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
玄字七號,是他現在的名字,他花了四年時間,從黃字營升到玄字營,又經過半年,才得到這個名字。
他不記得自己原來叫什麼,也不記得自己幾歲,只清楚記得第一個死在他刀下那個孩子的眼,和那黑色瞳仁里映出一張既熟悉又陌生,但同樣稚嫩卻猙獰的臉。要不是在黃字營黑屋的窗外能看到日升月落陰晴雨雪,他只怕連時間過去多久都不知道。
最初在黃字營的四年裡,他所有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就只剩下一樣,那就是殺人。手裡拿著的,除了刀,還是刀。眼中所見的,除了鮮血,還是鮮血。他幾乎日日如同泡在血池裡度過,身上手上的血腥味,始終充塞鼻腔,無論如何刷洗都清除不凈。
調到玄字營最初,仍是相互拼殺,在半年之後,生活有所變化,節目不再單一,雖依舊還是殺人,不過間隔時間變長,對手法也有要求。期間有老師來教授如何使用各種武器,掌握人身各大命門,怎樣扭轉劣勢,如何一擊致命。休息的空暇也多起來,不再像黃字營時期,時時命懸刀口之上,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
能到玄字營來的人,自然不是等閑之輩,哪個不是滿手血腥,踩著死人堆爬上來的。然而讓玄字七號心裡最為忌憚印象最深的人,卻只有一個——玄字一號。
玄字一號個子不高,比他要矮半個頭,不愛說話,不愛理人,臉上表情欠奉,明明是個漢人,卻長著胡人一樣的捲髮。他出刀極快、極准,總是一擊致命,絕不浪費半點餘力,學各式武器極易上手,熟練到彷彿那些只是他手臂的延長。
玄字七號至今記得兩人初次照面的情形,那時玄字一號剛結束拼殺從黑屋裡出來,而他正準備進去,兩人迎面碰上,四目相投,他忽地心頭一跳,只覺面前這人身上的血腥,似乎已可聚集成刀,森森然直逼過來,刺得他眉間生痛。明明是盛夏大熱天,被那人眼睛一看,便不由自主打個寒戰,背後頓時汗出如漿,身上卻是冰冷如墜冰窖。
從此他便暗自祈盼,千萬別和這人分到一組,而老天爺這次似乎開了眼,竟然真的沒讓他倆在修羅場再次遇上,以命相搏、捉對廝殺。
尋常人家十幾歲少年,正是精力充沛時期,個個忙著打架吹牛發春夢,為賦新詩強說愁。而玄字營里的少年,雖年歲相似,境遇卻天差地別,除去殺戮練習,生活基本沉悶無聊,晴天還可以出來曬太陽捉蟲,雨天就只能躺床上發獃,彼此之間,沒交情也沒往來。
在這個世界里,除生無大事,除死無小事。
現在活著難保下一刻就死,死了自會有人拖去或燒或埋,空缺的位置也自會有新來的生者補上。
今天在同一桌吃飯,明天就要刀刃相見,談交情,確實沒有必要。
但終是少年心性,即便被刀和血磨得冷了,也還是會有三五人耐不住冷清,湊在一起找找樂子。
比如今日,連著下了十來天的雨終於停了,陽光明媚,天氣難得晴好,大家都跑到空地上曬太陽。就連平時放風難得看到的玄字一號也出現了,坐在樹下背靠樹榦閉目養神,安靜慵懶像一隻大貓,誰能想到他殺人時如煉獄修羅?許久不見,他身上的血腥似乎減淡不少,只是依舊生人勿近,眼底仍有寒意。
太陽暖烘烘地,曬得人混身骨頭髮癢,干坐著發獃難免無聊,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幾個年紀略小的各自抓了蟋蟀,湊在一堆,用草棍撩撥著逗蟲玩。
玄字七號正看得有趣,忽然感到有股莫名壓力在場中慢慢彌散,既熟悉又陌生,他猛抬頭,只見對面的玄字一號雖仍然還在閉目休息,眉頭卻皺了起來,間或在眾人大笑時睜開雙目瞥上一眼,臉上難得有了表情,不是新奇、煩燥或輕蔑,而是深深的痛恨和厭惡,那股壓力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玄字七號有些不解,順著對方的目光看了幾次,發現他的恨意是沖著幾個逗蟲少年去的。心裡不由暗自嘀咕,雖然這些人是吵了點,擾人好夢,可還不至於惹得你起殺心吧。
原在一旁好奇觀蟲戰的,被他眼睛餘光一掃,個個不約而同毛孔直豎,全都抖抖索索站起來悄悄回房,卷上被子打擺子去了。
熱火朝天埋頭斗蟲不知身外事的幾人,也明顯感覺到異常停止了喧鬧,膽子稍大的看了玄字一號一眼,但終究還是慌亂丟開蟲子和草棍作鳥獸散,任誰都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做錯惹惱了這尊瘟神。
偌大一個曬場,轉眼就只餘下肇事者和最大膽的兩個人,好不冷清。
平時玄字七號未必敢主動問話,今天忽然很想開口:「呃……他們……是吵了點……」
「不干他們的事。」怔怔看著那幾隻蟋蟀逃入草叢不見,玄字一號今天也很難得地開口回答。
「你不喜歡鬥蟋蟀?」
「不喜歡。」
「為什麼?」
「有什麼分別?」
「啊?」玄字七號不明白。
「我們和那些被人撩撥相鬥的蟲子有什麼分別?」答完之後,像是把這輩子的話都已說盡,玄字一號再無迴音。
玄字七號一愣,隨即苦笑,是啊,有什麼分別?
