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智救忠僕
奶娘本以為夫人來了,自然藉機能分散姑娘注意力,讓她忘了百蝶紗衣。
可她怎麼都沒想到,老爺跟在夫人後面來了,聽到那句「討價還價」時她就知道要壞事。可她怎麼都沒想到,事情會壞得這麼徹底。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竟然跟變了個人似得,言行舉止處處擠兌她。偏偏姑娘那些話都說得確有其事,弄得她即便有心反駁也無處說起,到最後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眼見胡貴聽從老爺吩咐走來,奶娘打個機靈,忍住周身疼痛仰起頭,朝裡面哀嚎道:「姑娘當年可是吃老奴奶長大的,這些年但凡您打個噴嚏,老奴都緊張不已,難道這些您全都忘了?」
隔著門框,聲音清晰地傳到卧房。
胡九齡皺眉,沉聲道:「都幹什麼吃的,還不捂住這老刁奴的嘴。」
「阿爹且慢。」
阿瑤雖沉浸在感傷中,但也將奶娘哀嚎聽個真切。自宋氏懷中抬起頭,她就著方才洗漱所用布巾擦擦臉,臨水打理下儀容,施施然走到卧房門邊。
邁過門檻,她停在奶娘跟前。綉著繁複暗花的廣袖垂到她強撐起來的身子前,阿瑤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可知,奶娘這稱謂是何意?」
不用刻意裝可憐,驚懼外加方才心窩一腳,這會奶娘早已狼狽不堪。跪伏在地,她看著姑娘繡鞋上的珍珠。米粒大小的珍珠穿成精緻的花型,晨光下閃爍著瑩潤的光澤,這麼雙鞋姑娘只不過穿那麼幾次,不等時日久了珍珠褪去光澤,老爺便已命人送來更加精美的繡鞋。
這般金尊玉貴的姑娘就如天邊的雲,哪是她這窮鄉僻壤里出來的老婆子所能隨意攀扯。
「姑娘,老奴知錯,老奴不該因為您的寬仁便失了分寸。可老奴來這府里前後已經有十四年了,因在府里當值,從未餵過自己親生孩子一口奶。不管您信不信,這麼多年來老奴真的是把您當成自己孩子,才會有先前那些隨意之舉!」
說到最後奶娘捶胸頓足、涕淚橫流,一副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她看得模樣。情難自禁的神態,引得房中眾人唏噓不已。
若是往常阿瑤定會相信這番說辭,可前世在她最需要錢的時候,就是眼前的奶娘卷著她最值錢的那些金銀細軟逃匿無蹤。當日她在前面給爹娘守靈完,天蒙蒙亮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卧房時,看到裡面一片狼藉,值錢的東西消失大半時那種絕望,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曆歷在目。前車之鑒尤在,她又怎會相信面前之人!
想到這她抬起繡鞋,裝作不經意地踩在她手上,鑲著珍珠的鞋尖無意識地點碾,聲音中卻滿是不可置信。
「奶娘這是承認故意離間阿瑤與阿娘間的母女之情?你……怎麼能這樣!」
奶娘一口老血快要噴出來!她明明是在說自己這些年傾注的深厚情誼,連端茶倒水的丫鬟都聽得明白,怎麼平日伶俐的姑娘這會倒傻了。
手上陣陣疼痛傳來,她聲音越發顫抖,「老奴絕無此意!」
「阿瑤就知道奶娘不會如此狠毒。」
奶娘小雞啄米般點頭:「當然,老爺、夫人和姑娘對老奴這般好,老奴感激都來不及,又怎會害你們呢?」
「感激……」
阿瑤聲音很低,離她最近的奶娘卻聽得真切。二月末寒涼的早晨,跪在卧房門口,她背上冷汗直順著脊柱溝往下淌。是她對不住姑娘,可這麼多年下來她早已騎虎難下。如今她主動承認離間母女情分之事,以夫人的軟和性子,十幾年來好不容易跟閨女親近,應該不會再往下查。
