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冥歌
「……天堂地獄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
風中依稀有陰慘慘的歌聲幽幽傳來,飄忽不定,於錚聽見臉上變色,呼哨一聲,那馬立刻停步,他飛身竄出車外,疾抬手將李玉和啞叔推進車廂,沉聲低喝:「別出來!」
「……到頭來善惡終須報,只爭個早到和遲到……」
歌聲漸漸響亮,伴著數十人的踏雪聲越逼越近,其中兩人呼吸和腳步皆都沉沉,似乎扛抬著極重的事物,那奇異的人肉香味也越來越濃。
青龍皺了皺眉,對李玉說道:「竊娘,把車門打開。」
心知他不喜歡在敵人面前躲避示弱,李玉依言推開側邊車門,卻仍是低垂著眼帘不看青龍。車外雪風吹來,臉上一陣冰冷刺痛,李玉不由蜷縮了一下,抬眼茫然望著前方。該如何面對?要怎樣面對?今時不同往日,無論青龍所說是真是假,無論他肩上是否有那齒痕,李玉發覺,今日之後,自己的心境已不能再回到從前了。
從前多好,愛是愛,恨是恨,從來分明,不曾混淆,不像現在這般迷惘。李玉偷偷瞥了青龍一眼,見他目露寒光,側頭看著車外,慢慢把手曲起抵在身下,皺眉咬牙要坐起來。看他行動艱難,李玉忙挪過去,扶他起身,讓他背靠車壁面對車門。瞧青龍閉了閉眼,斂去倦容,恢復冷肅神色,李玉心中忽覺隱隱作痛。不禁又懷疑,自己以前,真的沒有把愛恨混在一起嗎?還是因為面前這人強大到不可戰勝,無情地不似活人,所以恨他反而輕易些?
天慢慢黑了,不遠處有數團綠油油的火光跳動,隨著那凄涼歌聲越來越近。於錚察覺身後動靜,轉頭黑著臉瞪了青龍一眼。似乎知道這小子在生什麼氣,青龍看著他淡淡說道:「一輛馬車而已,又不是什麼銅牆鐵壁,能擋得住誰?」
於錚一時語塞,撓了撓頭,轉眼望向前方,語音低沉:「來的是鬼域四惡道之一。」
李玉瞧啞叔神情懼怕,瑟瑟發抖,忙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放心:「煮人肉的,應該是四惡道中的餓鬼道。」
她略有懷疑,瞥了青龍一眼:「只是,餓鬼道中人,雖然手段兇殘,卻不是見錢眼開之輩,怎麼可能為千兩黃金出手?若來的是畜生道,倒還合理些。」
「畜生道早就來過了。」
李玉和於錚聽見,皆都駭然看著青龍,知他這平平淡淡一句話,包含了多少兇險殺伐。鬼域四惡道,分修羅道、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畜生道最低,什麼人都收,什麼買賣都做,來過又未傷到青龍,這意味著,來的人已下了真真正正的鬼域黃泉。
李玉不由幽幽一嘆,抿嘴笑道:「要是這次鬼域十殿君也來,你的面子可就大了。」
青龍微笑著輕輕一咳,手指慢慢撫摸腿上蓋著的貂裘針毛,微眯了眼看著那幾團跳動逼近的綠色火焰,不知在想些什麼。
「……休向輪迴路上隨他鬧!」
歌聲驟停,餓鬼道打前站的一行人已到了近前,當先的兩個步履沉重,用大腿粗細的長木杆,扛挑著一口鼎狀大鐵鍋,那鍋有雙層,底下生著猛火,鍋里煮著滾湯,而人肉味便是從鍋里飄出來的。後面的四人腳步輕鬆許多,各抬兩根長扁擔,每根扁擔上象綁牛羊牲口一般,四馬攢蹄綁著兩個活人。
奔到了車前不遠處,輕輕巧巧放下大鍋,將扁擔連人往地上一丟,六眾俱都退到一邊肅立。那四個大活人被扔在地上渾身戰慄,卻閉緊了嘴不敢發出一聲。於錚凝目細看,這四人正是惡名昭著的西山五煞,只不過少了一個,想必就在那鍋里。
