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因果

十七、因果

香氣始終在鼻端繚繞,青龍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方,他自小受密探訓練,對迷藥有極強的耐受力,李玉和他數次交鋒,這一點想必心知肚明。所以下的迷藥開始份量就極重,後來也一直沒有把那塊香帕拿開。但再厲害的迷香,時間一長,他便能恢復一絲清明,迷迷糊糊中只覺身周顛簸搖晃,好像躺在車裡,只是不知走了多久。

青龍正試著慢慢聚集心神,鼻端的香氣忽淡,旋即又驟濃,味道卻迥異,李玉竟然換了迷香。他不由暗嘆,這女人果然吃一塹長一智,尚未轉完念頭,便又失了知覺。

等到青龍蘇醒,已躺在一間廂房的軟榻上,四肢依然無力,頭仍有些沉重,太陽穴在突突地跳,估計是迷藥份量過重的後果。他全身酥軟,連轉頭都不能,李玉的紅酥手改過配方后,藥效比以前強了百倍。

憑手指掌心的觸感,能得知榻上鋪著貂裘,轉眼可瞥到一旁放著火盆,室內溫暖如春,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藥味,聞起來像是在溫著參湯。青龍暗自推算,纏綿發作的間隔時間,已縮短為一天不到,再按天色判斷,現在應該是第二日上午,一夜的路程,不知會到哪裡,緹騎是否已發現異常,在全力追蹤?

見青龍醒了,李玉抱著隱囊過來,將他扶起斜靠著,從一邊的小爐上拿了碗湯坐到榻旁,端到青龍面前,看著他笑靨如花。

青龍聞了聞:「高麗參?」聲音倒是比昨夜好些,能說得稍響一點,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身體的適應力強,還是因為有纏綿劇毒在的緣故。

李玉柔聲笑道:「現在溫熱剛剛好,乖乖喝了,我怕你一會兒撐不住。」

青龍也報以微笑,眼裡卻寒意大作:「竊娘,別做無謂的事。」

「我倒是不想浪費這上好的高麗參,可惜依清泉的診斷,以大人目前身體狀況,再用金針吊命,你會死得更快,到時候就玩不成了。」李玉說完眨了眨眼,把碗直遞到青龍嘴邊,「這裡只我一個,又沒有外人,青龍大人難道還會害臊?」

青龍微一皺眉,還是張嘴讓她喂著喝了。

李玉眉花眼笑瞧他喝完,起身來到桌邊把碗放好,拿起一個紅漆扁木盒,又回到軟榻旁坐下,看著青龍笑道:「我還記得第一次落在你手裡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喂我喝參湯。」

青龍微勾了嘴角:「你是女人,剛又動了大刑,金針吊命可不能用,再用就成死人了。」

李玉如花笑靨不變,瞳孔卻慢慢收縮,已憶起多年前刑訊之日的情形。那時的青龍雖身居天字營,在朝野卻是出了名的用刑高手,沒有他問不出的口供,沒有他奈何不了的犯人。三法司動大刑也撬不開李玉的嘴,只好將她移送到詔獄。那時節的青龍,心硬,手也辣,眼神空洞不似活物,沉鬱狠毒如九幽惡魔,真正讓自己體會到了,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是我從你那裡學的第一招。」收回思緒,李玉輕輕撫摸著木盒微笑,眼底一片冷意,「至於這第二招……」

她停下嘆了口氣,問:「青龍大人,那東西在哪裡?」

青龍聞言微微笑起來:「怎地李門主也貪那千兩黃金?」

「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李玉面帶哀怨,撫臉輕嘆,「我如今這年紀,已做不了姐兒,只好去愛鈔了。」

青龍看了看她,輕聲問:「竊娘,你做了幾年女間?」

李玉一愣,料不到青龍會問自己這個,垂下眼帘低低回答:「學了六年,做了兩年。」

「兩年就反,你可真是沒長性。」

「他們又不是我主子,怎麼能算是反?」李玉抬眼,一雙明眸滿是殺意,想必記起了以前的恨事。

青龍輕咳了咳,因為參湯的緣故,他臉上倒是添了些血色:「當年你可威風得很,三法司會審,錦衣衛司派我旁聽,主審官便是現今的次輔,盧潤盧大人。」

李玉抬手捋了捋耳邊的碎發,傲然道:「當年若不是你,誰能拿得住我!?」

青龍聽了一笑,李玉又有些出神,估計是想到了兩人的第一次交手。

一般來說,但凡男人遇到美貌女子,幾乎都會手下留情,只有青龍沒把她當成女人看,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從那次后,青龍便成了自己命里的剋星,每逢交手,自己俱是慘敗,那積威恐懼也在心中日盛。想到前幾日,明明面前之人毫無抵抗之力,自己偏就被他嚇住,不敢造次,還白白送了多年辛苦收集的資料給他,心下不由暗自懊惱。

青龍淡然道:「你倒是因禍得福,因了那樁案子落籍全身。」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李玉抬眼望著頂梁天花,輕聲喟嘆。

