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魘
小屋,尖刀,鮮血,哭聲,還有,哥哥的屍體。
青龍知道自己在做夢。
從他親手把刀插進親哥哥胸口的那刻起,這個夢就夜夜盤桓,無休無止。
每晚,他都在夢中冷眼旁觀那一刻,然後夢醒,周身冷汗淋漓。
刀落下的那一刻,哥哥死了;開門接過饅頭的那一刻,他也死了;存活在世的,不過是一具無心無情的行屍。
睜開眼,合衣而眠的青龍看著館舍頂梁出了會兒神,翻身坐起、整裝,帶上「大明十四勢」,換班的時辰差不多到了。
夢既已醒,便不可沉淪,昌平州不比皇宮大內,此次皇帝清明天壽山躬祭絕不容有失。
承青龍之名,擔任錦衣衛指揮使已近三年,年輕的皇帝對他甚是器重。
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朝中也發生了許多大事。
前任玄武果然沒多久便因公殉職,現任的玄武雖年輕,但機敏果敢,胸中頗有些丘壑,就是遇事冒進了些,不夠穩重,但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福王死後,太后傷心欲絕,大病一場,雖說半年之後有所好轉,但終不如以前康健,於兩年前竟溘然長逝。剛開始不過是腹疾,御醫進方說用涼葯下瀉即可,但不久就病情突然轉劇以致不治。皇帝震怒,參與會診的御醫全都掉了腦袋,服侍太后的宮女和太監也杖斃了一大批。當日是青龍親自監刑,這些太監宮女呼號之聲甚是怪異,顯見是被灌了啞葯。
太後患病之前,皇帝曾在園中聽戲,那日上演的是《華岳賜環記》,據說台上唱到「政由寧氏,祭則寡人」(意思是說重要的政事都由寧氏處理,作為國君,他只能主持祭祀一類的儀式)這一句時,年輕的皇帝忽然大怒,拂袖而去,嚇得台上台下跪了一地。
青龍每思及此便止不住冷笑,幸好太后只是皇帝的嫡母(先帝的皇后),若是生母,又該如何?
清明雖是大祭,但照例都是遣官祭祀,這次皇帝不顧諸臣反對,執意親自前來,是因為孝心,還是因為連夜的噩夢?
轉念間,忽聽館舍內皇帝安寢處隱約傳來一聲尖叫,青龍一驚,忙飛身急掠,趕到門口便被一人攔下,他皺眉去看,卻是陪侍的掌印太監賈精忠。
老太監微笑:「大人不用擔心,陛下只是魘住了。」
青龍轉頭,瞧見朱雀站在門前,一臉焦急看著屋內,只不見了玄武。正想詢問,玄武已慌慌張張從屋裡倒退出來,直撞到賈精忠身上,老太監似乎暫時顧不上其他,忙掩門進內安撫聖駕。
朱雀在一旁跳腳,直埋怨玄武太過急躁,而玄武面色青白,眼神遊移,不知在想什麼。
「玄武。」青龍看了這神色慌亂的年輕人良久,終究只是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歇息去吧,值了大半夜也累了,回去再給你壓驚。」
玄武驚魂未定地點頭,剛走出幾步,身後忽有人低喝:「且慢!」
玄武只好站住,渾身僵直轉過身,卻見賈精忠緩緩走來,眼底隱有殺氣。
青龍不由心頭一沉。
「玄武!你好大膽!……」
「賈公公!」慌亂中,玄武只覺眼前一花,青龍已擋在面前,凜然道,「玄武只是救駕心切,擔心陛下出了意外,難道這也是罪過?」
他看不見青龍的表情,只瞥見賈精忠的臉忽然變白,繼而漲得通紅,又由紅轉青,深吸一口氣才恢復常色,扯動嘴角笑道:「哪裡哪裡,青龍大人誤會了,陛下正是見玄武一片忠心,特來讓咱家代為賞賜。」
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雙手遞過:「玄武!感詔謝恩吧!」
玄武茫茫然跪謝,接過玉佩踉蹌而去。
青龍轉身望著他的背影,眉頭皺得更深。
遊魂一般回到屋內,玄武頓覺兩股戰慄,汗濕重衣,他下意識看了看手中的玉佩,急忙忙想丟開,卻又不敢,只覺得這冰涼的石頭忽然變得如同火炭,異常燙手。
「大伴!那老賤人可是真的死了?!……」
方才聽到的這句話,已經變成他永遠醒不了的噩夢,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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