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征雲壓城城欲摧,末世離人將斷魂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當楊儀不知失去多久的意識從無底的沉睡之淵緩緩浮起的時候,耳邊傳來的是一陣女子的喧嘩歡呼。那語調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似是北方方言的一種卻有多有不同,幸好曾他踏遍大半個中國,對與中國各地千奇百怪的方言都略通一二,總算勉強聽個大概。
「什麼生了?」雙目似墜有千鈞重物、沉甸甸難以張開的楊儀心中納悶,竭力回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腦中的畫面卻始終只能放映到自己為了救一個絕不應該出現在戰鬥現場的小女孩兒,倒霉地被恐怖分子胡亂射出的子彈擊中的一幕。
「靠!爺們兒不會命大到這種地步吧,被大口徑達姆彈打在胸口也能不死?」
旋及心中又是一陣強烈的不爽:「靠,那群只會**的該死官僚,還說什麼已經清場完畢,絕沒有一個群眾留下。就是相信了你們,老子這堂堂中**中王牌A大隊的大隊長兼總教官,竟會栽到那兩個水平只算業餘的恐怖分子手裡,落得躺在這裡挺屍的下場。等老子傷好出院,一定要你們好看!」
在默默地積攢了好半天的力量后,楊儀終於艱難地完成了意識恢復后的第一個動作——張開雙眼。當他看清周圍的一切時,一張嘴巴不由自主地張大。「活見鬼的賊老天!」回過神后,他狂怒地指天大罵,傳出的卻是一串嘹亮的嬰兒清啼。
與此同時,一場為烈士楊儀同志舉行的追悼會在另一個無盡遙遠的時空恰好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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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大地,殘陽如血,蒼林如海。
一勒胯下那匹雄壯神駿的純黑戰馬「墨雲」,楊林回首眺望。
五萬急行的大軍如一條屈曲的長龍,蜿蜒向遠方直到天地連接的盡頭。在經過了整整一天的行進后,麾下的將士儘管滿面倦色、遍體風塵,卻始終緊緊跟在自己的身後默默急行,隊形不見絲毫紊亂。
楊林年約三十五六,面容俊偉,兩道與眾不同的淡黃色長眉斜飛直入鬢角。星目含威,眼神深邃莫測,隱現震懾人心的霸氣。他身長九尺左右,肩寬腰窄,一襲金色龍鱗鎖甲在夕陽在粲然生輝。在馬鞍的兩側,斜掛在他的一對成名兵器囚龍棒,長達五尺粗如手臂的雙棒和重一百五十斤,棒身盤繞的兩條金龍鬚鱗畢現、栩栩如生,望去直欲破空飛去。
在經歷了西晉的短暫統一和五胡亂華的亂局后,天下分為南北兩朝。南朝劉裕代晉,稱宋;蕭道成代宋,號齊;蕭衍代齊,稱梁;陳霸先代梁,號陳。而北朝則有拓跋氏稱魏,后又分東西兩魏。其後高洋代東魏,號齊;宇文泰代西魏,稱周。北周建德元年,武帝宇文邕殺權臣宇文護,親掌朝政,進行了多方面的改革:一是抑制佛道,使「民役稍希,租調年增,兵師日盛」;二是吸收漢族農民充當府兵,擴大了府兵隊伍,形成軍事上的優勢;三是北與突厥和親,南和陳朝通好,用外交手段解除後顧之憂。自此被周國勢日漸強盛,而北齊,卻處於「政出多門,鬻獄賣官,唯利是視,荒淫酒色,忌害忠良。闔境嗷然,不勝其弊」的狀況,宇文邕看清了北齊混亂的局勢,遂封柱國大將軍楊忠為元帥,其弟楊林為行軍都總管,發大兵二十萬,侵伐北齊。
