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家人
無論何時,孤兒寡母的,受到的閑言蜚語總是少不了,更何況,顧母與顧舒晗並不是寡婦,而是與丈夫離了婚。這在那些傳統的女人看來,簡直是離經叛道。
在又一次派小燕送吃食上門遭遇冷眼之後,顧母也嘆了口氣,不再試圖與周圍的鄰居們打好關係。反正吃穿不愁,顧母索性關起門來一心一意帶著女兒孫女兒過日子。
囡囡在秦家遭受冷待,總是有些怯生生的,對於這個外孫女兒,顧母別提有多憐惜了,日日帶在身邊心肝兒肉似的疼著,囡囡也漸漸對顧母親近起來。只是,她與顧舒晗之間還是很生疏。顧舒晗能夠感覺到,囡囡有點兒怕自己。
每當顧舒晗想要抱一抱囡囡的時候,她都會縮到顧母的身後,然後睜著一雙烏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著自己。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顧舒晗就發現了這個問題,畢竟,顧舒晗本尊,確實算不上一個稱職的母親,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顧舒晗』,自然無法保護囡囡。但是,顧舒晗沒有想到,問題居然會這麼嚴重。
她能夠看出,囡囡已經不是普通的怕人了,她患上了輕微的自閉症。平時一天也難得說幾句話,只有在顧母面前會稍微放鬆一些,但是大部分時候也都是顧母在說,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顧母懷裡聽著。這樣的安靜乖巧,對於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的。
看著囡囡稚嫩懵懂的面容,顧舒晗一陣心酸。從沒當過母親的她,開始試著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母親,用著笨拙的手段,一點一點,以一種不會引起囡囡防備的方式靠近著囡囡。
外出歸來的時候,她總會記得為囡囡帶一件小禮物,或是一樣小零嘴,或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們喜歡的玩具,每天她都會留出一些時間與獨自囡囡相處,有時為她講幾個故事,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把她抱在懷中,安撫地摸著她的頭。堅持了許久之後,囡囡終於不再抗拒顧舒晗的靠近。甚至,在顧舒晗晚歸的時候,坐在大廳里進餐的她還會下意識地望向顧舒晗的空位置,尋找著她的身影。
對於母女倆之間關係的變化,顧母自然感到很欣慰。
時間是治療心傷的最好良藥,日子一久,曾經的那些疼痛都在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囡囡變得比以前開朗了一些,就是小燕,也彷彿沒有經歷過秦家的揉搓般,漸漸回到了從前愛說愛笑的性格。
如今的日子比以往清凈自在,卻也有些不足之處。
晌午剛過沒多久,大門上便傳來了一陣石子砸擊的聲音,有如密集的大雨打在地上,啪啪作響,擾得人心神不寧。
囡囡嚇了一跳,小手下意識地攥緊了顧母的衣服下擺。
顧母蹙起了秀美的額頭,嘆道:「哎,定是那幾個皮孩子又來淘氣了……」
附近居住的女眷們大多不待見顧母和顧舒晗,在她們的影響下,小孩兒們自然也厭惡起這門裡居住的人來,隔三差五地便來顧宅鬧一鬧,或是用石子擊打顧宅的大門,或是從牆邊往宅子里丟死老鼠。
這些事,顧母從來沒有跟顧舒晗說過。面對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外孫女兒,顧母也只是抱起她,轉身回到裡屋,用溫熱的手捂住她的耳朵:「乖寶寶,不怕,不怕。」
「太過分了!」小燕憤憤地說道:「讓我去把他們都趕走吧!」
「莫去,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仔細被那些沒輕沒重的傷著了。」顧母嘆了口氣:「哎,說到底,不過欺負咱們家裡沒有男丁……」
她先時已料到了只自己與女兒搬出來單過會很艱難,路是她自己選的,縱然不能事事如意,她也並不後悔。來自門外的嘲諷、歧視、謾罵雖讓她不舒坦,但到底比繼續待在顧宅中與顧政鴻以及許儷平虛與委蛇要好得多。外頭的人能夠給她造成的傷害有限,真正能讓她痛不欲生的,只有來自家人的背叛。
