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陸南伸出手去，慢慢握住了斯萊爾僅存的一隻手。斯萊爾叔叔的手指很修長，這一雙手能做出很懂的美食甜點，這一雙手能敲出很複雜的高級別代碼，這一雙手應該是很溫暖的一雙手。

陸爸爸說的那些話，陸南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如果斯萊爾是普通的機器人，那麼現在無法啟動的原因或許有很多種，最嚴重的不過是邏輯區域受損。而憑著現在的科技，如果只是一般受損的話，這完全是可以修復的。反正陸冠宇有錢，反正他們手裡有大把大把的人脈，反正他們永遠不缺人才，所以修復一個機器人的中樞邏輯區，這並不難。

如果邏輯區實在破損到無法修復了，那麼他們還可以去把記憶備份調出來。他們完全可以利用這個備份複製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機器人來。其實這個方法才是最好的方法，不過是換個身體而已。

但斯萊爾不是，他不是普通的機器人，他其實是人類的一種機械體存在形式。他和一般機器人相比最大的差別在於他擁有靈魂，而靈魂就涉及到了生命的神之領域，這是完全無法修復的。

如果……陸南根本無法承受斯萊爾的離去。

大概最痛苦的人應該是陸爸爸吧。他和斯萊爾之間的情誼不涉及愛情，不涉及佔有慾，但他們的確是可以像親人一樣一起永遠走下去的。單獨被剩下什麼的……陸冠宇在此之前從未想過這個。

「這件事情還是應該讓哥哥們和小鑫知道。」陸南說。永遠都不會疏忽的斯萊爾叔叔一定給他自己留下過什麼退路。其實斯萊爾叔叔一點都不厭世，他尊重他人的生命，他也應該尊重自己的。

陸冠宇的視線落在陸南和斯萊爾交握的手上，說：「你把斯萊爾帶回去……他不能留在這裡。生病的人還是應該留在家裡養病比較好，周圍站著一圈自己的親朋好友，這會讓他們心情愉悅。」

因為陸爸爸的話，陸南的心臟彷彿被一根針刺了一下。

他那無所不能的斯萊爾叔叔，他那比陸爸爸更可靠的斯萊爾叔叔……他一定會醒來的，對嗎？

陸南帶著斯萊爾走了。被剩下的陸冠宇直接展開了最具攻擊性的行動方案。如果斯萊爾現在還醒著，如果他正站在陸冠宇身邊，那麼他一定會笑眯眯地勸阻說：「先生，您太心急了。」

但能夠勸阻的陸冠宇的那個人或許已經陷入了永恆的長眠。

當一頭獅子因為挑釁而露出自己的獠牙時，那些自以為是的人都要付出極端的代價。

陸冠宇曾經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作為奧利弗的養子，他需要讓奧利弗看到自己的價值，否則他就會像垃圾一樣被人丟掉。他輸不起，因為一定輸了，他失去的就是自己的生命。只是，當陸冠宇後來遇見了南希，有了他的小王子們，他就開始慢慢收斂身上那種殘酷的氣質，變得溫潤無害了起來。

而現在，斯萊爾如今的狀態，似乎把陸冠宇骨子裡的那種殘忍再度激發了出來。他或許沒什麼政客的經驗，但他一直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們永遠知道怎麼給自己謀求最大化的利益。

沒有天使，人人的心中都住著一個惡魔。

陸南帶著斯萊爾回到了歐墨尼得斯的基地。所有人接到通知全部趕了過來。歐墨尼得斯擁有最好的技術，一直都是。然而他們在喚醒斯萊爾這件事情上，似乎一直都沒有什麼太大的進展。

斯萊爾身上的邏輯區域外面有多層金屬，這其實是他身上最堅固的地方。對於一個機器人來說，邏輯區當然是他最重要的部分。而最重要的部分擁有最高強度的防護，這一點十分符合邏輯。但是在陸冠宇被暗殺的那一剎那，斯萊爾用自己最堅固的地方去保護陸冠宇的頭部，這一點同樣符合邏輯。

所以，斯萊爾的邏輯區被損毀得十分厲害。

那麼，還有靈魂呢？還有誰也無法預知不可觸摸的靈魂呢？他還在嗎？

時間變得無限漫長，誰也不知道下一秒傳來的會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倒是陸冠宇那邊，他採用鐵血政策以後，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反彈。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陸冠宇不擔心這個。強烈反對他的，殺了；不願意投降的，殺了；心存背叛的，殺了。這是特殊時期，法律已經不復存在。

