉數搜捕了出來,按照校尉契苾賀的想法,將這些意欲投降逆胡的人一股腦都砍了才幹凈了事。不過,陳千里卻對此不以為然,他以為校場殺人那是事起絕境,迫不得已。按照朝廷制度,此刻當立即行文河南府說明誅殺縣令的是由,然後再按照唐律對一眾逆黨明正典刑,公示百姓,用來震懾心懷不軌的人。
可現在洛陽陷落,河南尹達奚珣也投降了安祿山,一切就應當從權、從緩處置。畢竟崔安世出身清河崔氏,他的親眷與牽扯進來的故舊也都背靠世家大族,如果不問因由一概誅殺,將來可能會給秦少府帶來數不清的麻煩。
這些事情對於秦晉而言都是細枝末節,清楚的熟知歷史走向使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可以有一線幻想,危機感始終如影隨形,如芒刺在背。就在縣廷外轟轟烈烈搜捕逆黨時,他正在仔細的研究著河南府地圖,看過一遍之後竟被生生的激出了一身冷汗。
新安在洛陽西面大概六七十里的位置,可以說與洛陽近在咫尺,叛軍騎兵到此地可朝發夕至,就算步卒有兩日的功夫也滿打滿算了。除此之外還有更要命的一點,新安曾是漢函谷關,漢武帝為了擴充關中地方硬是將函谷關從弘農移到了洛陽之西,使這裡成了險關要隘。
從漢代以後,新安一直就是洛陽通往長安驛道上的必經之地。雖然自兩晉開始,關城逐漸廢棄,但這座不起眼的縣城對於洛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換言之,安祿山叛軍一定對此城志在必得。在叛軍傾力一擊的前提下,這種實力相差懸殊的抵抗無異於螳臂當車。
而他剛剛在上午強調了為新安而戰的主旨,如果在此時提出來撤軍,定然會讓所有人覺得他出爾反爾。這豈非是作繭自縛?
秦晉看著這張簡陋的地圖,足足發了一個時辰的愣,如果不是陳千里慌慌張張的趕來,說不定能楞上一個下午。
「少府君,東門外發現了叛軍騎兵,咱們該如何應對?」
陳千里的聲音有些發抖,他從來沒打過仗,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叛軍的攻城。秦晉也從來沒打過仗,說他不緊張那是騙人,但現在既然身為全縣萬多人賴以依仗的主心骨,哪怕半分不利情緒也不敢輕易在部屬面前表露出來。不但不能表露出來,他還要安撫陳千里的緊張情緒。
「來的叛軍既然是騎兵,一時半會就不會攻城,你何時見過騎兵攻城?」
當秦晉目睹城外叛軍由遠及近時,還是狠狠吃了一驚,雙手都駭的緊緊攥在一起沒了半分血色。他生長在和平年代,從未經歷過戰亂,更沒見識過騎兵鐵流那種裹挾著刺骨朔風,轟鳴咆哮的震撼。儘管這股騎兵僅僅有數百人而已。
腳下的夯土城牆似乎都在隨著騎兵馬蹄的噠噠踏地而顫抖,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到了乾脆放棄。但是,當他看到如此氣勢洶洶的騎兵在這座夯土小城下頓足不前時,心中豁然開朗。
熟知歷史誠然是秦晉超出時人的見識,但也會成為他的負擔和包袱,打擊他抵抗的決心和勇氣。為人所熟知的歷史大趨勢是叛軍一路勢如破竹打破潼關,攻克長安。但歷史上原本沒有重生的自己,如果沒有自己,此時的新安城頭或許已經插上了叛軍旗幟,這些在城下頓足不前的蕃兵蕃將也許已經成為了崔安世的座上賓。
這不就是改變嗎?一隻蝴蝶在美洲扇動翅膀,足以引發太平洋上的一場海嘯。誰又能保證,自己的突然重生,為人所熟知的歷史不會因此面目全非呢?卸下心理包袱的秦晉再一次恢復了最初的自信,再次直面城外的數百叛軍鐵騎時,便已經有了初步的對策。
陳千里一陣驚呼,「百姓,那是百姓。逆胡要驅使百姓們攻城嗎?」
城外的百姓不過數百人,就憑這幾個人也想蟻附攻城?就算新安城牆不過丈余高,也不是如此輕易就能拿下來的。果然,蕃兵沒有驅使百姓攻城,而是將用麻繩串成一串的百姓推到最前沿,然後就是一頓亂箭攢射,百姓們紛紛中箭倒斃。
