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郎主休沐
008郎主休沐
眾人品嘗時,忽然有個小僮從外面進來,躬身稟道:「郎主歸來——」
王氏喜出望外,不待侍從回稟便起身離座,正要出迎,長靴踏地的「踏踏」聲已經入了內堂。
謝衍年近不惑,形貌俊朗,身著大袖衫,頜下蓄著一撮不短不長的美髯。王氏淡笑著上前,盈盈一欠身:「夫主歸來,不曾遠迎,妾失禮了。」
謝衍扶了她到一邊的胡椅,雙手按在她肩上讓她落座,王氏禮讓了一番,笑盈盈地坐下了,仰頭望著他:「夫主遠在洛陽,鮮少書信,妾心中挂念,不知朝堂從事一切順利否?」
謝衍掀了下擺在一旁跪坐下來,抬手給自己斟了一樽酒,對她舉樽:「夫人請先滿飲此樽。」
「夫主請先告知妾身。」王氏正襟端坐,淺笑道。
謝衍笑道:「一應如常,我與眾大夫侍奉大家,沐浴傾聽,仰仗盛譽,德行心智都受到無上熏陶。夫人心知肚明,還要多次一問,恐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吧?衍在這說實話了,只一次九月中旬與王尚書攜伎遨遊太長山,不過都是些雅事,管弦絲竹罷了,夫人可放心了。」
王氏見她在眾人面前居然這麼直白地挑開調侃她,不由臉上一紅,忙清咳了兩聲,轉了話題:「夫主十月來信,信中說至尊將於來年入冬操辦『詩文會』,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往年也有,大多是兩年舉辦一次,不過今年盛況空前。陛下廣邀天下名士貴女入京赴宴,但凡士族中及笄而未嫁的閨閣貴女,都可參加此次盛宴。」謝衍的目光一一掠過謝嫵姜、謝秋姜和謝雲姜,道,「大娘、三娘、五娘,到時,你們隨我一同前往洛陽。從今日起,不可再懶怠了,切記勤讀詩書,做不到文采驚世,也不要給為父蒙羞。」
秋姜心中一突,面上卻不露分毫,和謝嫵姜、謝雲姜以頭抵著團墊,行了一個大禮:「三娘(大娘、五娘)受教。」
謝衍露出滿意的神色,神態雖然溫和,卻沒回頭看一眼其餘人。謝令儀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回頭狠狠地瞪著謝秋姜。謝嫵姜和謝雲姜越過她,本來就在情理之中,現在連謝秋姜都比她更入父親的眼了,她心裡說不出的嫉恨。
鋒芒在刺,秋姜神情自若,舉樽對謝衍清聲道:「阿耶遠來,舟車勞頓,三娘敬你一樽。」
確實有這個禮俗,寓意是拂去途中塵晦,大吉大利。謝衍以前常在洛陽為官,一年中也甚少回來一次,這個女兒又從小寄養在關隴,印象里,一直是笨嘴拙舌、有些粗鄙的,哪裡是如今這樣落落大方的模樣。
謝衍有些疑惑,眉梢微挑,側了側身笑望她。
秋姜也不閃避,在那邊端正地跪坐著,雙手合放在膝上,背脊挺直。看年歲,她也年將十四了,膚色白凈,五官早已長開,尖俏的下頜,秀麗異常,一雙彎彎的眼睛烏黑沉靜,顧盼風流。
這樣看來,竟是這樣一個落落大方、頗有書卷味的女郎。古人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說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吧。
謝衍微微一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把這個尚未及笄的女兒稱作女人,許是是看來已經破為懂事端莊,和自己印象里那莽撞無禮的幼稚女娃全然不同了吧。比起以美貌著稱的謝嫵姜,假日十日,必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是女大十八變。
謝衍這樣想著,唇邊不由含了一絲笑意,溫聲道:「為父有多年未見三娘了,竟出落得這般風姿,真叫人感慨歲月匆匆,若白駒過隙,當年在關隴新絳別院打著滾兒在地上要糖吃的稚兒,終於是長大了。」