這楊林為楊忠幼弟,出生后不久父母便亡,兄嫂將其收歸膝下撫養。卻說楊忠夫婦育有一子取名楊堅,生時頗具神異,掌中生有奇紋形如「王」字,曾有一老尼來自河東,謂楊忠夫婦道:「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可於俗間處之。」楊忠深知當今武帝頗善猜忌,恐此子為家族招致禍患,索性就勢將兒子託付與此尼撫養,后又將楊林送去以為照顧。躬自撫養。此後楊林師從那無名老尼習藝十數載,不僅成就一身萬夫不當勇力,被譽為天下有數的高手之一,更精通兵法戰略,用兵如神。此次他親率五萬大軍為先行,一路逢州殺州,逢府奪府,所到之處,勢如破竹。
「報!」一騎探馬自前方飛馳而來,馬上之人到楊林面前棄鐙離鞍,單膝跪地稟道,「回稟將軍,前方二十里處便是齊州城!」
楊林佇馬遙望前方,雙目射出熱切的戰意,一時間全身的血液彷彿沸騰起來,口中似不經意地問道:「那齊州城的守將可是北齊武衛大將軍秦彝?」
「正是!」由於楊林平日制軍極嚴,那探馬雖驚疑一向講求知己知彼、料敵先機的將軍竟會問出這早已明了於胸的問題,卻仍不敢有絲毫怠慢的回答。
「秦彝……」楊林口中低聲念了幾遍這個名字。秦家絕藝「殺手鐧」與他的囚龍棒並列「玄兵譜」之上,秦彝本人更素有「北齊第一高手」之稱。而這些年來,由於位高權重,他已罕有與人交手,不得不說這是作為一個武者的最大悲哀。
「希望那秦彝不會令我失望吧!」想到此處,楊林的一顆心頓時灼熱了起來。
「全軍加速前進,離城十里安營,明日關前討敵!」一聲令下,大軍立時加速,捲起一條長長的煙塵奔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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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失陷?這不可能!高阿那肱你竟敢胡言亂我軍心?」暴怒的秦彝一把抓住面前高阿那肱的胸衣將他提在空中,厲聲質問。
「秦將軍息怒!下官所說句句屬實,容下官細稟!」高阿那肱懸空的手足僵直冰冷,心驚膽戰地連聲道。
目中的血色漸漸消散,秦彝緩緩地鬆開雙手,厭惡地看了一眼委瑣如鼠的高阿那肱,冷冷地道:「說!」卻沒有注意到高阿那肱細長的雙目中閃過的一絲陰毒光芒。
高阿那肱一臉悲凄的神色,道:「當日楊忠親率十萬大軍攻打晉陽,因周兵勢大,主上暫避到檀州。留下令尊秦旭老將軍和高延宗將軍守城。兩位將軍與周兵相持月余,終因寡不敵眾被楊忠打破城池。高將軍被擒,而秦老將軍……」他偷偷抬眼看看秦彝臉色,澀聲道,「老將軍他已以身殉國。」
秦彝卻沒有如他想象中爆發,反而瞬間失去所有的力量般頹然坐倒。其實對此結果秦彝心中早有預感,自己與主上高緯自幼相交,深知他膽小懦弱的性情。這個缺點即使在他即位后也未能改觀,他甚至因此而不願意接見大臣。以至每當大臣向他奏事時,為避免給他造成壓力都不敢抬頭。偏偏這位主上對理政全無興緻,日常生活卻極盡享樂之能事,整日里和一些寵臣、美姬鬼混,自彈琵琶,高唱無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數。以至於本朝百姓給他送了個雅號,叫做「無愁天子」。此外他還隨意封官,連他寵愛的狗、馬、鷹、雞都被封為儀同、郡官、開府。長此以來,國已不國,又如何可與君臣齊心、勵精圖治的北周抗衡?