一樣的身不由己,一樣的卑微如草芥。
雖然知道沒分別,但日子還是照樣得過。
至此之後,營中人人都知道玄字一號不喜歡斗蟲,放風時但凡他在場,大家全都老老實實,或坐或躺,只發夢,不吵嚷。
又過一段時間,營里忽然改了訓練內容,從以往的各自為戰,改成兩人一組合作,以抓鬮定搭檔,組合若成,不死不分。
抓鬮結束之後,玄字七號心中惴惴,手裡捏著紙條遲遲不敢打開,只想著什麼時候會和玄字一號交手,心想老天未必買賬,這次怕是躲不過了。
「我是玄字一號,從今天起,和你同組搭檔。」
他至今記得聽到這句話時的心情,什麼久旱逢甘露,什麼他鄉遇故知,都不及他此時的心花怒放,只要玄字一號和他同組,必定縱橫營中無敵手,從此閻王是路人。倒不是他盲目自信,這是長期拼殺培養出來的觀察力和直覺,如若出錯,性命不保。
搭檔之後,他才真正見識到玄字一號的可怕,別看這傢伙身材瘦小,力量卻是驚人,平日對練,雙手都會被對方震得發麻,雙臂的瘀青是少不了的,虎口開裂更是常事,這讓素來以氣力為傲的玄字七號很是沮喪。而且他除了殺人技術一流,頭腦也是一流,善於利用地形作戰,精於布陣,極擅攻心。他們兩人聯手,簡直不能叫戰無不勝所向披靡,而是完全一面倒的虐殺,殺到玄字七號自己都不忍心起來。
估計是表現太過突出,他們兩人搭檔的訓練很快結束,一起升到了地字營。雖然是一起進來,但又分到了不同組,說是同在一個營,他卻再也沒見到玄字一號。
再一次碰面,兩人已升到天字營,他是天字十號,而玄字一號,成了天字九號。這人身上的血腥殺氣居然已收斂到淡不可聞,若是站在陰影中不出聲,怕是任誰都不能發現他的存在。目中的寒意也消失不見,眼神空空什麼也沒有,渾不似活物,反而比以前凌厲張揚更加可怕。
這兩個名字他們用的時間也不長,很快就被天字二號和天字一號所代替。
再往後,天字一號被封為錦衣衛指揮使,官號青龍,而他,成了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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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取名的藝術
這天玄武剛從外面辦事回來,卻見白虎和朱雀坐在桌旁,盯著案上的一張圖紙,面色凝重。
玄武好奇:「白虎朱雀,發生什麼事了?」
白虎皺著眉頭不答,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想得太投入沒聽見。
「玄武回來了,」朱雀笑嘻嘻地回答,「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青龍大哥創了一套陣法,很是厲害,我和白虎在想該取一個什麼名字。」
白虎這才回過神來:「玄武回來的正好,你點子多,又是我們四個里讀書最多的,你幫著想想。」
玄武仔細看那張圖紙,這陣法的確厲害,攻守兼備,殺傷力極大,恐怕除了青龍自己,江湖上還真沒有幾個能破這陣。
「這陣法以四象五行為陣眼,不如叫『四象五行陣』?」
「白虎你取的名字太平庸,我看這陣法擺開,任誰都有來無回,不如就叫『有來無回陣』!」
「朱雀你這名字才難聽,我看還是叫『四絕陣』……」
「『死絕陣』?我還『誅仙陣』呢!你志怪書看多了吧……」
………………
半天爭論不下,於是三人決定把取的名字都寫下來,一起拿給青龍看。
青龍正在看要緊文書,聽完他們說明來意,頭都不抬,隨口回答:「取名字?我已經取好了。」
「哦?叫什麼?」三人很是期待。
青龍仍是低頭看文書:「我們是錦衣衛嘛,就叫『錦衣衛大陣』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