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尾聲 泡椒鳳爪

「劉淼昨晚又沒回來？」

來暖氣前的這段日子是一年中最寒冷難捱的時候，偏偏這幾天又寒潮南下突然降溫，聽說城郊的山區還下了雪。唐楚早上醒來后覺得口渴，披件外套去廚房倒水喝，沒開空調的客廳冷得她直打哆嗦，又跑回房間里鑽進被窩，不想起床了。

高屾已經醒了，剛接了個電話，躺床上盯著手機，神情有些怔忡。

「怎麼啦？誰打來的電話？」她往他身邊蹭了蹭，冰涼的腳伸進他兩腿之間取暖。愛運動的男人一年四季熱力旺盛，冬天就像個小火爐，她抱著就不捨得放開。

「我媽。」

唐楚頓時也有些緊張，支起身來：「說什麼了？」

「她說想跟我們一起吃個飯，還有唐叔。」

這是要正式見麵攤牌的意思嗎？回想前兩次的四人會面……

她摸了摸胸口鎮定下來，問：「什麼時候吃飯？過年？還是元旦我們回去一趟？反正現在有高鐵也挺方便的……」

「今天中午。」

「瓦特？！」她從床上蹦了起來，「今天？！中午？！！那不就是馬上？！！！不對他們難道在這邊嗎？」

高屾說：「我媽過來找一家合作廠商談合同，談得特別順利，周末沒事兒了，就想留這兒玩兩天，順便見見咱倆。唐叔陪她來的。」

唐楚看了一眼手機時鐘：「不早說！都快十點了！我穿什麼衣服好呢？都在宿舍里還來得及回去拿嗎？不行我得先去洗個頭……」風風火火地掀開被子跳下床。

高屾跟著她進洗手間：「這麼緊張幹嗎？好像第一次見公婆似的。其中一個可是你親爹，我媽你也不用擔心。」

說起來，其實一直是高阿姨對她比較熱情，想跟她拉近關係，而她則態度冷淡不情不願。早知道有朝一日會成為婆婆，就不裝高冷不拿喬了！/(ㄒoㄒ)/~~

一頓收拾完出門，開車前往爸媽下榻的酒店，唐楚忽然想起一件事：「咱倆的事，我爸知道了嗎？」

高屾語調一滯：「應該知道吧？我媽不會瞞他的。」

「我爸這方面很直男很遲鈍的，不說他肯定猜不到。反正我沒說過……」

「保險起見還是問問吧。」等紅燈時他拿起手機，發了一條語音信息給母親。

過完路口消息來了，他對唐楚說：「幫我看一下。」

唐楚拿過他的手機來看，高阿姨發的是文字：「昨天剛知道的，原來唐楚一直沒說？」

馬上又接了一條：「認識快十年了頭一次對我發火，你小心點！」

她把消息念給高屾聽，聽完他果然臉色不對了。看來這場鴻門宴，真正的劉邦不是她呀……

她竊笑著把手機放回去，忽然意識到一個數字問題——爸爸和高阿姨在一起六年，媽媽去世七年半，高阿姨說他們認識快十年了……七年能約等於快十年嗎？還是他們在媽媽去世前就認識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好像就不那麼單純了……小姨和舅媽說起高阿姨的語氣都不甚友善，還揣測過她是不是在媽媽生病時就和爸爸「勾搭」上了，不過說到一半被外婆喝止，後來就不在唐楚面前提這事了。

高屾看她忽然不說話了，問：「怎麼了？」

「高屾，」她遲疑地問，「你知不知道……」

他等著她的下文，她卻又不說了：「知道什麼？」

「沒事，你好好開車吧，看前面。」

他那時也只是個中學生，能知道什麼？知道了又怎樣？即使爸爸和高阿姨曾經做過對不起媽媽的事，那也和他沒有關係。

這是一家人第三次約了一起吃飯，這頓飯和前兩次一樣，氣氛依然那麼僵硬尷尬，飯桌上的低氣壓一直籠罩不散。

只不過前兩次的低氣壓源是唐楚，這次變成了唐爸。

唐爸全程就沒吃幾口菜，一直盯著坐他斜對面的高屾，目光里刀劍亂飛，一副「養了二十多年的好白菜被自家的豬拱了」、想把他生剝活剮的表情。

唐楚都不敢和高屾表現得太親密，唯恐一不小心點燃了爸爸牌火藥桶。她放下筷子，決定說點其他話題活躍一下氣氛：「阿姨，暑假的時候爸爸打電話跟我說向您求婚了，您答應沒有呀？」

高阿姨很和藹，說話也帶著她家鄉的豪爽氣：「求啥婚啊，指望他能有這種浪漫心思？就吃飯的跟我說：唉，馬上五十歲算老年人了，要不趕在過壽前把酒辦了吧？」

高屾說：「五十歲怎麼能算老年人，沒看人大選領導，五十多歲的那都是年富力強的中青年幹部、中流砥柱。就算咱普通人，也得六十歲以上才退休，五十歲正是人生巔峰期呢。」

唐楚剛想附和拍二老馬屁，就看到爸爸一記鋒利的眼刀射過來。她訕訕一笑，決定繼續跟和藹的高阿姨說話，試探地問：「那你們準備什麼時候……」

「等你倆先領證了，我倆再領。」

唐楚噗的一聲差點把嘴裡的飲料噴出來，連忙用紙巾捂住嘴。

高阿姨一邊切盤子里的鱈魚一邊說：「我特地去民政局問過啦，咱家這種情況吧，如果我倆先領證，你倆法律上就是兄妹了，是不能結婚的，除非我們離婚；但如果你倆先領證，我跟你爸爸就是親家公親家母，國家不阻止我們喪偶老年人夕陽紅一把追求真愛的。」

