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何無恩罪忠屬，盜亦有情託孤兒

齊州刺史劉芳近來頗為快意。他很是自得於自己的慧眼識珠，當日屬下都頭樊虎推薦本州首富、「四海聚」的主人秦叔寶投身公門，做一個小小的捕盜差役。此事本甚希奇，有人認為這或是秦瓊這富家子窮極無聊下異想天開的遊戲。但因曾與其有過數面之緣，憑為官多年煉就的識人之能，直覺認定此人絕非如此淺薄之輩，他或許會給自己一個大大的驚喜。因此，在徵求了樊虎的意見后，由他退位讓賢，破格任命秦瓊擔任本州捕盜都頭。果然，不到三個月，在自己治內肆虐多時的「流風盜」便被他連根拔除，其匪首即所謂的「流風八鬼騎」五死三殘一個不缺的被帶到自己面前，並繳獲大批金銀贓物（他自然不會知道「流風盜」歷年劫掠所得的數額巨大的財物中的絕大部分已落入秦瓊的口袋），使自己的政績中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又想到「流風盜」系由滁洲一帶流竄至齊州，在當地亦有多件大案在身，依律須將其解往長安刑部挂號，然後至滁洲歸案，但聽聞山西地面頗不太平，萬一其仍有一二同黨漏網，鋌而走險行那劫囚之事則勢必前功盡棄。

「看來這解送囚犯的差使還須勞動秦瓊一遭了。」劉刺史雙目微闔，漫捻須髯微笑著自語道。

＊＊＊＊＊＊＊＊＊＊＊＊＊＊＊＊＊＊＊＊＊

此刻秦瓊卻身在齊州為關押重犯專門而建的死牢之內，在他端座的長凳對面的一張破床上，赫然竟是那被他親手廢掉四肢的疑似「流風八鬼騎」為首之人。

「聽說你想見我一面？」秦瓊悠然問道。

那人臉上的面具早被摘掉，露出一張似是飽經風霜的蒼白的中年面龐。他強忍四肢的巨痛慘然一笑——作為死囚，他和他那被秦瓊砍掉雙腿的兩個兄弟自然沒有享受醫療的權利，被關進這裡后，身上的傷勢只由獄卒草草處理一下，保證不會死掉而已——略帶自嘲地道：「我在滁洲只聽聞『小孟嘗』仁義之名，卻不曾想到閣下亦有此狡詐心計、雷霆手段，竟設下如此天衣無縫的陷阱一舉將我等兄弟趕盡殺絕。秦爺當真是深藏不露，好手段！」

秦瓊哂道：「若你只是想當我之面來抒發胸中的憤懣與恨意，請恕秦某沒有時間奉陪了。」

那人苦笑搖頭道：「我等落草數年，手頭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落此下場亦在意料之中。方才所言只是有感而發，絕無嘲諷之意。在下此次相請，卻是沖著閣下『小孟嘗』的名號，欲將一件身後之事厚顏相托！」

秦瓊頗感意外，訝然問道：「你們『流風盜』可說是被秦某一手覆滅，你信得過我？」

「『平生未睹孟嘗顏，便稱英雄也枉然』，在下便是信不過閣下，也須相信天下英雄不會儘是瞽子！」那人淡然道。

秦瓊有些尷尬地道：「儘管不願意承認，但能得到敵人的盛讚確實是一件很讓人開心的事。所以，你有何事需秦某相幫不妨開口，秦某雖不敢就此滿口應承，但可以保證會儘力而為。」

「小人史良多謝秦爺天恩！」得秦瓊此諾，這即使身陷囹圄面臨死境仍從容淡定之人竟罕有的現出狂喜之色，雖因手足俱斷而無法起身，卻不停的以首觸床表示心中感激，直到秦瓊制止才停了下來，面現凄慘之色幽幽一嘆道，「秦爺有所不知，我『流風盜』一眾兄弟原本均為史萬歲將軍的侍衛親兵！」

