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有心殺賊結善果,未意處子已傾情
「看槍!」那灰袍人似不欲多言,雙手握上槍身,前手如環,後手如鎖,徑自挺槍筆直刺出,不含任何花巧,卻是槍法中人人皆習得的一招最基本槍式「中平槍」。武諺有云:「中平槍,槍中王,當中一點最難防。」蓋中平槍式雖是槍術中最簡單,最基礎的動作,卻又是最有威力,攻堅第一的一招。此式詮釋了槍術中的一個「扎」字訣,所謂「扎出似箭,收回似線」,管你千變萬化,我只一槍扎去,若能將氣勢、膽略、時機、力量等因素完美揉入其中,這「中平槍」立時變為反璞歸真、大巧若拙的不破殺招。
李秀憐俏臉現出驚駭之色,不只是由於來人的武藝,更因為她已隱隱猜到此人的身份。她又非那種平生不出閨房的尋常女子,對父親與當今太子楊廣之間的宿怨知之頗深,甚至於在出場的第一時間,她便已認出那個為首的蒙面人正是這兩年每次來府中都拿色咪咪的眼神看她的所謂「表叔」,否則她那出必濺血的一刀又怎會只削下他的頭盔。既然認出了楊廣的身份,則他身邊這個擁有如此身手的灰袍人的名字簡直已呼之欲出!
強自舒緩因知道了對手身份而產生的壓力,李秀憐左手刀招演「孤雁出群」,輕飄飄搭到對手鐵槍血擋后三寸處,用盡平生力道施展巧勁順槍來勢一引一推,卻也只堪堪使槍鋒偏開尺余。右手刀做「一刀朝陽」式,徑直剖向對手心口。
灰袍人目中現出激賞之色,低低地讚歎了一聲:「好刀法!」壓前手提後手,槍尾上抬將鋼刀撞開。如此雙馬盤桓,刀槍並舉,兩人戰在一處。
灰袍人槍法使開,黃龍探爪、封槍、合槍、劈槍、下划槍、圈槍……招式依舊平庸,但一條百多斤的沉重鐵槍在他掌中直如枯枝細針般輕若無物、運轉自如,舉重若輕,盡顯一派只屬於高手的修為氣度。反觀李秀憐,雙刀招式雖然精妙絕倫,卻只能在對手長槍圈外打轉,卻是半點威脅不到對手。
二馬交鋒十餘合后,灰袍人精神見長,槍法逾發凌厲,力道也更見沉雄,而李秀憐則漸漸左支右拙,難以招架。另一邊失去她支援的李淵眾人也重新陷入苦戰,堪堪不支。
雙方戰得如火如荼,卻不料自己忘情廝殺的場景已落入旁人眼中。在臨潼山上有一座伍相國神祠,殿宇蕭條,人煙冷落。此刻的神祠前,秦瓊高踞新得的寶馬「呼雷豹」上,將一具三節套的單筒望遠鏡湊到右眼前向山下眺望。這具望遠鏡是他費盡心思才弄了出來,他前世雖讀完高中,但托當時頗受詬病的應試教育的福,只背了一肚子書本上那些抽象枯燥而毫不實用的東西,比如這關於玻璃製造的化學方程式他倒隱約記得,但具體如何操作卻是一頭霧水。還是前幾年他旗下一家「四海聚」偶然從一個西域商人手中收購到幾件純凈度極高的琉璃工藝品。當時秦瓊如獲至寶,延請了手藝出色的磨鏡匠師多番實驗,終於打磨出幾片符合他要求的凹凸鏡片,最後總共才製成了三具類似傳說中十七世紀北歐海盜風貌的單筒三節套拉伸式望遠鏡,鏡身以黃銅鑄造,採取拉伸式調焦,最高可放大物體12倍,收起時則只有五寸長短,可以輕鬆放入口袋。
看到戰局逐漸明朗化,秦瓊知道是自己出場的時候了,遂收起望遠鏡,轉頭道:「那李淵要支持不住了。建威,你且看顧好人犯,待為兄下山助他一陣,殺退強人。」在他的身側站著是卻是樊虎,三輛囚車停放在伍相祠前,車內關押的正是「流風盜」首領史良等三人。看在女兒若梅面上,秦瓊很是照顧他們,不僅未給他們戴上刑具,還在車內鋪了厚厚的被褥,勉去了他們的路途顛簸之苦。
樊虎看向秦瓊的目光中充滿了崇拜與不可思議,又驚又佩地道:「大哥莫非有那未卜先知的神仙手段,怎會事先便知有人要劫殺那李淵而早早候在此地?」
