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078 國之大變
078國之大變
春去夏來,花開花落。秋姜因病休沐了半個月後,重新上任。這段時間她不在,事情已經超出了她的預知。她才知道謝嫵姜入宮任職,為皇帝煉製金丹,後悔不迭。
夜盡了,宮內的燈卻重新掌起。皇帝在宣政殿批閱奏章,秋姜在一旁侍奉。到了月中,她已有困意,卻不敢表露。過了會兒,皇帝忽然道:「你累了,便去歇息吧。」
秋姜嚇了一跳,忙跪到台階下:「微臣不累。」
「朕說過了,不用這樣戰戰兢兢的。起來吧。」
秋姜低頭退回到他身側。
燭火明滅,格外岑寂,窗外的落花掃過檐下的石階,一地殘紅。秋姜直直地站立著,呼吸卻格外緩慢。
「你很緊張嗎?」皇帝笑了,擱下簪筆。
秋姜搖搖頭,又點點頭。
皇帝更是樂不可支:「你呀,為什麼總是這樣可愛?」
秋姜怔然,望向他。
皇帝笑了笑,眼神格外溫柔:「我不願勉強。有人不願意認我,自然有她的理由。但是,只要她在我身邊一日,我就會護著她,就像那些年相依為命一樣。」
「……陛下相信嗎?一個死去的人——」她說得實在艱難、試探,「她會重新復活?」
「有什麼不信的?」皇帝雙手合十,虔誠地閉上眼睛,「我是信佛的人,相信轉世輪迴,沒有什麼不信。」
「……」
她望著他的眼中噙滿淚水。
皇帝仍是微微笑。
彷彿到了極致,有一根弦在腦海中崩斷了。秋姜不住後退,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皇帝卻在她面前靜靜地望著她,無論他在外人面前如此鐵血如何無情,他始終都是那個會護她愛她的好哥哥。
有些東西可以改變,有些東西卻永遠都不會改。
哪怕換了一世,哪怕她換了軀殼,他就是他。倘若命運不是如此苛刻,倘若他們幼年沒有罹難,又怎能有那互相扶持、唇齒相依的緣分?
「走,我帶你去個地方。」元善建拉了她的手,快步朝宮外走去。
夜晚安靜。
他拉著她不住奔跑,不時回頭沖她笑,彷彿回到少年時,同樣貧困、蟄居冷宮時的那個單純少年?那個會為了妹妹不挨餓而向李貴姬下跪,向膳房的公公乞食,那個會為了她與一隻狗捨命搏鬥的少年。
但是她呢?為什麼一開始就不信?
此刻,秋姜是如此地厭惡自己的怯懦。
她是如此地害怕帝王心術。第一世位處權力漩渦,她已經本能地畏懼了被權欲浸染過的人心,以至於對十幾年未見的兄長如此不信任。
如今追悔莫及,還來得及嗎?
秋姜望著他的背影,望著他牢牢拉著自己的手上,忽然淚流滿面。
他們就這樣跑,這樣跑,直到周圍越來越荒僻,直到看到角落裡那個早已破敗的院落。青銅門褪去了斑駁,纏滿了蛛絲。元善建低頭耐心都揭去,推開了門。
「還記得這兒嗎?」進去后,他笑著環顧四周,心情說不出的愉悅。
秋姜重重點頭。
「傻丫頭,記性還不錯啊。」他低頭颳了刮她的鼻子。秋姜傻傻地笑起來,鼻尖泛酸。元善建低頭抹去她眼角的淚痕,道:「別哭,自母妃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發過誓,我要成為人上人,這輩子都不再讓你哭。華兒,你才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唯一信任的人。」
秋姜撲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元善建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秋姜的哭聲卻怎麼也止不住。
他只好笑著轉移話題:「還記得五歲那年嗎?你因為餓,偷了李貴姬宮女的膳食,結果被捉到永巷。」
「記得,你為了我給李貴姬跪下。」她擠出一個微笑,心中又酸又暖。
元善建道:「華兒,我給你說這個,不是勾起你的傷心事,我只是希望你記得,無論如何我都站在你這邊。」
秋姜重重地點點頭。
元善建執了她的手,道:「洛陽的局勢越來越複雜,我的身體不如從前,也有些力不從心了。我把敏和交給你,你帶著他離開這裡吧。」
「皇兄,我要留在這裡!」
元善建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髮:「你改變不了什麼。我已經安排了人,五日後,你和敏和從東門離開,會有人在城門口接應你們。」
「我不走!」