又有數十人踏雪掠近,腳步聲極輕,呼吸綿長,顯見武功俱都不俗。引路的六個,手裡各舉了一支松明,那火光幽幽艷艷,竟是綠色的,彷彿幽冥鬼火。一群人隨後,擁著一座肩輿如飛而來,輿上坐著一位老者,身披鶴氅,高冠博帶,鬚髮灰白,臉色青綠,也不知是被火光映的,還是麵皮本來就是這種顏色。
青龍閑閑靠在車壁上,看著那肩輿懶洋洋地笑:「竊娘,原來你是個鹽醬口。」
見那肩輿出現,李玉臉色頓時慘白,直直盯著前方,只覺手腳冰涼,一顆心要跳出腔子。她慢慢轉眸打量,那輿旁有侍從打著傘蓋,還有人舉了一枝幡旗,旗上斗大一個「蔣」字,在大雪寒風裡飄動。
惶惶中,只聽身旁青龍略帶慵懶的話語傳來,無畏無懼,不起波瀾:「居然驚動了十殿君的秦廣王,龍七真是三生有幸。」
青龍在車內澹然閑坐,只微微拱了拱手,嘴裡說三生有幸,眼裡臉上卻是冷冷淡淡,顯然心裡並不覺得,鬼域十殿君之一秦廣王親來,是件值得震驚、誇耀和感到光彩的事情。
秦廣王見面前這人知道自己名諱身份,還能神色鎮定,泰然自若,面上漸漸有了驚異之色,眼中精光一閃,嘿嘿笑道:「某隻是來瞧瞧,毀我畜生道三牲六畜的是何方神聖。」他面雖蒼老,聲音卻意外地年輕,說起話來很是悅耳動聽,但在此時此刻,反讓人覺得詭異。
「現下瞧見了?慢走,不送。」青龍輕一抬手,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竟是把這荒郊雪地當作了自己的府邸一般。
於錚聞言不由瞠目結舌,他知青龍官居三品,深受皇帝信任器重,聽葉信說,滿朝紫貴他雖都不假以顏色,但待人接物還算有禮有節,今日不知為何,如此不給初見之人留情面。
「年輕人好大的傲氣。」
「秦廣王好大的排場。」
於錚回頭看看青龍,又轉頭看看秦廣王,瞧這邊輕簡孤單的黑油馬車,再瞧那邊眾人簇擁的肩輿、頂上的傘蓋、飛舞的幡旗和一邊的鍋鼎,不知怎地,忽然感覺對面的排場的確有些滑稽,心裡隱約的恐懼蕩然無存。李玉眼波流轉,原本蒼白的臉,也漸漸緩了顏色,輕輕吐一口氣,嘴角微微上揚起來。
江湖的排場再大,對時常出入禁中的青龍而言,也只是尋常,別說是十殿君,即便鬼域之主地藏王親來,恐怕也入不了這位指揮使大人的眼。然而這種無視又似乎不是輕視,好像是一種厭倦,至於厭倦什麼,於錚看不明白,李玉也不能理解。
秦廣王凝目將車中之人打量了一番,手捋長須,輕聲笑道:「你身中奇毒,快要死了,某還想留下來送你一程。」
青龍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不耐:「龍七有腳有眼,黃泉之路,自己會走,自己會認。」
鬼域十殿君的名氣,遠比夜府主人要大,成名也早上許多年,這麼不被人當回事的,今天恐怕還是頭一遭。但很多久譽盛名的武林名宿,大多會有個怪脾氣,你越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反而越是看你順眼,顯然眼前這位便有這個毛病。而青龍不知是吃准了秦廣王的脾氣,還是真的無所畏懼不上心,淡漠視之,冷然處之,什麼天大的威名,他只當作秋風。
秦廣王果然不怒反笑:「有趣有趣!有些門道!」話音未落,也不見他起身,肩輿上忽地就匿了身影。
