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心
下界,崑崙。
小楚茨還是貪玩的年紀,在崑崙的院子里老老實實待了幾天就又自己跑出去玩了,她天生是妖,便是只有半個元神也會招致許多妖物,崑崙在她臨出去之前千叮萬囑要她不要再往山下跑,雖說身上烙了自己的氣息,但是越往下這座山就越不受自己的制約,難免有顧及不來的地方。
小楚茨拍著小胸脯答應,然後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崑崙望著她的背影,歪了歪頭,好像有什麼疑惑一般,問道:「孟召重,我現在應該是什麼情緒?」
孟召重:「像凡人的話,現在小楚大人一個人出去玩,您在家裡應該是擔心的。」
「擔心?那是不是應該做出憂慮的表情?像這樣?」崑崙輕輕皺起眉頭,然後徵詢孟召重的意見,「擔憂顯得過輕還是過重?她回來了,我應該又是喜悅的,是不是?」
她一連說了兩個「應該如何」,就好像她完全沒有本能的反應,只是憑著經驗在判斷。
孟召重:「是的,山聖。」
「好。」崑崙道,「我還有件事要問你,如今楚茨又長大了幾歲,我平日里應該與她做些什麼?你族中也有弟妹,以前你都是怎麼做的?」
孟召重撓了撓後腦勺,「嘿嘿」笑道:「我族中的弟妹長得哪有小楚大人這麼慢,一千年就已經成年了,幼時也就那麼一兩百年,約莫就是帶著他們騎龍角、聽龍吟,然後在水裡玩花樣兒。有時候還去人間尋點人間小孩的新鮮玩意兒來給他們,兩百年很快就過去了。」
「騎龍角?我小時候倒是騎在她頭上過。唔……」崑崙想了一下,道:「還經常被含在嘴裡,她說是什麼御風。」
孟召重哈哈大笑:「山聖,您又被騙了,在身上設御風的結界就好了,何必要含在嘴裡。像我們神龍族體格是所有龍族裡最大的,嘴裡也就堪堪裝下一個人而已。小楚大人的原形難道比我們神龍族還大嗎?」
崑崙瞧著他,說道:「嗯,你變個原形給我看看,我好丈量一下。」
孟召重於是咆哮著變成了翱翔九天的白色巨龍,他龍鬚獵獵,在雲層中翻滾,碩大的龍嘴一張一合,彷彿地裂山崩:「山聖,我與小楚大人,孰勝孰負?」
崑崙眼睛極快的在空中丈量著,然後招招手讓他下來,笑道:「身長比你多一倍,總體來說有十個你那麼大。別說是楚茨了,我許久以前認識一條小修蛇,如果沒死的話現在也比你要大。」
孟召重:「……」
孟召重今年剛剛三萬四千九百九十九歲,跟了崑崙三萬四千六百六十六年,自他、他的爺爺、爺爺的爺爺有記憶以來,這座山脈就一直歸屬崑崙掌管。他幼年遇險恰好被崑崙所救,爺爺的爺爺說這是個無上的神,便讓他跟著崑崙修鍊,果然現在自己已經是神龍族最厲害的一條龍了。
只是他似乎還從來沒有問過,關於上古的那些事情。
孟召重跟著崑崙的時候才三百多歲,崑崙也是個單純沒心眼的,不跟天帝似的擺什麼架子,導致孟召重也長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說話也沒什麼顧忌,乾脆直眉楞眼地問道:「山聖,你到底活了有多久了?」
「嗯?」崑崙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瞧著這個傻大個,道:「還從來沒有人敢問我這個問題。人間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隨便問女子的年齡是很唐突的。」
孟召重撓頭。
「不過也沒什麼好忌諱的,」崑崙忽然笑了,指了指之前陪楚茨在地上玩的時候鋪的畫布,「來,坐下說。我好久沒講過以前的事情了,再不講我都快忘了。」
崑崙把長發一綁,然後攬在胸前,往地上一坐,倒是方便。只是苦了長手長腳的孟召重了,因為要與崑崙保持些距離,便努力往旁邊挪,個子又大,整個人就坐到畫布外面去了,一邊布一邊土,前兩日剛巧下過雨,當下便覺得左臀涼涼的。
「如果從無意識的時候說起,那麼從盤古父親劈開天地那一刻開始算起,我就已經存在了。如果從化成人形開始算起,那應該有……」崑崙抿了抿嘴,手指掐過來算過去,道:「有快二十萬年了吧,但是我花了十萬年的時間成年。唔,應該算是長得最慢的了。就是不知道楚茨在地底下花了多久,想來應該是與我差不多。」
孟召重張大了嘴:「你說小楚大人?她也和您一樣老嗎?」
崑崙:「……」
「孟召重啊孟召重,讓我說你什麼好呢?」她拍拍孟召重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心直口快沒什麼錯,我平日里也喜歡你心直口快,但是你族中難道沒有女子嗎?換個詞,我還能繼續給你講下去。」