「聽話,去渤海吧。高兆雖然風評不好,為人也貪,但他是個有情義的人。渤海王高信是他的兄弟,他會照顧你的敏和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大手把她的雙手緊緊握在掌心,熨帖著,彷彿帶著千斤之重。
秋姜無從反駁,難以拒絕。
她不想再讓他憂心難過,又想起金丹之事,忙道:「阿兄,你不可再用謝嫵姜進獻的金丹,你是都是含有鉛汞的毒物!」
「毒物?」元善建失笑,「你多慮了。我知曉你與你長姊有些誤會,所以對她有些偏見,她都與我說了。那些金丹確實有效,我服用以後,精神也好了,不像以前一樣疲乏無力。」
「那是幻覺!那些東西吃了,短時間內是有效,但是長時間服用,你的身體會中毒的!」
元善建雖然不信,但是見她如此信誓旦旦,便道:「那我以後不用就是了。」
「何止不用?她居心叵測,趁我不在給你進獻毒物,就是為了拖垮你的身子。你要保重身體,不可中了他們的奸計。」
元善建笑了笑,握住她的肩膀:「如果我告訴你,我最多再活半個月,你信嗎?」
秋姜愣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不要傷心,不要難過,誰不會生病,誰不會死?我服用金丹,也是不得已為之。我這個病,終日昏沉,腦袋也不清晰,力量也在逐漸流失。有時候,我握一盞杯都覺得艱難。」
「不可能!」
「別這樣。」元善建摸了摸她的臉頰,「你好好保護敏和,和他一起安全抵達渤海,我在天之靈,就是死也瞑目了。我對你只有這個要求,你都不答應我嗎?」
秋姜無言以對。
這個人在彌留之際,想的依然是她和敏和。她如何能說不?她能做的只是一點點,那就是讓他放心。
她重重點頭。
元善建寬慰一笑:「我就放心了。」
第二日,秋姜在宮內便聽聞了王恭毛遂自薦擔任秘書監,主修繕史書,並發表了《源流論》,欲明辨姓氏,重整流品。他將王謝袁李定為上五流,而崔王鄭蕭等大族卻被他定為中流,而以河南郡為首的原鮮卑貴族士族卻被他定為下流,樹敵眾多,激起了無數人的不滿。
秋姜這日請假便上門去謁見他,卻得知他在尤藍台編撰國史,連忙趕赴。
王恭不但重修了國史,把北魏幾代的歷史都重新修整,還讓人將這些刻在尤藍台正門大殿前的石碑上。秋姜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事無巨細,連太武滅佛、沙門盡誅,文成太后豢養面首,溝城太妃和中山王苟且的事都寫了,數之不盡的士人和胡人貴族圍著石碑指指點點。她頭皮發麻,連忙問及侍從,王使君在何處。
僕從連忙帶他去見了王恭。
王恭從榻上起身,執著一卷書帛過來,交付到她手上:「你看看,我寫得如何?柳展、裴寧建議我將國書刻於石碑上,這個建議果然不錯。」
秋姜心急如焚,猛地打掉了他手裡的書帛:「你清醒一點!都大禍臨頭了,你還不自知?」
「知道什麼?」王恭好笑地看著她,彎腰撿起那書帛,抬手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塵,「三娘,你不是糊塗了吧?」
「秉筆直書是好事,但是,這樣的醜事都都敢寫下?寫下便算了,還將之刻在石碑上?就算陛下能容忍你,鮮卑貴族們能容忍嗎?你還要重新區分流品,又得罪了多少人?現在外面有多少人希望你去死,你知道嗎?」
王恭道:「那又如何?我的本意不是這樣,有才學的庶族寒門,我並不會看不起他們。但是我厭惡那些胡人,野蠻粗鄙,卻以北方士族高門自居?真是可笑。以為換了個姓氏便是貴姓了?我便要他們知道,他們永遠只是賤種。」
「你這是把陛下也罵進去了?血統有那麼重要嗎?沒錯,有些胡人是囂張跋扈,欺壓漢民,但是有些不是。這麼多年,歷代至尊為了漢化大業付出多少努力,多少鮮血?好不容易如今兩相安寧了,你居然又挑起紛爭?你想胡漢相爭,天下重新大亂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秋姜道:「我知曉你不是個喜歡出風頭的人,到底是誰攛掇你做這事?他想害你,你知道嗎?」
「這不可能。」王恭怔然,隨即便佇定地搖頭。
「明擺的事情,有什麼不可能的……」
「是懷悠。」王恭打斷了她的話。
秋姜啞口無言,簡直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你說是誰?」
「懷悠。他和我說,編撰史書是大事,必須要由公正忠良的人來完成。他還說……」
「別說了!」秋姜覺得自己很混亂,還是不能相信,暈眩了會兒,抓著他的袖子道:「別管這些了。快,趁陛下還不知道,趕緊把外面那些石碑砸了!」