秋姜不驕不嗔,反而囅然一笑,揚眉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三娘所有的一切都是阿耶給的。阿耶這樣謬讚,豈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王氏沉下臉色:「三娘子,不可無禮。」
不料謝衍卻毫無怒色,反而笑得開懷,眉目都舒展開來:「三娘性情曠達,真有為父當年的風範。」
王氏面色一變,擠出了一絲微笑,只是笑容非常勉強。
謝衍出身士族,性情豪邁,不拘小節,自然喜歡大方曠逸的人,秋姜摸准了他的性格,又和他攀談了許久,廳內都是父女倆的笑聲,大有相知恨晚的感覺。
王氏心裡不悅,但作為一家主母,不能沒有容人之量,忍了一早上的氣,到了午間才算解脫。經此,她倒是高看了謝秋姜一籌,回去的時候和謝嫵姜說道:「我原以為是個不爭氣的,沒放在心上,想不到她的心氣這麼大,把你我都騙了。嫵姜,此次北上參加『詩文會』,你可努力。若是你能成為陳郡謝氏第一才女,母親也就心安了。」
謝嫵姜卻道:「我不想成為陳郡謝氏第一才女。」
「什麼?」王氏臉色大變,停下腳步愕然地看著她。
謝嫵姜低下頭,指尖輕撇,挑起腰間垂落的和田玉海棠雕花宮絛,緩緩道:「我要成為天下第一才女。」
王氏的面色這才緩和:「你這孩子,儘是嚇唬母親。」
翌日,天公不作美,烏黑的雲層層層疊疊地籠罩了半邊天空,像遮了一張黑色的幕布,幾乎透不進一絲光亮來。到了辰時,天上降下鵝毛般的大雪,頃刻間席捲了大半的院落。
錦書替秋姜攏上狐皮白毛卷邊大氅,又喚阿黛撐了傘,扶了她的手出去。秋姜見外面雪景如畫,不由輕輕舒了一口氣:「往花園那邊走,這樣的好風景,平時不多見。」
青鸞在旁說道:「雪天路滑,三娘子仔細腳下。」
秋姜攜了她的手,只微微一抬便從裙底露出一雙精緻的長靴,宛然笑道:「我這錦履,最是防滑。」
青鸞低頭一看,黑色的底,內有絨毛,用金、銀等五色絲線綉以紋路,飛鳥走獸的圖案栩栩如生,看著極為生動,竟然是南地織造的極為名貴的五色雲霞履。
青鸞驚異道:「娘子這靴,是從何處得來?」
秋姜不以為意,放下了裙擺:「阿耶給的。」
青鸞羨艷道:「如此名貴的履鞋郎主都給了三娘子,可見是極為看重三娘子的。」
秋姜笑而不語,正要邁步離開,身後一人嗤地一聲笑:「三阿姊如今可是得意了。」秋姜轉過身去,卻見謝令儀帶著丫鬟銀光款款而來,安然笑道,「父親愛護子女,天經地義,得意倒是談不上。」
謝令儀哼了一聲,話里有些酸溜溜的怪味:「怎麼不得意?同是父親的女兒,三阿姊得此厚待,六娘可是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
秋姜笑而不語,臉上平靜無波,雪白的面孔不施脂粉,清麗卻又不失嫵媚。
謝令儀大為氣惱:「你笑什麼?」
秋姜並未回身,只是閉眼道:「聽到好笑處,自然要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秋姜直起身,笑意毫不動搖,回頭看定她:「我與大娘、五娘才可稱是父親的女兒,你一介妾室所出,怎麼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呢?」
謝令儀臉色陡變,被□□覆蓋了層層疊疊的一張臉瞬間青白交加,轉而紅地要滴出血來,大聲喝道:「謝三娘,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秋姜的目光在她臉色一轉,笑不露齒:「妾者,俾也。三娘不過實話實說。六娘如此生氣,不正是坐實了三娘所言?」
「我撕了你這張嘴!」謝令儀氣急敗壞地撲了上來,彷彿被踩到尾巴的野貓,凶相畢露,一副要和她不死不休的樣子。
青鸞和錦書大驚失色,還沒反應過來,謝令儀已經到眼前了。秋姜微微側身,她就撲了個空,一頭栽到雪堆里。銀光見了,忙急匆匆趕過來,和兩個婆子合力把她從雪裡拔了出來。謝令儀吃了一嘴的雪,一屁股坐倒在地,看秋姜仍是在頭頂笑盈盈地看著她,眼中頗有玩味之色,一時沒有忍住,「哇」的一聲大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