可以前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卻破天荒地沒幫她求情,只怕這會她要正經遭點罪,想到這奶娘剛升起來那點悔恨之心瞬間被怨恨所取代。而在同一時間,碾壓著她五指的珍珠繡鞋突然發力,十指連心,劇痛傳來她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阿瑤聲音抬高八度,素凈的小臉上滿是肅殺。
「沒錯,你的確該感激我胡家。」
「方才我問你奶娘這稱謂是何意,你沒有回答,那我替你答。奶娘,不過是寬裕人家請來奶孩子的下人,歸根結底你還是個下人。你只記得自己奶大了我,且因不能餵養親子而委屈,可你怎麼不記得這些年你吃穿用度出自哪裡,又是誰每月給你發著月錢,還有誰給你兒子安排體面而輕鬆的差事。你只不過是個下人,八竿子打不著的全家卻皆受胡家恩惠,當然應該感激我們!」
說完阿瑤拍拍胸口,控制住心中激憤。她本不想說這麼多,可一想到前世,她便忍不住想要拆穿奶娘虛偽的面具,讓所有人都瞧瞧她內里有多臟多臭。
「可你都做了什麼?平日作威作福不說,該你守夜時躲懶還強迫我順從,更有甚者還離間我與阿娘間的母女情。如果這樣的所作所為叫做心存感激的話,那我還真不知道什麼叫狼心狗肺。」
欣賞著奶娘難堪的面色,阿瑤餘光向門口看去。方才被她派去找百蝶紗衣的丫鬟這會已經返回來,隱隱面露急色。
心底有了譜,她蹲下來,目光與奶娘直視:「不說這些,那件百蝶紗衣現在何處?」
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懼,阿瑤最後一絲懷疑也徹底散去。
最後欣賞一眼奶娘狼狽,她轉身邁過門檻走到阿爹跟前,嘟起嘴如被鄰家小孩欺負了的孩子般,理直氣壯地告黑狀:「女兒因病好幾日未曾給您請安,原想著今早打扮得漂亮些去正院。可生辰時阿爹送那件百蝶紗衣卻不見了,女兒想問問奶娘這是怎麼回事?」
胡九齡疑惑地看向愛女,方才站在門邊他將她敲打奶娘的言行舉止看得清清楚楚。邏輯清晰、條理明確,一番話噎的老刁奴無地自容的同時,關於主僕恩情的論斷又敲打了院中其他下人,連他都忍不住在心中喝彩。
若是旁人他肯定干預大加讚賞,若有可能更會把人帶在身邊,悉心栽培讓他做和興昌管事。可偏偏這人是阿瑤,他捧在手心嬌養大,從未見過風浪的掌上明珠。
明明昨晚入睡前她還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只不過一夜,這變化也未免太大了!
不過看著此刻抱著他胳膊,用信賴的眼神看著他,一臉「有事求阿爹撐腰」的阿瑤,他心下那點疑惑立刻被擠到一邊。天大地大閨女最大,他最喜歡阿瑤有事找他。每次得償所願后看到她滿足的笑容,他那顆為人父的心總會格外滿足。
走到奶娘跟前,他直接問道:「這些年一直是你掌管阿瑤院中事,百蝶紗衣是怎麼回事?」
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趴在地上,奶娘怨毒地看著阿瑤繡鞋鞋尖。姑娘繞這麼大個圈子,只怕責罰她無禮是假,問百蝶紗衣才是真。
把這丫頭片子捏在手心十幾年,沒想到今日卻被她騙了過去。方才她不僅在院中所有下人面前丟了丑,還幫她們娘倆解開十幾年的心結。無端幫別人做嫁衣,想到這奶娘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紗衣事小,可背後牽連著她全家老小,甚至還有她親生的一雙兒女,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說出去。
想到這奶娘冷靜下來,環顧四周,最終她視線定格在門口領頭的青霜身上。這小蹄子屢次對她不敬,今日更是擅自領一群下人進來看她笑話。本想日後騰出手來慢慢收拾,如今卻顧不了那麼多。
「老奴雖管著姑娘院中事,可哪有精力事事過問。這百蝶紗衣綉工精緻,正好咱們院中青霜精通綉活,老奴便叫她妥善保管著。」