秦瓊笑而不答,探手伸入馬鞍一側懸挂的革囊中,待到手拿出來時,掌中已多了一張造型奇特的金色面具。面具上五官造型冷硬陰沉,眼角上挑,雙眉豎立如刀,表情無喜無怒,宛如自地獄而來執掌生死賞罰的判官。如果在近處細看,還可以發現在整張面具上用暗雕手法鍥刻出紛繁複雜的細密紋飾,組成了一整幅陰森可怖的「十八地獄圖」。這張面具是以黃金混合精鐵鑄制而成,兼具一定防護效果,是秦瓊臨行前特意準備,延請高手精心鑄造鏤刻——他可是知道自己這次將要與未來是皇帝老子作對,一旦身份暴露便是天大的禍事!將面具扣在臉上,秦瓊抬腿從得勝鉤摘下「驚夜槍」,雙腳點鐙,「呼雷豹」一陣疾風般闖下山去,將滿肚子疑惑鬱悶的樊虎拋在身後。
秦瓊一面策馬借山勢衝下,一面氣沉丹田一聲厲喝道:「爾等何人,竟敢在京畿重地行兇傷人?」聲到馬到槍到,圍攻李淵的眾人見有人插手,急忙分出五個各舉刀槍上來抵敵。秦瓊「驚夜槍」隨手一顫,望空灑出近百朵碗口大小的金色槍花,朵朵都暗藏致命殺機。他所用的太極槍法屬於內家功夫,這原本要到後世宋代才得成型,當今之世雖已出現「燕山飛雪」、「嶺南落英」、「東海怒潮」,「大漠狂沙」這號稱「槍中四絕」的精妙槍法,但作為主流的馬上刺擊類武器還是長矛和馬槊,其形似槍但用法完全是兩回事。對面五人何曾見過如此絢麗可怕的槍法,魂飛魄散之下試圖用手中兵器遮攔搪架,卻感到自己的兵器明明已封住槍鋒來勢,那槍頭卻只錯開一點,似一條泥鰍活蛇般一滑便鑽到身前。然後,咽喉處那一下冰涼刺骨的觸感便成為自己最後的印象。
雙腿一磕馬腹,秦瓊座下的「呼雷豹」速度驟增,將咽喉濺血的五具屍體拋在身後,一頭撞入人群。一路槍法使開,丈余長的「驚夜槍」如蛟龍戲水、金蛇舞空,將己身與坐騎團團護住,槍鋒寒光到處,敵人一片鬼哭神號之聲,紛紛斃命落馬。霎時間,秦瓊已毫不停留的從重圍中對穿而過,一路挑落的敵人部下四十,竟無一人能在他馬前走過一合。此消彼長下,李淵一方士氣大漲,復將楊廣等人壓在下風。
而此刻與灰袍人交戰的李秀憐卻已是岌岌可危。看見秦瓊如此威勢,那灰袍人心知此人絕對堪稱自己平生勁敵。於是槍法驟然加緊,欲先行收拾了李秀憐以便集中全部精力對付秦瓊,本已不支的李秀憐刀法逐漸散亂,香汗淋漓,浸透征袍。到面對灰袍人劈面砸來的最後一槍時,李秀憐只覺對手鐵槍在視野中不斷放大,到後來直如擎天巨柱般轟然壓下。她心中雖然清楚地知道這是自己心志被奪后產生的幻覺,卻偏偏再興不起絲毫鬥志,只得瞑目待死。
千鈞一髮之際,秦瓊恰恰趕到近前。看那一槍落下之勢雷霆萬鈞,自知接下的可能性不大,遂不行封架而是挺槍之刺,槍尖捕捉到灰袍人鐵槍落下的軌跡,精確無比的點在槍頭側面。「叮」的一聲輕響,秦瓊前世今生都耗費無窮心力才漸臻圓熟的「四兩撥千斤」精妙手法終不負他的期望,成功將灰袍人地萬鈞之力瀉向一旁,重逾百斤的鐵槍挾著一道勁風從李秀憐身側呼嘯而過。
劫後餘生的李秀憐一面氣喘吁吁地勒馬後退,一面舉目打量救命恩人。見來人是一個頭戴范陽箬笠,身披淡黃色大氅,面上戴一張奇特面具的魁偉男子。不知怎的,她心底便隱隱生出一絲異樣的情愫,顧盼生情的美目中似多了點什麼。
一招失手后,灰袍人卻未再向李秀憐進招,而撥馬轉向了秦瓊。右手提槍,左手平伸向秦瓊勾勾手指,做個邀戰的手勢。
秦瓊雙瞳微縮,他心中也已大約猜到此人身份,想到自己能與此人交手,體內流淌的戰士血液立時為之沸騰,遂拋開身邊敵人催馬迎上,也想試試自己如今的實力究竟到了怎樣的水平。