青龍靜靜看著李玉,良久,忽低聲笑起來:「盧潤叫你來的。」

李玉眸中有光一閃,旋即低下眼來微微冷笑:「我自貪那千兩黃金,與盧大人何干!」

青龍眯了眼微笑:「竊娘,你不會撒謊。」

李玉咬牙不語,眼睫輕顫,按在木盒上的雙手微微一緊,又一松。

青龍看在眼裡,淺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能請得動你?讓你甘願冒這風險?」

他頓了頓,斷然道:「恆社,也是盧潤開的。」

李玉一愣,眼睫又是一顫,兩頰緊繃,按著木盒的手指緊得發白。

「怪只怪你做間的時日太短,興許騙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青龍接著輕聲說道,「你以為資料里隱了恆社便能護著盧潤?你也是學過間術的,怎會不明白欲蓋彌彰和消息相關的道理?」

李玉皺眉咬牙道:「那又怎樣,他拼上前程救我性命,為我落籍,這點小事,又怎報他萬一?!」

青龍眼中有光一閃:「我怕你報答過他便沒命了。」

李玉抬頭薄怒低喝:「你以為個個都似你這樣,冷血好殺,無心無情?」

「人會變的。」

「青龍大人不必逞口舌之快,你既執意不說,那我只好得罪了。」不願再聽青龍說盧潤的不是,李玉忿然打開紅漆木盒,拿出一根金針,「這是從你那裡學的第二招,金針刑求之法,當年曾讓竊娘吃了不少苦頭。」

她停了停,似是有些猶豫,但一想到因這法子所受的痛苦,心腸瞬間冷硬,冷冷笑道:「由此可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往日你那般對我,我總要討回點本錢,至於利息,竊娘就不跟大人算了。」

青龍看著她靜靜地笑:「你捨得嗎?」

「我已經不是二八懷春少女了,你也不過是眼睛象他而已。」李玉眼神有一瞬黯然,旋即目光又冰冷。

「可惜,你不是他。」她輕撫著青龍的臉,眼裡滿是遺憾,卻又轉作慶幸,「幸好你不是他!」

第一針紮下去,青龍只微微一顫,接著第二針,他便闔上眼,然後第三針第四針……青龍眉頭皺起,卻始終一聲不吭,只是精神漸漸萎頓,呼吸越來越微弱。李玉也是曾受過密探特訓的人,如機密一定不能泄露,又遇刑求逼供承受不住痛苦,自然就會昏暈。卻不知青龍現已升為錦衣衛指揮使,且不做密探多年,這點基本功倒是沒落下。只是那使人保持清醒的針法,現在卻又用不得。

李玉咬了咬下唇,將金針一一拔出,等青龍蘇醒。她至今清楚記得那日,金針刺穴之後的劇痛,和肉刑有天壤之別,那般的苦楚,讓她喉嚨都嘶啞,為何在青龍身上收不到同樣的效果。

青龍慢慢緩過氣來,眼都懶得睜,只漠然說道:「你在白費功夫。」聲音虛弱無力,聽起來疲倦得很。

李玉輕一撫掌:「呀,我怎的忘了,青龍大人連纏綿都受得住,又豈會在意這小小的金針?」

青龍合著眼,沉默不語,適才臉上的那點血色完全褪盡,連嘴唇都蒼白,額頭上的虛汗在不停地冒出來。

李玉見了,心裡忽似有絲線輕輕一扯,拿了手巾替他輕輕擦拭,柔聲道:「你又何必如此堅持?一件死物難道比性命還重要?其實殺了你,效果也是一樣,就讓那東西隨著下黃泉、入地府,再無人能找到。反正你過幾日也是要死的,死在我手裡豈不是好?」

青龍似笑非笑地睜眼看她:「竊娘,你拿死來威脅我嗎?」

李玉無奈又自嘲地一笑,用死亡來威脅將死之人,自己確實可笑之極。但始終不甘心,低頭想了想,咬牙恨聲說道:「這法子,原也是你用過的,青龍大人若是受不住,便對我眨一眨眼罷。」

說完立起身,將一塊綢布拿水浸濕,疊了幾疊,封住青龍口鼻。低頭見他睜了眼眨也不眨,幽幽瞧著自己。不由一愣,似乎面前的眸子與記憶中那對黑瞳重疊起來。看青龍雙目漸漸失了神采,兩眼慢慢合上,頓時驚慌失措,忙將濕綢拿開,急點他胸口幾處大穴。瞧他皺眉顫抖、嗆咳喘息,只覺心中柔情蜜意,愛戀無限,想再下手,卻實在捨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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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悶難當,似有氣血翻騰,將醒未醒之間,青龍察覺李玉走出門去,不一會兒又折返,好像還帶了一個人,直推搡進房。青龍慢慢睜眼去看,那人書生打扮,竟是葉信!不知怎會落在李玉手上,心裡暗自驚疑,游龍幫的人怎地不起作用,於錚為何沒能護住他?葉信忽見青龍不由一愣,細細打量之下大驚失色,忙忙地要跑上來詢問查看,卻被李玉抬腳踢倒地上,一時掙扎不起。