孟召重:「啊,那……那福澤綿長好了。小楚大人也和您一樣福澤綿長嗎?」
「哪有什麼福澤綿長不綿長的,很久以前我本該消亡的,就像伏羲和女媧一樣,但是楚茨偏偏不服,使了些手段,才將我保下來,她這個人啊,一身反骨,行為處事偏愛逆天而行。再加上我那時……」
她說:「我那時犯了個錯誤,後來她就被諸天仙佛聯手給誅了,我知道她是不死不滅之身,天帝這個人倒也不算壞,可偏偏也太傲氣了,有些偏激,苟延殘喘不過跳樑小丑,蹦躂了這麼些年遲早會被楚茨加倍報復回去,到時必會釀成大禍。」
崑崙說著這些話,語調平平板板,彷彿也沒什麼心思波動:「不過,當時就算是天帝不玩這一出,楚茨也不會容許伏羲和女媧的兒子弄個什麼天庭,妄圖掌管三界秩序的。她不喜歡約束別人、也不喜歡被人約束,她認為天下眾生,就應該強者生存,長劍就是秩序、法力就是秩序,她,就是秩序。」
「那……」孟召重磕磕巴巴的道:「那那些弱者就該死嗎?」
崑崙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覺得不該死嗎?」
孟召重正色道:「當然不該死,世間眾生本就有強有弱,如果弱者該死,那我的母親老了難道就該死嗎?我當時剛剛出生也是一個弱弱的小龍崽子,難道也該死嗎?現在族裡的老人越來越多,難道都應該在他們剛剛開始老去的時候就殺死他們然後丟去龍冢嗎?上天給我健壯的身體不止是為了讓我自己生存,更是讓我去保護家人。」
「如果山聖老了,」他說:「我也會保護你的。」
崑崙笑了,「想法值得嘉獎。只是我不會老,我會死,誰也幫不了我。」
孟召重呆了一會兒,發現簡單的腦迴路根本處理不了這麼複雜的問題,唯有定定的說道:「那我也會保護山聖,哪怕是死。我還是一條小龍崽子的時候就跟著您,以後也要一直跟著您。」
崑崙搖搖頭,緩緩的道:「胡說什麼呢,等楚茨回來,你就離開我,無論去哪裡,總之離得越遠越好。」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哦。」孟召重答應著,心裡想的卻是到時候腿長在自己腳上,山聖哪管得上自己走不走呢。
他又想起來一件一直想問的事情,這一千年來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問題:「山聖,你為什麼總是對自己的情緒或者感情說應該呢?比如見到小楚大人應該笑,還經常在房裡對著畫像練習,這樣的感情不應該很自然嗎?為什麼還要問我?」
「因為……」崑崙微微嘆了一口氣,眼皮垂下來,輕輕的道:「我沒有心了。也因為沒有心,所以我才在四萬年前犯了那個錯誤。」
孟召重磕巴得話都不會說了:「為為為為什麼?」
「當年,九天玄女與女媧不和,便派共工去幫蚩尤與被女媧支持的黃帝為敵,炎帝在逐鹿南野襲擊蚩尤的部隊,共工前去迎戰,一人獨當炎帝坐下的祝融、力牧、句芒、英照等四員大將亦不佔下風,後來女媧在不周之山設壇封天,使蚩尤的部隊不能後退,共工大怒,對天大罵天神不公。而後一頭撞塌不周山而死,破了女媧的封天陣,使九黎族的部隊可以在戰敗后逃亡。」[1]
「不周山倒,天柱崩,南方大旱、北方大水、東方大火、西方妖孽橫行,女媧到處尋補天材料。我是昆崙山的靈體,天生石人,經過數萬年孕育出來七情六慾的心臟就是最好的補天材料——五色石。後來,女媧找到了我,苦苦哀求。我感念盤古父親生身之恩,不忍天地就此崩殂,於是就答應了。」
孟召重:「那你又犯了什麼錯誤?」
「太久了,」崑崙眼神迷茫起來:「那時……」
「崑崙,我回來了!」是小楚茨。
崑崙聲音戛然而止,然後露出了一個喜悅的表情,從地上站起來。
小楚茨剛做的白色的小狐裘衣袖、下擺都染了黑色的泥土,被掛的東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不知道又去哪裡瘋玩了,手裡還捏著一條小蛇,黑身青首。
小楚茨幾步蹦到了崑崙面前,把人拉開離得孟召重遠遠的,然後耳朵高高的立起來,沖著他呲牙咧嘴。
得嘞,小楚大人。
孟召重從善如流的往後又退了幾步。
崑崙想起前不久才問過孟召重:「如果自家孩子從外面帶一些不乾不淨的東西回來怎麼是什麼情緒?」
孟召重回答說:「應該是生氣。」
於是崑崙一把帶過正張著牙齒的小楚茨,「憤怒」地說道:「你從哪裡帶回來這麼個東西?要是有危險怎麼辦?」
不過這條蛇好像看著有點眼熟,以前是不是也有人撿過。
「東西」姜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