秦彝家僕秦安匆匆入內,施禮后稟道:「主人,北周軍馬已在城外十里處紮營。軍探子來報,領兵主將乃是楊林!」
「周軍怎麼來得如此之快?秦將軍,這……這如何是好。」一旁的高阿那肱聞言面如土色,彷徨無主地問道。
秦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下心神道:「丞相不必擔心,兵來將擋罷了。本來我還擔心齊州兵力不足,幸好主上聖明,令丞相率兵來援。如今我們當以逸待勞,堅守城池以挫敵鋒。待敵兵銳氣折盡現出破綻,便可轉守為攻,一舉破敵!」
「這便好,這便好。」高阿那肱連連點頭,拱手道,「如此就全仗將軍了。下官這就去交代一番,讓這一萬援軍也完全聽從將軍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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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彝回到將府私衙內,妻子寧氏牽著幼子在門內迎接。已逾三旬的寧氏容貌嬌好,眉宇間透著北方女子特有的英爽堅強。寧氏出身北齊世家,自少便極負才名,及笄后曾有無數顯貴公侯登門求親。但寧氏卻慧眼識珠,單單選中了剛直木訥的秦彝。兩人成婚已有十餘年,夫妻感情甚篤。她身邊幼子年只五歲,出生時老人秦旭有感於方今天下兵爭不休,懷著對太平景象的憧憬為孫兒取了一個乳名,叫做太平郎。只是秦彝夫婦這將到中年時才得的獨子卻成了困擾秦家全家人的一塊心病。
原來這孩子自出生后三日突患奇症,雖飲食睡眠與尋常嬰兒無異,卻終日不哭不笑,只張著一對令人深感恐懼的烏黑空洞、不含一絲生氣的眼睛淡漠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直到如今,他從未與任何人包括父母做過半點交流,更未說過一句話。他彷彿自一開始起就將自己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冷眼旁觀著世間的物換星移、花開花落。這些年來秦家延請名醫無數,卻無一人可以說清太平郎所患是何病症,更遑論下針施藥。
進入室內后,秦彝照例愛憐地摸摸兒子的頭頂,但孩子粉嫩的小臉上卻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錶情,只得無奈地苦笑。
靈慧細心地寧氏看出丈夫心情極差,關切地問道:「夫君,可是前方的戰事不利?」
秦彝無聲地仰天嘆息,一滴熱淚自眼角悄然滴落,無力地道:「剛剛率兵來援的丞相高阿那肱帶來了晉陽方面的消息,父親他已……被難盡節!」
「怎會如此?」寧氏如受雷殛,身軀劇震失聲驚呼。
「國事糜爛至此,父親他雖有心力挽狂瀾,卻那得回天之力?」秦彝彷彿一個找不到出路的迷失者,雙目一片茫然,輕輕嘆道,「如今北周大將楊林已親率大軍來攻齊州,為夫心中實已有以死報國之念,上酬秦家數代所受之國恩,下可見歷代先人於九泉!」
寧氏驚道:「夫君怎可未戰便生如此念頭?你不是說高阿那肱丞相已率兵來援,齊州兵馬既足,又有堅城可守,未必便會輕易失陷吧?」
秦彝苦笑搖頭:「夫人你難道不知那高阿那肱的為人?此人全憑諂媚取悅主上才獲此高位,其人最是貪慕富貴、戀生怕死。如今國家傾危,我猜他心中必生異志。一旦楊林前來攻城,恐怕第一個開城投降的就是這奸賊!」
「夫君身為主將,難道不能防患於未然……」寧氏低聲道。
秦彝頹然道:「為夫不是未曾想過此節。但那高阿那肱何等奸詐多疑,又怎不會防著這一手。那一萬援軍的指揮權始終被他牢牢抓在手中,入城后更借口主上的旨意奪下了東城門的控制權,如今已成客大欺主之勢,要動他,難矣!」