如今她連顧政鴻都放下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咱們只當沒聽見吧。他們扔累了,自然就走了。」說完,顧母帶著囡囡去了裡間。
小燕心下仍有些不平,心道夫人脾氣也忒好了。雖說幾個小孩兒扔扔石子不能對她們造成什麼實質傷害,但聽著實在心煩!在想起自己出去採買時那些孩子的父母對自己的態度,小燕心中的怒火愈燒愈熾,偏偏不得發泄,憋在心裡,別提有多難過了。
忽然,砸石子的聲音停了,門外詭異的安靜了下來。小燕心下好奇,忍不住將門開了個縫兒,只見一個衣著幹練的女子冷著臉站在門口,原本秀麗的眉眼被她拉出冷硬的氣勢,偏偏並不讓人感覺違和。
幾個小孩子見了她,心裡都有些犯憷。這人的表情,怎麼看著那麼像他們的娘親要揍他們的時候的樣子啊!瞧瞧地退後幾步,見女子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一個個都逃也是的離開了。
小燕看得目瞪口呆,半響,一雙眼中寫滿了崇拜:「小姐,您可真厲害!」
「這種情況出現有多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顧舒晗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
小燕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顧舒晗說的是什麼:「夫人不讓我告訴您,怕您知道了心煩。從我們搬來這裡之後,那些人就一直不怎麼瞧得起咱們。」見顧舒晗沒有發怒的跡象,小燕又多說了幾句:「要我說,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一些,做錯事的明明是老爺他們,為什麼受到指責的卻是小姐和夫人。」
在小燕絮絮叨叨的話語中,顧舒晗若有所思。
第二天,顧舒晗帶了兩個夥計找上了門。她沒有直接找女人孩子理論,因為這並沒有什麼用,所以,她特意選了一家之主在的時候。
一大早打開門就看見顧舒晗一張冷臉,那些人心裡都有些發憷。那些人家多是普通人家,顧舒晗身上的威勢自然不小,那些人雖然無法形容與顧舒晗的對恃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但毋庸置疑,並不輕鬆。
見面已被鎮住三分,接下來的事自然就好辦了。
新來的那一家有這麼一位煞神在,男人們自然也不願意自己妻兒再去招惹她們。再者,這些男人不比足不出戶的妻子,知道顧舒晗本身也是有些背景的,雖說算不上有多大的權勢,也不是他們這些在底層討生活的人能隨意招惹的。
顧舒晗端著談判的氣勢從街頭走到街尾,招惹過她的人家不少,不過她並沒有一家一家找過去,這樣效率太低。她只是挑了幾家在這片地域能說得上話的人家好好地震懾了一番。自此之後,那幾家人在對待顧家人的問題上都很謹慎,不敢有一絲不敬,其餘人見狀,自然不敢再騷-擾顧家。
這天,顧舒晗回到家中時,看到顧母正與兩個婦人坐在座椅上,親親熱熱的說這話。那兩個婦人身著粗布衣衫,並不似顧母一般保養得宜,臉上已頗顯老態。在顧母的面前,她們顯得很局促,只坐了小半個椅子。她們兩人的身邊各站了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子,一個看著憨憨厚厚,不管自家母親與顧母說多久的話,都只管站著聽著,另一個則已帶了些不耐。
「小小姐回來了。」那兩個婦人見了顧舒晗,趕忙站起身,對著顧舒晗就是一禮:「給小小姐請安了。」
「起來,起來,快別這樣,如今啊,已經不興這個了!」顧母一手拉起一個:「她小孩子家家的,當不得你們如此。」又對顧舒晗介紹道:「這是從前我身邊的陪嫁丫鬟,春桃和春嵐,雖與我名為主僕,實則情同姐妹,你就喚桃姨和嵐姨吧。你桃姨在你出生之前就出門子了,想必你是沒見過的,你嵐姨嫁得近,出門子后還回來服侍過我們娘兒倆,後來世道亂了,出門不方便,來往才漸漸少了,你小時候,每次你嵐姨上門,你必要纏著她讓她給你帶竹蜻蜓和風車,想必你該對她有些印象。」
與故人相逢,顧母顯然極為喜悅。她從不是個多話之人,今日話頭一打開卻能說出這麼多話,可見是高興壞了。
顧母是個喜愛熱鬧之人,從前在顧家,只要得了閑,便常請了手帕交來家中說說話兒,如今搬來此處,因著附近的人對她們一家的排斥,每天只在家中教養外孫女兒,也是憋壞了。
想到此處,顧舒晗心中便有些許愧疚。想當初她研究有成,位置不低,有了為家人提供更好的物質生活的能力,不料家中老父老母支撐不住,一個個相繼離開,讓顧舒晗很是體驗了一把子欲養而親不待的苦楚。