「來得及嗎?」謝遠和中領軍和世詹帶著一幫人魚貫而入,三兩下便擒住了王恭。謝遠抖開手裡的詔書,道:「陛下之命,王恭混淆視聽、褻瀆先烈聖帝,欲暴揚國惡,無所不容。現將之壓往城南宗關台腰斬!柳展、裴寧同罪論處,琅琊徐州王氏一脈誅族,河東柳氏、河東裴氏連坐!」
「謝遠,你是何居心?」秋姜目齜欲裂,雙目沖血。
謝遠皮笑肉不笑地掀了掀唇角:「這是陛下的旨意,謝使君如有異議,還請馬上入宮稟明。去晚了,那便來不及了。」
「你敢動手?」
「微臣是奉命行事。」眼神示意和世詹,和世詹大手一揮,王恭便被押解了出去。
「謝遠,你這個小人!我王恭真是瞎了眼,才認識你!你這個小人!」王恭的聲音彷彿蒼鷹啼血,聲嘶力竭,劃破了這晴朗的長空。
秋姜回頭便向宮內疾奔,跑死了一匹馬。
宣政殿近在眼前,還未得入內,午時的鐘聲便響了起來。
秋姜呆愣原地,雙膝一軟,猛地跪倒在地。
她痛苦地抱住臉。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李元曄,對了,還有李元曄!
秋姜彷彿被警醒了,轉身就返回宮外,直奔他的下塌地。她要問個明白,為什麼他連自己的師傅也要害?謝遠許了他什麼好處?
「對不起,邸下不在。」蘭奴回道。
秋姜冷冷地望著她:「去告訴他,我數到十,如果他不出來,從今以後,再也別來見我。一、二……」
「你……」蘭奴正要呵斥,卻被她的目光嚇到噤聲。
「蘭奴,你退下吧。」秋姜數到五,李元曄便從殿內出來了。他一身素白,長發披落,容顏看著非常憔悴。
但是,秋姜毫無動容。她緩步上前,一句話都沒有說,反而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的臉被她打得偏到一側。
「邸下!」蘭奴又驚又怒,就要衝上來。
「退下!」
蘭奴不願退去,卻被他的眼神嚇到,只得離開。
此刻,這院子里便只剩下他們二人了。這樣安靜,彷彿可以聽到花開花落的聲音。秋姜望著他紅腫的側臉,見他仍是低頭不語,不由徐徐一笑:「連自己的老師都可以出賣,李元曄,你真是喪心病狂。」
他沒有說話,雙拳緊攢。
「他教導你多年,沒想到最後卻被自己曾經最好的朋友和疼愛的弟子害死,還是腰斬酷刑。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會死不瞑目?」
「別說了。」元曄終於崩潰,捂著臉靠到廊柱上,痛苦地閉上雙眼,淚水怕忙了他秀麗的雙頰,更顯失血蒼白。
「不,我要說。你們敢做,為什麼怕我說?李元曄,你怎麼就這麼孬?謝遠都敢作敢當,你有什麼不敢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害師父去死,去求求你,別再說了!」
「為什麼不讓我說?你也害怕嗎?」秋姜抓著他的肩膀使勁搖晃:「我真是看錯了人。李元曄,你居然是這樣的人!」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耳光,狠狠地打到他的臉上。元曄雙唇蒼白,木然地望著虛空。天上劃過一道驚雷,不刻就下雨了。
秋姜狠狠推開他:「卑鄙、虛偽,無情無義,以後,我不想再看見你!」
元曄跌坐在水坑裡,直到她跑開,才驟然驚醒,連滾帶爬地衝上去撲到她的腳下,抱住了她的腿:「不要!三娘,不要離開我!曄知道錯了。曄知道錯了。三娘,不要這樣對我!我錯了——」
秋姜也不掙扎,只是冷冷地俯視他:「錯了?你能換回你師父一條命嗎?殺了人認個錯就行了?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別在這兒噁心我,放開!」
秋姜猛地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有驚雷忽而劃過夜空,元曄猛地瑟縮了一下,彷彿受到了驚嚇。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
他茫然地望著她在雨中逐漸消失的背影,漸漸地瞳孔有了焦距,有些手足無措,忽然,仰頭噴出一口鮮血,倒入泥水中。
「邸下——」蘭奴疾步跑來跪下,抱著他張皇失措地大喊,「來人啊,救命!有沒有人——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