寧氏亦無計可施,只的握住丈夫寬厚的大手柔聲道:「事已至此,夫君苦惱無益,最多我們一家三口同殉此城罷了!」
「不,夫人萬萬不可生此念頭!」秦彝忽的撩衣單膝跪倒在寧氏面前,「為夫有一件大事懇求夫人,忘望夫人念在你我十餘年的恩情份上應允,否則秦彝死難瞑目!」
「夫君你幹什麼,快起來。」寧氏慌了手腳,急忙去拉丈夫,卻被秦彝捉著雙臂按坐在椅上。
秦彝拉過兒子,黯然垂淚道:「太平郎這孩子雖患頑疾,卻終是我秦家的最後一點香煙,為夫今日託孤於夫人,只求夫人切勿輕生。無論如何艱難,都可要保全我秦氏一脈,秦彝在此拜謝!」說罷不容寧氏起身,迅雷不及掩耳地連拜三拜。
「夫君!」寧氏悲呼一聲跪倒在丈夫寬闊的懷內,淚如泉湧。以她的聰慧如何不明白丈夫將孩子託付給自己的另一重目的是希望自己打消早存心頭的殉夫之念。雖心如刀攪般劇痛,卻怎也無法拒絕丈夫最後的懇求,只得含淚點頭應下。
「秦安,你進來!」稍微收拾一下心情,秦彝向門外招呼一聲。
守侯在門外的秦安應聲入室,先向寧氏施禮道:「見過主母。」
伸手拍拍這個粗壯樸實的青年肩頭,秦彝問道:「秦安,你跟隨我多久了?」
秦安垂首答道:「從十三歲那年主母開恩將流落街頭的小人收入府中,到如今已整整十年了。」
「已經十年了?」秦彝感慨萬千,旋及失笑道,「當年那個拖著鼻涕的小子轉眼間已是個軒昂七尺的漢子,十年光陰,何其之速。我傳你的鐧法練得如何?」
秦安既感激又慚愧地答道:「主人天恩,竟將家傳絕技傳授小人,秦安萬死難報!只是小人資質駑鈍,至今只能將招式大致掌握,其中的運勁變化之道卻是遠遠未及火候。」
秦彝聞言在他胸口重重一拳,笑道:「你小子未免太不知足,當年我學習這六十四路『殺手鐧』足足下了十年苦工,而你只用三年!至於運勁變化等技巧卻不是閉門造車可以領悟的,還需你日後在實戰中不斷體會。我可以斷言,十年之後,你的成就必定遠在我秦彝之上!今後你在江湖是與人動手,可以報出我的名字了!」
秦安貌似淳樸,心思卻極為靈動細膩,否則也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練成秦家絕技。他聞言大喜,撲到地上連叩四個響頭,叫了一聲:「師傅!」
秦彝伸手將秦安攙起:「既然你的功夫已經學成,有一件事我便可以放心的交給你去做了。」
秦安肅然道:「師傅儘管吩咐,弟子萬死不辭。」
秦彝面現悲色:「如今北周大兵壓境,我已抱定殉國之念,卻放心不下夫人和太平郎。所以欲將他母子二人託付於你,你可願意?」
秦安一愣,臉上現出複雜的神色,猶豫半晌方猛一咬牙,斬釘截鐵地道:「師傅儘管放心,弟子在此立誓:但有弟子三寸氣在,必定護得師母與小師弟一生周全!」
「好!」秦彝欣慰地大笑道,「不枉我如此看重於你。若你方才婆婆媽媽地說什麼與我共患難的話,我反要認為自己看錯人了。慷慨赴死,何其容易?難得是忍辱苟活的人啊!」
正在此際,忽聽外面人聲鼎沸,金鼓震天。一名家人倉皇地跑來稟道:「主人,不好了,那高阿那肱不知為何竟已開關放周兵入城了!」
秦彝臉色大變,他心中雖有準備,卻怎也想不到高阿那肱竟如此迅速的倒戈,連看形勢、觀風頭的步驟都省了。火速回身將案頭一對家傳神兵霹靂金鐧連同一包金銀細軟取來交給秦安:「這對金鐧亦託付於你,若天幸太平郎的頑疾得以痊癒,你可將此鐧傳他,否則,秦家鐧法便靠你傳下去了。快帶他們母子從後門離開!」
「夫君!」寧氏一聲悲呼。
秦彝將妻子和兒子攬入懷中抱了一抱,然後猛地將他們推開,頭也不回的轉身去了。處於極度悲愴中的眾人都沒有注意到在這一刻,寧氏懷中幼子太平郎那對空洞的眼睛中竟隱隱現出一絲波動……
[注]
記憶中的評書《隋唐演義》似乎說秦彝是什麼南陳馬鳴關的總兵,此處的「北齊武衛大將軍」和「齊州」則是沿襲了《隋唐演義》《說唐》等舊小說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