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身世(五)

第039章 身世(五)

夏日午後,偷得浮生半日閑,她躺在院中的竹椅上,撐著腦袋眯了一下眼,再睜開的時候,身邊已經多了一個堪堪竹椅高的小娃娃,那娃娃扎著兩個小髻,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唇紅齒白,正盯著她看著。她被瞧得心都化了,不由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那毛茸茸的腦袋。小娃娃地眼睛突然一亮,伸出肥嫩手便抓住了她跌落下去的衣角,稚嫩而笨拙地喊了一聲:「娘娘。」

小娃娃先是試探地喊了一聲,見她沒生氣,又一連喊了幾聲「娘娘」。像是得了什麼趣一般,越喊越得勁。

她養了許多孩子了,身邊帶著的也是一般大小,卻沒想到被這陌生小娃娃一喚,心中還有這種喜悅感。她剛想問是哪家的孩子,卻突然看到了他脖子上掛著的長命鎖。這是她親自著人打造的,一共兩個,四郎身上一個,另一個掛在誰身上不言而喻。

那本來可愛的小娃娃在她眼中突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她的眼神冷了下來,再也沒給過那小娃娃半分笑意。

她抽身離去。身後的小娃娃跌跌撞撞地追著她喊「娘娘」,喊的她心煩意亂。待轉了幾個彎,那剛學會走路的小娃娃哪裡追的上,那叫聲也終於消失了,她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畫面突轉,暗沉沉的氣息壓在她頭頂,那個房間如同古老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似乎要將她吞噬一般。

她鼓起勇氣才走了進去,古怪的藥味撲面而來。

「夫人,公主殿下怕是不行了。」老嬤嬤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渾身發麻,忍著噁心的感覺往前看了一眼,這段日子,南陵公主瘦了許多,皮包骨的身體已經完全陷在了被子里。她看過去的時候,南陵正好看著她,她臉上的表情很詭異,似笑非笑,就像在嘲諷她的愚蠢一般。

南陵的臉越來越詭異,她突然從夢中驚醒,坐了起來。

「阿尤!阿尤!」謝何喊了兩聲,沒有反應,點亮了等,便見王氏蒼白著一張臉坐在那裡,像是陷入魔怔之中,外人怎麼喊都沒有反應。

謝何將被子披到了她的身上,又用濕巾擦去她額頭上的冷汗,便那樣靜靜地陪她坐著。

半晌后,王氏才從魔怔中醒了過來,呆愣愣地看著謝何一樣:「謝郎,我……」

謝何伸出手環住了她的肩膀:「阿尤,別想了,我那日不過胡言亂語罷了,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呢?謝府上下這麼多人,就算能欺瞞的了一兩個人,又如何欺瞞得了幾百人?」

說到後面,已經不知道是安慰王氏,還是安慰自己了。

王氏在謝何的懷裡默默地流了一會兒淚,等再躺回床上,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了。王氏雖不說,但這接二連三的失控意味著什麼,謝何也猜到了,他心裡沉甸甸的,又如何能睡得著?

第二日,謝何便約了幾個好友一起去遊山玩水。

王氏的房中,一個老婦人正在幫她梳理著頭髮。

「夫人,您在想些什麼呢?」

「月娘,當年四郎出生的事,你還記得嗎?」王氏秀氣的眉蹙了起來,問道。

「自然記得,多虧了夫人福大命大,才得母子平安。」老婦人道,顯然在避諱著什麼。

「月娘,我還記得那一日,是個雷雨天氣,只有你伴在我身邊,其餘人都候在外面。那一眾伺候的人里,除了你,都是南陵的人。我們擔心南陵做手腳,所以四郎都未曾經過別人的手,都是我們二人照顧著。」王氏回憶著舊事,臉色並不好,「但是,月娘,你覺得南陵派人偷偷潛進房中,偷走四郎的可能性有多大?」

「夫人說笑了,如今四公子不是好好的嗎?」老婦人笑著道。

王氏撐著腦袋,搖了搖頭道:「不是這樣的……」事已至此,根本無法挽回,那件事追查到底得出的結論極有可能是她無法承受的。她也想像謝郎一般逃避,但是她不能逃避,她是母親。王氏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月娘,若是南陵讓人偷偷將四郎和三郎換了……」

老婦人的手不禁抖了一下,王氏的頭髮也攪得亂了。

「夫人怎麼會有這般的想法呢?母子緣就是天註定的,夫人何必自尋煩惱?」

王氏的心卻沒有放下來:「這些姑且不論,月娘,我問的那件事有沒有可能?」

老婦人的眼垂了下去:「自然是有可能的。夫人剛生產完,身體虛弱,不時昏睡。最有可能的是夫人剛生完時,那時她們都進來了,人多手雜……」

因為她身體裡帶著毒,身體格外虛弱,四郎是她生得最艱難的,她從未那般辛苦過,生到後面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等第二日醒來的時候,一個軟乎乎的小娃娃便被塞進了她的懷裡。

王氏閉上眼睛便會想到南陵的那個笑,她本來覺得那是個嘲諷的笑,此時想來卻充滿了報復的意味。

王氏越想越不安:「南陵死了,那些人也死了,就算被換了也沒有人知道了。」

「夫人莫要想了,誰的親生兒子不想自己留著養著,而要送給別人呢?」老婦人勸慰道。

「是啊,自己的孩子又怎麼捨得給別人呢?」王氏囔囔地重複道,也不知道信了幾分。

東郊別苑。

這是一座單獨的小院子,位於建康城的東郊,四周零零散散的幾戶人家,安靜而寂寞。這處地方本是謝家的資產,謝盞看上了這裡的安靜,王氏便給了他。

他在這裡一住就是八年。

原先平淡的生活,在桓凜出現后,充滿了大喜大悲。這裡幾乎承載著謝盞最開心的時光。

桓凜在書房中走著,這裡藏書很多,許多都是謝盞自己的手抄版,他一晃神便可以想到在一個午後,阿盞坐在桌案後面,認真抄著書的模樣。他是沉靜的,與那書的海洋幾乎融為一體,他就該與世無爭的活著,看看書,喝喝茶,那般簡單而快樂。