勞累了一輩子,如若這是在太平盛世,顧舒晗倒真的想暫且放下那些事兒,與顧母和囡囡共享一段天倫。只是,她很清楚,這是在亂世。沒有足夠的實力自保,她們終究只能在戰爭到來之後如同萬千黎民一般流離失所。
無論如何,首先,她們要活著。
顧舒晗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桃姨,嵐姨,多謝你們還惦記著媽和我。」
「小小姐這是說的什麼話!」兩位婦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能來給小姐和小小姐請安,是我們的福氣。初時聽說小姐與姑爺離婚,小小姐婆家又出了鬧心事兒,把我們急得跟什麼似的!如今見小姐和小小姐氣色尚好,我們也就放心了。」
顧舒晗聽她們說得真切,面色漸緩:「都過去了。我有個不情之請,平時若是有空,還請桃姨和嵐姨常來看看媽,與媽說說話。媽見了你們,心中高興著呢。」
「哎,哎!」兩人忙不迭地應了,只聽春嵐說道:「說起來,這次來,除了看看小姐和小小姐是否安好之外,我也是有些個私心的。小姐和小小姐才剛遷過來,府中想必沒有得用的人,小姐瞧著我家小子如何?若小姐覺得他是個中用的,便留他下來看看門,或是出去跑跑腿兒,隨便賞他一口飯吃,也是他的造化了,春桃家的小子也是這麼個意思。」
與春桃好姐妹多年,雖說近些年來疏遠了,但能幫的,春嵐並不介意幫上一把。眼看著春桃過得艱難,她心中也不好受。
顧母想了想,家中沒有男人,確實不方便。若一早雇了人在門口守著,想必那些瞧不起她家的人不會如此無所顧忌,事實上,她早考慮過僱人的事兒了,只是匆忙間沒有找到合適人選。本來倒是有幾房陪嫁,最得意的兩家投靠了顧政鴻,再指望不上,另有幾家在莊子上,一時也調不出人來。春嵐與春桃此舉雖說是為了自家兒子考慮,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想罷,顧母道:「你們的人品,我素來是最信得過的。你們調-教出來的兒子,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平日里就讓文哥兒與壯哥兒在我這裡守個門,若舒晗出去要帶人,就跟一個在舒晗身邊。平日里吃住都從家裡走,每月給五個大洋,如何?」
五個大洋的費用,此時已然不低。顧舒晗想起《銀元時代生活史》中載:陳存仁在B市做見習醫生時,一個月也不過八個大洋,吃過用過,還能剩下五個,可見此時大洋的購買力有多高。
往日里春嵐與春桃的兒子在廠里做活,每日工作時間長不說,工資也不高,勉強能糊口而已。如今在顧家,不過做些輕鬆的夥計,工錢就漲了一多半,自是喜出望外。且工廠里供應的餐食十分簡陋,連月的活計做下來,人都消瘦了不少,兩位母親早已心疼得不行,偏偏沒什麼法子。如今兒子在顧母這兒當差,她們也放心了不少,她們侍奉顧母多年,深知顧母為人寬厚,絕不會在餐食方面虧待自己的兒子。若自家兒子在夫人這兒好好乾活,旁的不說,溫飽是絕對有的。
春嵐十分感激:「多謝小姐。」家裡困難,她也不虛與顧母客套,只有叮囑兒子好好當差,才能報答一二。春嵐執著兒子高壯的手道:「今日小姐收留你,是小姐的恩德,你要好好記在心裡。既來了這裡,你就收起往日那些個偷奸耍滑的心思,好好為小姐做事,若敢讓我知道你在小姐這裡辦差事不盡心,我第一個不饒你!」
「媽,我知道了,您就放心吧。」高壯憨憨一笑,看上去頗為老實。
許是日子過得不如意,春桃聲氣兒比春嵐差了許多,照舊說了些感激的話,面上依舊帶出幾分愁苦來。春桃的兒子張文倒是個機靈的:「多謝夫人小姐抬舉,日後我定好好為夫人小姐辦事,不枉夫人小姐看重我一場。夫人令我與阿壯兄弟來府上,是為府中的安全,只是我想著,只有我與阿壯兄弟二人,難免有照看不周之處。依我看,夫人不妨養幾條狗,也好看家護院。」
顧母思忖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這二人總有要出去的時候,若有大型犬守衛在宅子周圍,自然要好一些。
「若夫人不嫌我愚笨,這件事就交給我做如何?從前我就替房主照料過不少狗,在養狗上,也算是有些經驗了。」
顧母點頭:「既是你出了這個主意,又有這個本事,就一事不勞二主了。」
她也看出來,張文比高壯要機靈些,只是品性如何,是否堪委以重任,就要再觀察觀察了。
顧母望著張文時的探究,春嵐自是看出來了。對於自家兒子被比下去這件事,要說心裡一點兒沒有想頭,也是不可能的。
不過,到底是自己姐妹的兒子,且春桃男人指望不上,也就指望著這麼一個兒子了,春嵐按捺住了心中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