秦瓊聞言一驚，這些年他藉助賈閏甫的「平安車馬行」建立的情報系統已逐漸完善，因而史萬歲這個名字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史萬歲，京兆杜陵人，其父史靜，曾任北周滄州刺史，亦為一代名將。萬歲「少英武，善騎射，驍捷若飛。好讀兵書，兼精占候」，又得乃父悉心栽培，一身武藝兵法均有青出於藍之勢。15歲時史萬歲便曾隨父從軍，頗有驚人之舉。周建德六年，武帝宇文邕率軍平齊，其父史靜戰死，史萬歲以忠臣之子，拜開府儀同三司，襲爵為太平縣公。到楊堅逐漸掌握北周權柄后，史萬歲又隨行軍總管梁士彥征討公開起兵反對楊堅專權的相州總管尉遲迥，戰後因功而拜為上將軍。不過在數年後，大將軍爾朱績謀反被殺，史萬歲受牽連而被發配敦煌為戍卒。

在敦煌的數年，史萬歲潛心砥礪武藝兵法，不僅結合數年參研大漠風沙的心得創出後來與「燕山飛雪」、「嶺南落英」、「東海怒潮」並稱槍中四絕的「大漠狂沙」槍訣，又聚集訓練了三百同樣被謫戍發配的亡命之徒組成捕獵騎隊，常常深入突厥境數百里，掠取人口羊馬，號稱全民皆兵騎射無雙的突厥無論眾寡均莫敢當之。因他們行動時都以惡鬼面具遮顏，草原諸族都稱其為「猛鬼營」，聞其風而膽喪。一時之間「敦煌戍卒史萬歲」之名威振北夷。

后楊堅篡位建隋，為完成統一大業而與突厥作戰，命秦州總管竇榮定率9總管、步騎兵3萬，由涼州道北擊突厥。史萬歲率百餘騎自投軍門請求報效，要求立功贖罪。竇榮定久聞其驍勇之名，便於二十五日派人向突厥可汗阿波下書：「士卒何罪過，令殺之，但當各遣一壯士決勝負耳」。阿波應允，派出一名突厥號稱「無敵」的勇士挑戰，竇榮定派萬歲出馬應戰。只一合，史萬歲刺敵將於馬前，挽敵首級而還。阿波可汗大驚，使人問其姓名，待聞得「敦煌戍卒史萬歲」七字，竟不敢再戰，自請議和而退。史萬歲因此功被授上儀同，兼車騎將軍。后又參加隋滅陳之戰，有大功而加上開府。

開皇十年，史萬歲隨內史令楊素進平江南之亂。楊素以其為行軍總管，率眾2000自東陽別道進擊。史萬歲一路逾嶺越海，攻破無數溪洞，前後經700餘戰，轉戰千餘里。亂平后，出任左領軍將軍。

開皇十七年，史萬歲又率軍攻討反隋的南寧州少數民族首領爨翫。史萬歲自蜻蛉入境，擊破其屯據要害，然後渡西洱河，入渠濫川，行千餘里，連破30餘部，俘2萬餘人，迫使爨翫歸降。隨後進位柱國，又因與晉王楊廣友善，而兼督晉王府軍事。

開皇二十年四月，突厥新可汗達頭率兵進犯隋邊。文帝楊堅命晉王楊廣、尚書右僕射楊素出靈州，漢王楊諒與史萬歲出朔州，合擊達頭。史萬歲率柱國張定和、大將軍李藥王、楊義臣出塞，大軍至大斤山時與達頭軍遭遇。達頭派人問：「隋將為誰？」偵察騎兵報告說：「史萬歲也。」達頭又問：「得非敦煌戍卒乎？」偵察騎兵說：「是也」。達頭確定隋軍統兵將帥為當年威震敦煌的史萬歲，竟不敢接戰而慌忙引軍回撤。史萬歲揮馬追擊百餘里，大破突厥軍，斬殺數千。又繼續跟蹤追入沙漠數百里，凱旋而歸。

可惜這一代名將空負智勇之名卻委實不通為官之道，絲毫不知適時行韜光養晦之事。兩路大軍齊出，均至，破敵大功卻被他一人獨得，讓身為兩軍統帥的楊素與楊廣、楊諒兩大皇室成員如何不心生芥蒂。史萬歲自大斤山回京后，心懷嫉妒的楊素在文帝楊堅面前譖言：「突厥本降，初不為寇，來於塞上畜牧耳」。竟將史萬歲一件天大的功勞生生埋沒，至其未得絲毫褒獎。史萬歲數次上表陳述，楊堅不僅未曾醒悟，反疑其有恃功自傲、挾功自重之嫌。