於錚想也不想,疾抬手一掌向車前空地拍出,師尊龍樹禪師曾說過,絕頂高手一擊,只在呼吸之間,他謹記於心。果然手上一陣大力回撞,於錚頓時退了三步,而秦廣王早已坐回肩輿之上,輕鬆閑適,顯然剛才只不過是試探,也不知他出了幾成功力。
青龍皺了皺眉,慢慢把腿上蓋的貂裘拉到腰間,似乎是覺得有些冷了。李玉瞥他一眼,輕輕往青龍身邊挪了挪,剛好擋住了他隱於貂裘之下,在腰間革囊摸索的手。
秦廣王端坐肩輿面向於錚微笑:「拙火定心法和密宗大手印,龍樹老賊禿是你什麼人?」那聲音話語頗為柔和,帶著一種奇怪的韻律。
於錚聽了,腦中忽地一熱,踏上一步怒吼:「不許罵我師傅!」
青龍斷然低喝:「小於!」於錚聞聲一震,只覺青龍的聲音清清冷冷,似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頓時心中無明火滅,清醒冷靜下來。
秦廣王目光一凜,看了青龍一眼,忽啟唇齒,低聲吟唱:「寂寂寥寥,煩煩惱惱,盡皆是生前作下千般業,死後通來受罪名……哭哭啼啼,凄凄慘慘,只因不忠不孝傷天理,佛口蛇心墮此門。……」
想不到他看起來年過六旬,歌喉卻極好,這幾句唱,搖搖蕩蕩,凄清悲涼,韻律誘人,極盡蠱惑之能事。其餘餓鬼道的眾人,聽秦廣王一開口,馬上從腰間掏出兩團事物把耳朵堵上,閉目調息,一言不發。
「……皮開肉綻,抹嘴咨牙,乃是瞞心昧己不公道,巧語花言暗損人……垢面蓬頭,愁眉皺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災屯累自身……」
捆倒躺在地下的西山四煞,皆瞪大雙眼,喉間嗬嗬出聲,神情恐懼,拚命掙扎,不知被歌聲引誘想起了什麼。於錚腦中一亂,頓感心旌搖動,忙雙手結印,口頌真言,心觀本尊,喃喃念道:「……南無十方三世佛,三種常身正法藏,勝願菩提大心眾,我今皆悉正歸依……」
他午間因救青龍,耗了很多真氣,適才硬接秦廣王一掌,如今已有些力不從心,又想著他人安危,心有掛礙,念誦之力便慢慢被那凄涼歌聲壓了下去。
李玉乍聞這歌,往日做營妓女間的諸般苦楚皆湧上心頭,只覺這世上再無可戀之處,也再無可戀之人。雙手緊抓心口衣襟,一時淚眼婆娑,心酸難捱,便是連呼吸都似乎艱難起來。
忽地臂上一陣刺痛,李玉猛然驚醒,轉頭見青龍已支撐著坐直,不知何時從她雲髻上拔下一隻金釵,正刺在她手臂之上。迷茫憧怔間,卻見青龍又拿了她手上的鮫帕,用力撕成兩半,抬手塞到她耳朵里。做完這幾個動作,青龍已是臉色鐵青,搖搖欲倒,冷汗涔涔而下,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恐怕傷口也牽扯破裂了。
李玉神智頓清,再不受那歌聲干擾,忙一把扶住青龍,見他慢慢抬手指了指身側,這才醒覺還有啞叔,他雖是啞巴,耳卻不聾。轉頭驚見啞叔雙目赤紅,兩手抓著頭髮亂扯,急撕下衣上布條,也塞到啞叔耳里。
等啞叔安靜下來,李玉咬牙抬手,拔了刺在臂上的金釵,忙忙去看青龍,見他閉眼靠在車壁上,除了臉色極差,神情倒是如常,顯然未受歌聲侵害,心下不由稍安。
青龍合著眼,似乎知道李玉在看他,輕輕說道:「竊娘,唱個曲子給我聽罷。」
李玉耳里雖塞著絲帕,卻能看懂唇語,略想了想,便已明白青龍的意思,微微一笑,開口唱道:「我一年一日過了,團圓日較少;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聲如黃鶯出谷,清脆婉轉,當年學做女間時,她也曾練過催眠攝魂之法,只惜功力尚淺,很是擔心在秦廣王面前,微如炬前螢火。然青龍要她這麼做,必定有所用意,雖心有懷疑,但還是把那相思的戲曲,唱得纏綿悱惻,聯想自身,那意境更是到了十分。