兩人坐騎均非凡物,瞬息間已是馬頭交接。「萬變不離中平槍」,首先出手的卻是秦瓊,所用的同樣是一招中平槍式。但秦瓊的這式「中平槍」卻與灰袍人先前所用的殊不相同,「驚夜槍」如離弦之箭般刺出的同時,槍身卻在以極高的頻率劇烈震顫,甚至隱約發出「嗡嗡」的震鳴,那槍頭也因此而閃爍不定,令人無從判斷它的來勢。
灰袍人心中一懍,以他眼力自能看出對手這看似簡單的一刺,將足、腿、腰、身、臂、腕的力能貫通於槍身,實已凝聚全心全靈之力。當下雙手橫端鐵槍,較足平生膂力向上猛磕,槍桿與「驚夜槍」撞在一起。「當」的一聲,雙槍交擊發出一下嘹亮的金鐵交鳴。灰袍人大駭,因為他發覺秦瓊這一槍看似來勢洶洶,其實際的力道卻並非想像般中的狂猛,相反的竟是輕飄飄、虛蕩蕩毫不受力。全力準備的一擊用到了虛處,那難過的感覺令他幾乎吐血。
這似是完全不合情理,但卻又是最合情理。槍法之道,「有虛實,有奇正;其進銳,其退速;其勢險,其節短;不動如山,動如雷震」。秦瓊這式「偽中平槍」,實是將槍法中的虛實之道發揮得淋漓盡致的顛峰力作!見對手中計,秦瓊乘勝追擊借勢變招,雙手交錯扳槍頭現槍纂,六寸左右的鋒利三棱尖錐舍人取馬刺向灰袍人坐騎的頸側血管。
「賊子敢爾!」灰袍人對自己這匹剛剛到手不久的寶馬珍逾性命,見秦瓊對它下手不覺大怒。強自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使一式「推窗望月」攔住秦瓊攻勢。
秦瓊的槍法連環相扣,見對手封架,招式再變,槍尾回收,槍身「攔腰鎖玉帶」水平掃出,扁平如劍的槍鋒切割對手腰肋。
灰袍人見來槍疾如閃電,手中鐵槍已不及招架,連忙在馬上一仰,上身平躺到馬背之上。秦瓊「驚夜槍」上的那顆鏤空骷髏帶著一串「嗚嗚」鬼啼,冰寒鋒利的槍刃就在他鼻尖上數寸處險險掠過,驚得他后心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此時二馬已然雙鐙相擦交錯而過,便在灰袍人心有餘悸地從馬上直起身軀的一瞬,秦瓊的最後一記殺手發出。卻見他在馬上並不回身,全憑耳力鎖定對手方位,「驚夜槍」倒轉,神出鬼沒般竟從腋下反刺向灰袍人後心!
灰袍人心中立生感應,後頸汗毛根根聳立,暗叫一聲「糟糕!」竭盡全力地擰身下俯,卻終究還是晚了一線,右肩胛處的肌肉被鋒利的槍刃剖開一條三四寸長的口子,鮮血噴涌而出。他自知今日難以討好,索性不再回馬,徑直向長安方向敗退下去。
楊廣等人見灰袍人與秦瓊交手,只一合便受傷敗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看秦瓊催馬作勢欲衝殺過來,心膽俱落地一聲吶喊做鳥獸散,霎時逃個乾淨。
秦瓊勒馬收槍,心中卻暗道一聲「僥倖!」此戰他可說是險勝。實際上嚴格說來那灰袍人的武藝絕不在他之下,甚至隱隱高出一線。只是今日合該他倒霉,一來為掩飾身份未用趁手兵刃,二來則不防秦瓊一上手便使出殺手絕招。秦瓊方才所用的「一馬四式」看似簡單,卻是他融合自所學經過千錘百鍊而成的看家殺招。要知道馬上交鋒,每一個回合交手的時間其實只有敵我兩馬交錯時的一瞬。剛剛秦瓊便是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連出四招,其出槍之快實已達到當世聞所未聞的駭人程度。反過來說,若秦瓊施展了此招后仍不能建功,那麼接下來等待他的必將是一場苦戰。
猜到灰袍人身份的李淵與李秀憐父女看到秦瓊貌似輕鬆地取勝,也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