桓凜想,如若他沒有出現的話,阿盞也許就會這般度過自己的一生吧。他或許還會娶個妻子,種一倆畝良田,他年歲已二十有八,膝下或許兒女成群……

想到這裡,桓凜便心中抽痛。然而若是再來一次,他還是無法允許讓阿盞過上這樣的日子。有些人,看了一眼,便是一段孽緣,知道他在那裡,縱使不見,也時時刻刻地念著,不得安寧。

因為桓凜的關係,謝盞得以故地重遊。這裡的布局並沒有變化,只是許多東西都染上了塵埃,歲月流轉,沒有東西會一成不變。他心境平和,已是無悲無喜。

只是可憐了朔風。

桓凜從書房走了出去,指著院子中的梨樹問道:「阿盞便是在那裡等我的嗎?」

朔風恨桓凜入骨,本是不願再多看他一眼的,如今卻被強行帶到了這裡,說著和謝盞相關的事。

朔風回應了他一個白眼。

桓凜並不在意,而是在那高大的梨樹下坐下,閉著眼睛,四周很靜,唯有風吹樹葉的聲音,他想象著身邊也坐著一人,正撐著腦袋看著他,漂亮的雙眸中盛滿了笑意。

如果時光可以倒溯便好了,那樣他便可以和阿盞兩人,一起坐在這梨樹下,度過春夏秋冬,看盡四季之景。

院子外突然傳來了車軲轆的聲音,桓凜睜開眼,便看到一輛華而不奢的牛車停在門外,車簾掀開,一個盤著發的中年女子走了下來,那女子穿著素白色的衣裙,自有一股清新優雅的氣質。

桓凜站起身走到門口,那婦人見了桓凜也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朝著桓凜行了禮,恭敬道:」陛下。」

」謝夫人。」最初的詫異之後,桓凜隱約察覺到了王氏的來意。他對王氏,對整個謝家人都是無甚好感的。

」以前年輕時,上棲霞寺經過此處,我與謝郎便宿於此處,後來謝郎做了謝家的家主,便越來越忙了,此處也有十幾年未曾來過了。」王氏看著那院門,又轉身看著那高山,」當年陛下所率桓家軍便在山的另一邊吧。」

」如夫人所言。」桓凜道,不由得有些走神,王氏身上淡雅的氣質,與阿盞如出一轍。

當要跨越院子的門檻時,王氏遲疑了一下,才踏了過去。桓凜親自將院子收拾了一遍,所以這院子並不像久無人居。王氏默默地轉了一圈,似乎想從中看出一些人生活過的痕迹來,她最終停留在書房中,拿起一本書翻看了起來。

那上面的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看起來遒勁有力,卻不失秀雅,她伸出手,輕輕地撫過那些字。

」他的字寫得很好,比教他的師父還要強了幾分,這麼多的書,也不知道他抄了多久。他十來歲便住在了此處,斷斷續續地也住了十多年。」王氏凝神想了一下,卻發現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她的記憶中,謝盞還是個清俊的少年,沉靜地站在那裡,很容易讓人忘記他的存在。

大約在他做實了佞幸的名聲后,謝何便下了命令,整個謝家不再與謝盞有來往。其實在這之前,也基本無來往。些微的差別便在於,在此之前,謝盞病了,謝家還是會做功夫的,而之後,則是任由他自生自滅了。即使是後來,新帝下了命令處死他,謝家一直是旁觀之態,甚至抱著'死了便死了吧'的想法,也算清除了家族中的不正之風。

結合往日所為,也難怪謝何不敢再深究下去了。若真相是那般,那也太過慘烈了。

」陛下,臣婦斗膽問一句,三郎是怎麼去的?」王氏突然問道。

桓凜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一杯毒酒。」

」毒酒啊……」王氏訥訥地重複了一遍,腦海中回蕩的又是南陵那個詭異的笑,臉色突然難看至極。

南陵便是因毒而死。

」王沁,我得不到的你也終將得不到,我今日的痛與恨你來日夜終將百倍嘗到。」

直到今日,她才恍然領悟了南陵的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謝夫人。」桓凜看著她那般模樣,忍不住喊了一聲。

王氏呆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朝著桓凜跪了下去:」陛下,請您查清三郎……他的母親究竟是誰?臣婦一介夫人,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王氏會踏入這個院子,也從未想過王氏會跪在桓凜的面前,求他查出自己的生母。在謝盞的記憶中,王氏是個淡雅的婦人,她是溫柔的,但是那種溫柔從未給過自己,她是冷靜的,若她是個男子,絕對不會亞於謝何。看著王氏滿臉淚痕說著自己的事時,那種感覺是十分奇妙的。

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冷漠了。

」朕自然會查。」桓凜道,冷厲的臉上帶上了一抹溫柔,」因為他想知道。」

謝盞確實想知道。他想知道,他的母親究竟是南陵公主,還是王氏,這是他入輪迴的唯一一個牽挂了。他不是想奢求什麼,只是想了最後一樁心事。

兩日後,一封信和一個老婦人送到了桓凜的面前,桓凜看完那封信后怔愣了許久,爾後便著人去謝府請王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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