「……杯中酒和淚酌,心間事對伊道,似長亭折柳贈柔條。哥哥,你休有上梢沒下梢。從今虛度可憐宵,奈離愁不了!竹窗外響翠梢,苔砌下生綠草,書舍頓蕭條,故園悄悄無人到。恨怎消,此際最難熬……」
秦廣王慢慢坐直,看著青龍,見他對自己的歌聲毫無反應,臉上驚異之色更甚:「……戰戰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強暴欺良善,藏頭縮頸苦伶仃……」
聽了李玉的歌,於錚知青龍無恙,安下心來,口中誦經之聲漸漸響亮:「……我凈此身離諸垢,及與三世身口意,過於大海剎塵數,奉獻一切諸如來……」
三個人,或吟唱、或哀歌、或念誦;或痴情、或可怖、或虔誠;三段調,三種聲音,極為奇異地混合在一起,互相牽制,互相消長。地下被綁了手腳的四人,神情慢慢安定下來,似已擺脫顛倒夢想,遠離冥思地獄。
李玉痴痴看著青龍,忽愁忽喜:「……抵多少彩雲聲斷紫鸞簫,今夕何處系蘭橈。片帆休遮西風惡,雪卷浪淘淘。岸影高,千里水雲飄。你是必休做了冥鴻惜羽毛。常言道好事不堅牢。你身去休教心去了……」
秦廣王皺起眉頭,目露寒光:「……脫皮露骨,折臂斷筋,也只為謀財害命,宰畜屠生,墮落千年難解釋,沉淪永世不翻身……」
於錚低了眉眼,心無掛礙:「……凈菩提心勝願寶,我今起發濟群生,生苦等集所纏繞,及與無知所害身,救攝歸依令解脫,常當利益諸含識……」
青龍合著眼側耳傾聽,忽抬起手來輕一擊掌,這一擊並不如何響亮,秦廣王聽在耳里卻覺氣息一滯。青龍這一掌,恰好擊在他濁氣正盛,清氣將起,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輕輕脆脆的一聲直切進來,使他內息運轉瞬間一斷,無法流暢,於錚李玉的聲音頓時將他的長歌壓了下去。
秦廣王眼中精光一閃,想起一個人來,但卻不能肯定,因為他熟知那人脾氣,絕不會教出象龍七這樣的徒弟,或許這一擊掌只是巧合。心念電閃間,卻見車內閑坐的龍七又抬手輕一擊掌,又是截在他氣力運轉的間隙,合在李玉於錚內息盛旺之時,頓時長歌唱誦此消彼長,自己又被壓下一節。幾次下來皆是如此,秦廣王已然確定,這龍七所聽的,不是他們三人的歌聲,而是他們的氣息運轉、心臟跳動和血脈流動的聲音,可知龍七修習的,必是那種法門無疑。
秦廣王臉上青氣大盛,歌聲忽地一變,越發地凄厲起來,如哀猿悲號,如幽冥鬼哭:「……皺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無救應。正是人生卻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過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於錚立感心頭一悸,口中經文再也念不下去,李玉只覺那歌聲透過耳中所塞的絲帕,利箭一般直鑽到腦中,頓時臉色蒼白,嚶嚀一聲昏昏睡倒。一旁的啞叔也已被歌聲振暈,唯有地上的西山四煞安然無恙,秦廣王竟已能自由掌控歌聲的力度和方向,將這無形之聲當作有形之物,達到如臂使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