忽然,城牆上傳來一陣乾嚎,「俺兄弟在下面……」城上的團結兵們躁動起來。
很快,叛軍又揪出來一串百姓,繼續如法炮製,攢射射殺。秦晉馬上明白了,叛軍這是在用屠殺震懾威脅城中的守軍,如果不投降他們就會一直殺下去。
「少府君,出城迎敵吧,蕃兵屠殺的是咱新安父老啊!」
校尉契苾賀憤怒不已,頻頻請戰。
陌刀兵在蕃兵騎弓面前幾乎難以生存,秦晉本想拒絕。話到嘴邊他又忽然改了主意,蹶張弩射程超過三百步,而蕃兵騎弓不過百多步。如果以弩手在城上掩護,陌刀兵依城而戰,則足以克制蕃兵騎弓。但這種打法也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陌刀兵不能離城超過兩百步,且要寄希望於叛軍騎兵能夠主動進入蹶張弩的射擊範圍。
不論如何,面對出城的唐軍,蕃兵便不敢再肆無忌憚的射殺百姓。有這一條就足夠了。至於讓弩手與陌刀兵一起出城協同作戰,他更是想都不想,以這些團結兵目前的訓練程度未必能夠勝任。
這時,遠處林地邊緣的一群黑影引起了秦晉的注意。很快,這些黑影由遠及近,是一支規模不足百人的騎兵馬隊。他心中頓時一沉,叛軍騎兵頃刻便接二連三抵達,說明已經有大軍在向此處進發,這些小股的騎兵就是在大軍之前偵查敵情的的游騎。
馬蹄的咆哮再次傳來,先一步抵達的叛軍們不再射殺百姓,反而如臨大敵一般調轉馬頭,拉開了迎敵的架勢。
「是唐軍!」當陳千里脫口而出時,前後兩股騎兵已經轟然碰撞到了一起。以不足百人的規模強行衝擊數百好整以暇的叛軍騎兵,秦晉很是佩服這些唐軍的勇氣。唐軍最初憑藉速度優勢打亂了蕃兵的陣形,但卻沒能成功脫離與蕃兵的接觸,陷入膠著之中。一旦膠著在一起,人數的劣勢立即就顯露出來,開始陸續出現傷亡。
秦晉馬上意識到,眼前不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嗎?
「契苾賀!」
「在!」
「令你率三百陌刀兵出城與唐軍夾擊蕃兵!」
這次,秦晉沒有限制他們出城的距離,只要能夠夾擊成功,將會有效緩解團結兵面對蕃兵時的恐懼感。只是前後夾擊的想法很好,一旦出城作戰則完全不是想象中那回事。團結兵在契苾賀的帶領下,勇猛自是不必提的,可萬沒想到蕃兵居然分兵回擊,立刻就殺傷了十幾個陌刀兵,讓城頭觀戰的秦晉心疼惋惜不已。
也許是契苾賀左臂的箭傷影響了的活動能力,他的動作越來越遲緩,揮動陌刀也很是笨拙,團結兵逐漸勢衰力竭,傷亡也開始猛增。就在秦晉打算下令鳴金收兵的當口,叛軍竟然兵分左右,風捲殘雲般撤離了戰場。
幾百個未及被射殺的百姓也因而獲救。城上觀戰的眾人一時之間竟忘了歡呼!
這場突如其來的戰鬥勝的莫名其妙,殘存的唐軍騎兵與陌刀兵回城之後才揭開了謎底,原來是唐軍騎兵以騎弩射殺了對方的頭目,群龍無首之下,蕃兵倉促撤離戰場。秦晉不禁暗叫僥倖,此時方知團結兵與蕃兵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如果貿然與其正面作戰,不知要損失幾何了,只怕全軍覆沒也是有可能的。
一直看熱鬧的陳千里湊近了秦晉,低聲道:「這些人身上的鎧甲都不是普通樣式,只怕在軍中地位不低。」
有了陳千里的提醒,秦晉就特地留意了這些倖存的唐軍騎兵,他們明顯以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為首,甚至微不可聞的聽到有人喊了幾聲節帥。
在縣廷大堂,秦晉很快得了知此人的身份,萬萬沒想到,來到唐朝以後遇到的第一個名人竟然是他。緊隨其後,秦晉又生出一絲憐憫與同情,因為很快,大唐皇帝李隆基的一紙敕書將奪去這個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