說著她把切開的鱈魚夾了一塊到唐爸盤子里：「老唐你也嘗嘗，這個魚不錯。你血壓高少吃點肉，多吃魚和蝦。」

唐爸硬邦邦地說：「唐楚還在上大學呢。」

「明年不就畢業了嗎？法定結婚年齡也夠了。」高阿姨轉向對面兩人，「所以你倆抓緊點，不然我們的事都沒法辦，看你爸急的。」

爸爸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吧……

一頓飯全靠高阿姨hold住全場才順利吃完。飯後高屾問他們有什麼遊覽打算，高阿姨說：「來過好幾次，景點都去過了。昨天飯局上有個朋友說他剛在郊區開了個溫泉度假村，送了我幾張貴賓體驗券，要不咱們全家一起去泡溫泉？兩天時間正好。」

泡溫泉穿那麼少，會不會有點那什麼……

果然爸爸看高屾的目光更凌厲了。高阿姨對他說：「一降溫你的關節炎又開始發作了吧？泡溫泉對你很有好處的！」

爸爸就不說什麼了。他很聽老婆的話，以前是，現在也是。

四人驅車前往郊區的溫泉度假村。度假村是新建的，還在試營業期，北邊有一大片別墅尚未開發完，貴賓禮券也只能入住高層酒店。

辦手續時前台問：「請問您想要什麼樣的房間？我們暫時只提供雙人標間和大床房兩種選擇，別墅套房三個月後才能投入使用。」

高阿姨說：「那就來兩間大床房吧。」

「要什麼大床房！」爸爸忿然打斷她，對前台說，「要兩個標間！相鄰的！男士一間女士一間！」

唐楚和高屾互相哀怨地對視一眼，不敢多話。

兩間房雖然房號相鄰，但中間隔著樓梯和設備間，離得不近。唐楚目送高屾跟著爸爸一起進了房間，默默為他捏一把汗。

高阿姨倒是很健談，對她也熱絡，氣氛還算融洽。放下行李稍事休息，高阿姨去隔壁問了問，準備換衣服下樓去泡溫泉。

唐楚抱著泳衣去浴室換，高阿姨在房間里。她動作不算快，又幹了點別的，以為高阿姨肯定已經換好了，開門走進房間卻撞見她正穿到一半。

那是……

她連忙轉過身非禮勿視：「對不起，我以為……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事，」高阿姨迅速把泳衣穿上，「接了個電話耽擱了。我已經穿好了，你轉過來吧。」

唐楚轉回身。以快五十歲的年齡來說，高阿姨的身材算保養得挺好的，瘦削高挑沒有贅肉，只是……

「嚇到你了吧？」高阿姨拍了拍扁平的胸口，「乳腺癌手術切掉的。那時候技術沒現在成熟，能保住命就不錯了，也不管好看不好看。」

唐楚一愣：「阿姨也得過乳腺癌嗎？」

「你爸爸沒告訴過你？」高阿姨也很意外，「我和你媽媽是病友，一個病房同住了半年多呢，然後才跟你爸爸熟起來的。」

唐楚獃獃地問：「阿姨認識我媽媽……」

「當然認識了，我們倆也算難姐難妹，互相扶持吧。」回憶起這段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的經歷，高阿姨還有些感慨，「我發現的時候已經三期了，就是晚期。那時山山的爸爸剛去世，我等了他十幾年，沒等到他出來，自己又得了這種病，當時是真的不想活了。反正山山也大了，自己能照顧自己，我給他留的錢也夠他上完大學，就想著肯定治不好去見他爸爸算了。多虧了你媽媽一直鼓勵我，手術、化療、放療我倆基本都是同期的，苦中作樂堅持了下來。可惜最後我出院了，她卻沒能……」

唐楚的眼淚凝在眼眶裡。媽媽生命的最後半年，她幾乎沒有參與，明明是癌症擴散到肺，卻騙她說得了肺炎，**之後醫院管得嚴，不許她去探望。

「阿姨，你跟我說說我媽媽的事吧，我都不知道……」

高阿姨說：「你別怪你媽媽，她是怕影響你中考。她對別人的事總是特別緊張放不下，你中考前一周就急得天天晚上睡不著覺，我去做核磁她就在門口一直踱一直踱走一下午；輪到自己吧，心就特別大，得了這種病還成天樂呵呵的。第三次進手術室，醫生都說情況不樂觀要做好心理準備，她也不當回事，還跟山山說做完手術想吃烏魚湯讓他回去燉……」

唐楚吸吸鼻子：「高屾……也認識我媽媽？」

「對啊，我就這一個家屬，他天天來醫院。他倆可熟呢，都喜歡做飯，話比我還多。你有沒有覺得山山做的菜和你媽媽很像？好多都是跟她學的，之前他也就會煮個麵條炒個炒飯。你爸不會做家務，醫院的病號餐又難吃，你媽媽就教山山做法，他回去做了給我們送過來，我倆分著吃。你媽媽可逗了，說這叫技術支持，吃東西也不忌口，靜教他紅燒糖醋五香那些重口味的，理由還特足，說做完化療沒胃口，清燉白湯哪吃得下去？當然要味道重一點。有一回還教他做泡椒鳳爪，被醫生看到沒收了，說不能吃刺激性太強的，結果雞爪太好吃護士們忍不住給啃了，笑得我肚子疼……」

她停了下來，找出紙巾遞給唐楚：「哎，我不說了，看你哭的。」

唐楚接過擦掉眼淚：「沒有……我只是……」

想多聽一些媽媽的事情，彌補那一段她未能陪伴的缺失。中考結束后爸爸才對她說了實話，趕到醫院時媽媽已經在ICU里了。第三次手術不成功，媽媽在ICU里住了一個月，沒有再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