李玉瞧了瞧青龍,抬手掩嘴笑道:「這位便是那日和你同車的面具先生吧?看來我沒抓錯人。」

青龍忍不住皺眉:「你抓他來做什麼?」

「你不肯說,我又捨不得再對你用刑,只好用在他身上了。」李玉幽幽一嘆,「幸好我早有準備,這是我跟你學的第三招!」

「李玉!」青龍深吸口氣,擰眉低喝,「別再作孽!」

「是了,我記得你當年說過,刑求是作孽,無論理由多光冕堂皇,終究是作孽。可你嘴上說得好聽,手下可從不留情,我今日不過一報還一報而已。」

李玉說完微微冷笑,拿起金針,緩步走到葉信身邊,低頭道:「我且瞧瞧,這文弱書生,能受得住幾針。」

青龍眉頭緊鎖,看她慢慢俯身下去,急開口說道:「十五年前,我去過地字營!」

李玉手一振,直起身來,卻不回頭,戚戚埋怨:「你又誑我!」

青龍閉一閉眼,開口輕聲唱道:「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這千金良夜,一刻**,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葉信聽李玉說要對自己用刑,原閉了眼咬緊牙關準備硬受,絕不可丟了男人臉面。忽聽青龍出言喝止,接著輕聲唱起《牆頭馬上》的唱詞,正自驚疑不定地睜開眼,卻見青龍向自己微微使了個眼色,然後直盯著一旁花架上的盆景看。

李玉聽了這唱詞渾身戰慄,慢慢轉身看著青龍,眼中又驚又喜又懷疑又害怕,連聲音都顫抖起來:「你、你……」

「……我為甚消瘦春風玉一圍,又不曾染病疾,近新來寬褪了舊時衣。」青龍唱得並不好聽,有些調轉得比較怪,李玉卻聽得痴了,她怔怔站著,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青龍停了停,又換了一段唱詞:「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這一段,卻是《牡丹亭》。

「……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我欲去還留戀,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李玉接過輕輕唱了起來,痴痴看著青龍,眼淚撲簌簌落下,聲音漸漸哽咽,終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這些唱詞,是她以前還是官家小姐的時候,悄悄瞞著爹娘,偷偷看了記住的。後來家裡獲罪,她被充了營妓,分到錦衣衛地字營,這幾段唱詞,她只唱給那雙眼睛的主人聽過,有些曲調,她故意轉得怪一些,只覺那樣反而好聽。

那幾個日夜后,李玉曾做過無數美夢,那雙眼睛的主人為她贖身落籍,然後雙宿雙棲,卻不料等來的,是當任指揮使要她作女間的噩耗。

「你歌喉極好,人又出挑,只做營妓未免可惜。」青龍冷漠的聲音輕輕響起,彷彿極遠,又似極近,「當時在任的青龍需要女間,著我在營妓里挑選,我正好經過屋外聽見你唱曲,回去便舉薦了你。」

李玉聞言,像是被人在頭上敲了一記悶棍,雙手頹然垂下,身子晃了一晃,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青龍。她眼裡俱是淚水,看起來榻上那人的面孔有些模糊扭曲,耳邊聽他一字一字冷冷說道:「怕你因情分心,十五年前的那個人,已經被我殺了。」

李玉頓感整個人都被掏空,徒留軀殼,一時間魂魄離散,身有千斤重,雙腳卻軟如棉花,只覺站立不穩。忽地後腦劇痛,李玉眼前一黑,昏厥倒地,身後葉信舉著盆景站立,一頭冷汗,雙手發顫。青龍心頭一松,頓覺倦意上涌只想睡去,忙閉眼深吸口氣,強自穩定心神。

葉信顫巍巍把盆景放下,俯下身解了李玉腰間系著的絲絛,將她雙手反剪緊緊綁了起來,跌坐在地上呼呼喘氣。見青龍看著他,眼裡有些好奇,葉信呲牙揉了揉捆人之時被勒痛的手指,笑道:「我看小於捆過人犯,好學得很,能砸暈人的部位,他也教過我。」

青龍恍然一笑,看著葉信輕聲催促:「快走!」

葉信支撐著站起,卻並不急著往外跑,走到卧榻旁扶青龍坐直,想了想,把蓋在他腿間的貂裘披到青龍背後。

青龍茫然不解,皺眉輕聲問:「你做什麼?」

葉信不回答,拉著青龍的手,轉身放到肩頭,彎腰下躬,咬牙死命背起他,搖搖晃晃往外就走。青龍伏在葉信背上,聽他氣喘如牛,渾身抖顫像是隨時要摔倒,只覺又好氣又好笑:「放我下來!」

「閉嘴!」葉信氣喘吁吁吼回去,「你好重!」

青龍嘆了口氣:「她不會對我怎樣,你背著我,兩個人都跑不了。」

葉信咬牙不答,仍是背緊他,跌跌撞撞出門,一步一滑走入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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