青霜……這名字聽著怎麼有些耳熟。
還沒等阿瑤想清楚,門口青霜撲通一聲跪下來:「奴婢知道姑娘喜愛那件紗衣,便小心地掛在側間那個一人高的榆木衣櫃里。隔三差五也只在衣櫃外面掃掃灰,並不曾再動過。可誰想方才奴婢去取時,紗衣已經不見了,奴婢真的沒有偷。」
「那側間一直是你負責洒掃,鑰匙也在你手上。不是你偷的,難道紗衣還會自己長腿跑了不成?」
「奴婢冤枉。」青霜急得眼淚都要落下來。
奶娘依舊不依不饒,「當日見到紗衣上那些活靈活現的蝴蝶你便直了眼,說不是你偷的誰信?」
青霜也知道這事自己說不清楚,姑娘前腳剛借奶娘說完何為下人,她後腳便出了這樣的事。偷竊主家財物,這得是多大的罪名,想到這她眼中淚水越積越多,終於止不住往外淌。
阿瑤看著她無聲流淚的眼睛,眼前閃現出前世她被誣陷時泣出的血淚,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我信。」
「什麼!」
不止奶娘,青霜也滿是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后宅洒掃丫鬟輕易不得出府,即便出府門房處也都會有記錄。麻煩貴叔查查,近一個月內青霜可曾出府,出府時又帶過什麼東西?」
胡貴很快拿著記錄府中下人出入的花名冊過來,「自姑娘生辰至今,三等洒掃丫鬟青霜統共出府一次,時為本月中旬,當時身上只系了個荷包。」
「看來紗衣並未被帶出府,只能是藏在住處。青霜,你可願命人搜查住處,證明清白?」
青霜如今看自家姑娘,就像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這會自然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三等丫鬟住處並不大,片刻功夫就被查個底朝天。那裡面哪有什麼百蝶紗衣,甚至連個料子好點的布片都見不著。
「紗衣莫非真的長腿飛了不成?」
阿瑤走到奶娘跟前:「我隱約記得,這院中任何房間鑰匙奶娘那都有一把。而且尋常丫鬟出門多有不便,奶娘卻打著我的名義來去自由,甚至好些時候都不用在這花名冊上記錄。這樣一來,奶娘想往府中弄點什麼東西,可再簡單不過。」
奶娘自知在劫難逃,這會也不哭天搶地了。看著阿瑤,她滿臉萬念俱灰。
「跟在姑娘身邊這麼多年,老奴卻落到如此下場,實在是無話可說。」
「沒想到我胡府竟然養了如此一隻碩鼠,老刁奴,看看你乾的好事,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在命胡貴將人帶下去時,胡九齡就已經命另一人搜查奶娘所居之處。奶娘在府中呆了十幾年,早已在阿瑤的寬容中失了謹慎,她夥同家人倒賣府中物件的賬冊,就擱在箱籠底下。
胡九齡本就是買賣人,拿到賬冊隨手一翻便知數目何等巨大。心下怒火上來,他再次一腳踹過去。這一腳力氣比方才還大,直踹得奶娘一口老血吐出來,軲轆幾圈落地后看到旁邊熟悉的賬冊,心知被識破,她腦子一轟暈了過去。
「抬下去好生看管,我胡家從不會要下人性命。」
胡貴點頭,老爺的確不會輕易取人性命,他只會讓那些得罪他的人生不如死。如今奶娘惹得的可不是老爺,而是老爺最重視的獨女,這可比惹著老爺還要嚴重。
喚兩個家丁過來將奶娘抬走,一道跟著退下后,胡貴又極為周到地喊了十幾號家丁,叫他們去「請」奶娘夫婿、兒孫等人過府「探病」。
後面這事阿瑤並不知曉,折騰了這會天已經大亮,宋氏便做主將早膳擺在她這。
色香味俱全的各色吃食擺滿桌子,丫鬟們悄無聲息地退下。熱氣襲來,面對著單聞味道就讓人食指大動的早膳,桌旁三人卻無一人動筷。
阿瑤抬頭,坐在對面的阿娘正一臉感傷地看著她。視線稍微左移,與她相鄰的正座上,阿爹正用從未有過的嚴肅目光仔細打量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