不過，對於公眾而言，陸冠宇這位漂亮的領導人還是一如既往溫和。而因著他高超的手腕，叛軍已經開始節節敗退。歷史就是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姑娘，真相也是。有能力的人自然就能站在絕對的高度，他們完全可以粉飾太平。所以，那些普通的公眾們不會知道陸冠宇身後的血流成河。

歐墨尼得斯已經整合消滅了所有的海盜勢力。那些老牌的海盜團之所以能夠那麼囂張，是因為他們身後一直站著軍部的高官。但自從內戰爆發以後，這樣的支持就消失了。擁有巨大的資源儲備的歐墨尼得斯自然所向披靡。而現在，因為格萊斯頓先生的關係，帝國是不會給聯邦搗亂的。

當所有黑色的星際區域都被歐墨尼得斯掃蕩以後，這個以復仇女神為名的海盜團公開宣布決定接受陸冠宇主席的招安，並且立刻反過來攻打叛軍。它就像是陸冠宇手裡最鋒利的刀。

所有的一切都彷彿在好起來，除了斯萊爾。

當自己的一生變得太過漫長時，連自己的生命都彷彿沒什麼好在乎的了，那還有什麼值得他們在意的呢？不，大概正因為如此，所以每一位與他同行者，他都倍加珍惜。因為，會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所能擁有的就僅僅是記憶了。孤獨，就像是影子，就像是附骨之疽，唯有它是長存的。

斯萊爾彷彿在做夢。其實他已經很久不曾做夢了。

他是一個理智的人，連做夢的時候都可以不動聲色地挑出很多邏輯錯誤，於是他就不常做夢了，更不要說夢見樊遵和西林了。畢竟，他們都已經死了，早就死了，死了幾百年了。

當樊遵還是一個混混的時候，斯萊爾就認識他了。

誰能想到他們最後會成為影響歷史的大人物呢？他們創造了歷史，而歷史又掩埋了他們。

「死後重逢？抱歉，其實我都不怎麼想要見到你。」斯萊爾自言自語地說，「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簡直無法原諒你。」他無法原諒樊遵的失誤，就是那個失誤導致了暗殺的發生。

「我找到了西林之刃，就是你送給西林當禮物的那把無名匕首。」斯萊爾不緊不慢地說著，「他們竟然說這是你送給西林的求婚禮物……博物館里的標籤上就是這麼寫的。是不是太搞笑了？除了我，還有誰會知道呢，其實大權在握的樊遵元帥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至死都不敢告白。」

「但其實你如果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應該也算是欣慰了吧……」斯萊爾皺起眉頭彷彿想到了什麼，「你見過二少爺和三少爺么？他們的身上都帶著你和西林的遺傳基因，都是非常優秀的孩子。」

其實基因不僅僅存在於細胞核中，細胞液中也帶了一點點很少的遺傳物質。陸焱的基因來自於陸冠宇和樊遵，但他的細胞液中帶的那麼一點點基因是來自於西林的；而陸淼正好與此相反。

至死都沒有在一起的樊遵和西林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吧。不，其實也不能這麼說，有了如母獸護崽一般的陸冠宇的存在，沒有人能搶走他的孩子們，尤其樊遵和西林都已經死了幾百年了。所以陸焱和陸淼都是陸冠宇的孩子，他們也只有陸冠宇這樣唯一的一位父親。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你們倒是一死百了，走得乾乾淨淨。我卻吃了大苦頭了。這算不算是交友不慎？」斯萊爾還在不停說著。他平時不是這麼嘮叨的人，但他現在正待在自己的夢境裡面，所以他決定要放肆一點。當斯萊爾還是友哲的時候，他其實是一個十分孩子氣的人，西林總是很喜歡用手指撥撩他頭上的呆毛。

從友哲變成斯萊爾，他失去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身體。

「……根據星際機器人安全管理條例，每一個機器人都應該有一個主人。即使是那些屬於公共基礎設施的機器人，它們也是有主人的，而它們的主人就是政府。所以，我覺得我應該給自己找一個主人。這聽上去有點像什麼變態的PLAY。」斯萊爾說，「其實只是一場遊戲而已，碰到不喜歡的主人，只要把他殺掉就可以了。我有一千種方法可以讓一個人徹徹底底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然後他成為了一個孩子的家庭教師，後來他成為了這個家庭的管家。他一直是個可靠的存在，他的「主人」信任他，他的「小主人」們喜歡他。他從來都沒想過要把他們殺掉呢，這也是一種緣分？

「啊，和你們說這些似乎沒什麼用呢。你們早就已經離開了，只有我還存在著。」斯萊爾恢復了平時的淡定，「如果這裡真的是生和死的界限，我想我應該離開這裡了，我不屬於這裡。」

每一個機器人都擁有一個主人，而我的主人，他還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