此時楊堅從仁壽宮初還京師，並剛廢掉太子楊勇，所以嚴防東宮結黨謀變。楊堅問及史萬歲現在何處，其時史萬歲正在朝堂，但楊素見隋文帝正怒，便謊稱：「萬歲謁東宮矣。」素性猜忌的楊堅果然信以為真，立即下令召見史萬歲。當時隨史萬歲出征的將士數百人在朝稱冤，史萬歲對眾人說：「吾今日為汝極言於上，事當決矣。」入朝後，史萬歲言辭憤激向楊堅申訴道：「將士有功，為朝廷所抑！」楊堅越發震怒，竟令武士當場將史萬歲暴殺於朝堂。

「萬歲實懷智勇，善撫士卒，人皆樂死，師不疲勞。北卻匈奴，南平夷、獠，兵鋒所指，威驚絕域。論功杖氣，犯忤貴臣，偏聽生奸，死非其罪，人皆痛惜，有李廣之風焉。」當初從專門搜集各地消息的賈閏甫報告了這位被冤殺的名將的遭遇，秦瓊還曾與房玄齡議論一番。房玄齡感慨之餘曾對其人做此評語，秦瓊深以為然，卻沒想到今日竟在這種情形下見到曾追隨他南征北戰的部屬。當下問道：「史將軍遭遇我亦有所聞。只是據秦某所知，史將軍雖遭冤殺，朝廷卻並未株連他的部屬。你等又因何會落草為寇，難道不怕玷辱史將軍英名？」

史良苦笑，既而恨恨道：「當日那楊素老賊害死史將軍仍不肯罷休，還欲斬草除根，竟向那昏君建言抄沒將軍家族。我等在敦煌起便追隨將軍的親兵提出願意保護夫人與公子殺出京師，懷義公子卻不願背負反叛之名，只求我們將他剛滿周歲的獨生愛女暗中帶走撫養，給將軍保留下一點骨血。可嘆當時將軍家產已被盡數抄沒，我等兄弟又均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且半生中除學會憑刀槍弓箭殺人奪命外，不懂任何謀生手段，如何撫養的小姐長大？沒奈何之下，只得將心一橫，幹了這辱沒祖宗先人的營生。」

「竟是如此。」秦瓊長長吁嘆一聲，道，「你的意思，是要將史將軍的孫女託付於我？」

史良腰背用力，竟是「咕咚」一下將身體自床上摔下，以頭搶地拜求道：「正是！如今史良心中唯一牽挂便的我等死後年幼的小姐失去依靠，故而厚顏懇求秦爺，萬望看在史將軍份上施以援手，保下將軍這點骨血。若得首肯，史良隨死無憾！」

「好漢子！」秦瓊動容贊道，不避污穢地俯身將他扶回床上，斬釘截鐵地道，「史將軍亦是秦某生平最佩服的人之一。此事你大可放心，我即刻便將史小姐接回府中。秦某可在此立誓，自此將史小姐視若己出，絕不會叫她受半點委屈！」

「多謝秦爺！」史良萬分感激，急忙說出安頓小姐的詳細地點。

秦瓊認真記下，臉上現出複雜神色，道：「今日才知『流風盜』竟也都是好漢，如果當初你們沒有殺害我屬下的兄弟，那便好了。」

史良一愣，隨即洒然一笑道：「我等無知，冒犯了秦爺虎威，今日落得如此下場也是活該，秦爺不必介懷！」

秦瓊沉默半晌，長嘆一聲，神情有些落寞地轉身去了。

（第二卷終）

［注］

因情節需要，史萬歲被殺時間提前了幾年。而他的孫女也是本人杜撰，但將會是戲分很重的一個角色，故此對其出身介紹較為詳細。當年讀《蕩寇志》，很喜歡裡面的嬌憨天真的「女飛衛」陳麗卿，因而這個角色將很帶有幾分陳麗卿的影子，請大家拭目以待。

另外，秦瓊絕不會是邪惡的蘿莉控，抱有此期望的朋友註定要失望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