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分離
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冷雙成手持短刃,近身攻擊蕭拓,招式迅若風雲,揚起一片璀璨的光影。她的每次轉身,都近在眼前,發梢送來的縹緲冷香,真真切切送到蕭拓鼻端,他只覺前後左右都是她,碎成了入耳的呼吸、眼角的浮影、手邊抓不住的冷霧,直到最後,他只能向後退去,再也不能朝她邁出一步。
蕭拓知道,自己一定贏不了她,無論是從武功還是心情上,均要甘拜下風。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她一樣,長久盤旋在記憶中,不可抹去。
蕭拓痛恨在不知冷雙成的真實姓名下,就對她產生了深深的依賴心。他眷戀她,想將她留在身邊,哪怕明知她浮蕩在外,不肯輕易在任意一處落腳。
初一,一個簡單至極的名字,直接道出了她不事雕琢的內心。
「初一。」在打鬥的間隙,蕭拓忍不住喃喃念了一聲。
他看見她掠眉望了過來,目光里沒有驚異,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她的刀法很快,帶著月華般的流紗光影,盡數砍在逆天槍身上,直逼得他節節後退。
蕭拓還未做好與冷雙成爭鬥的準備,哪怕她已暴露出了真實的面容,將遼國一眾皇親國戚砸死在禮殿下。
他雖然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手法,但他相信,能出奇法聚集簡蒼、木迦南、八千奴工而不生叛亂的人,一定就是她。
因他的一顆心,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被她收走。
蕭拓了解她的為人,對敵對親,悉數持禮而不咄咄相逼。他不知為何會走到今天這種局面,能讓她放下禮節和往日情誼,讓她冷了眉眼、挾著一身殺氣攻向了自己。
他想起了她最後一次來探他,請求他為奴工說情,救援眾多性命。
他是怎樣答覆的?
他不僅婉言拒絕了她,還對她無情說出,殉葬儀制如此,憑她個人之力,不能改變什麼。
但是很快的,她就讓他知道,以個人之力,能做些什麼事情。
她從來不喜歡說教,只用行動來告訴他,光是顧慮困難而不付出努力,無疑是可笑之事。
他終於明白了,他與她之間的差別。就像是明明持刀動槍膠合在一起,氣息縈繞在四周,卻又隔著那麼遠的距離。
冷雙成救出了八千奴工,將他們安置在地宮裡,等待下一步的機會。
城外狼煙起,十萬幽州火騎洶洶來襲。
蕭拓在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他要護城,為自己的家國而戰,也要顧全她的心意,將眾多的性命放出去。
如今的功力只有四成,想抵擋住她的進攻,也非易事。
不如順水推舟。
冷雙成一招「抽刀斷水」掠向蕭拓的雙手,刀鋒帶著一股寒涼之氣,逼得蕭拓撤槍。長槍脫手后,他沒再抵擋,任憑鋒利的氣息割開了他的衣袖,劃出一道血跡。
左臂噬咬的傷口上,又新添了赤紅的傷痕。
冷雙成認了出來,那是她寒毒發作時,失去了心智一口咬上了他的左小臂而留下的舊傷。
如今的他,眉眼不見任何懌色,哪怕臨陣對峙,她與他已成為敵對方。
冷雙成暗嘆一口氣,終究將刀架上了蕭拓的脖頸,用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對著周圍的守兵冷冷喝道:「不想你家侯爺丟命,就快些讓開路!」
守兵通過方才一場打鬥,已經分清,遭敵挾制的侯爺是哪一位。他們大多是蕭政的心腹騎兵,眼見事發突然,心裡有些拿不定主意。一半人想趁機立功,阻斷她們的去路;一半人顧慮蕭拓的性命,想先保住眼前的這位,以免蕭政回來后追究責任。人心既是不齊,行動上就難免分出兩派,大約千數人退向了外圍,而另有一千人跟了過來。
蕭拓抬眼朝蠢蠢欲動的騎兵望去,喝道:「還敢反了不成?都退下去!」
跟隨的騎兵稍稍止步。
簡蒼走上前,取過冷雙成的菱花刀,繼續冷氣森森地抵在蕭拓脖頸處,稍稍一動,拉出了一道血口子,才對騎兵說:「蕭政所關心的人,不過是二公子和耶律小姐。你們膽敢再跟過來,我就親手殺了他們,拼個魚死網破。」
冷雙成聽出了眉目,猛一細想,簡蒼是在提醒自己,要去執行備選的計劃。她們都未料到,蕭政並不在城內,昨晚商議時,只將抓人質作脅迫、炸開地宮外牆兩項當成了下乘方法。
回過神后,冷雙成連忙展開身形,從人縫中穿插出去,如一縷輕煙飄去了侯府。
時值動蕩,侯府守衛銳減,去了前城備戰。
冷雙成沒費多大精力就抓來了耶律起音,將她捆綁在皮繩中,再找出簡蒼事先備好的火藥包袱,掛在耶律起音身上,對她笑了笑:「得罪了。小姐若是不配合,我只能點燃火藥推小姐進坑底,給我們做墊腳。」
耶律起音咬破了紅唇,勉強應了聲:「要我做什麼都行,留我一命。」
冷雙成拉著滿身火藥的耶律起音走回了禮殿前,去看時,蕭拓的耳下、肩上、手臂又添了幾道被簡蒼劃出的血口子,正濡著血水。
蕭拓聽從簡蒼之意,將坑底搜尋屍骸的兵士喚了出來,自身受她們脅迫,退向了石室前。
他看見奴工們密匝匝地站在半截棧道里,忍不住說:「這是死地,為何再走回來?」
簡蒼冷淡道:「不勞侯爺費心。」
冷雙成走進石室,找到了被簡蒼削薄牆體填充軟物的角落處,用鐵鎚敲擊壁腳,砸出一個窟窿來。隨後她將火藥包塞進去點燃,用攢集的火力,轟開了一個更大的缺口。
光亮處,果真銜接著暗河溝渠,已經乾涸了,撒著一層土坷垃。
冷雙成回頭招呼奴工彎腰從缺口逃逸出去。
八千人數的轉移,需要一定時候。
木迦南帶著僧侶堂堂正正走出了蒼城。
他們的身份干係不同,無需威逼守兵放行。他打著宣政院僉院的旗號,手捧裝有遼太后金鳳冠及禮服的錦盒,與舉著白幡的僧侶一起,將錦盒送至皇陵,完成了送葬儀式。
蒼城守兵對著太后的衣冠、僉院的威儀無不後退。
坑底,冷雙成與簡蒼留下來斷後。
放行出木迦南后,幽州火騎開始猛力攻城,一時間,廝殺聲隱隱傳來。
禮殿外對峙的騎兵全數返到前城抗敵。
威脅解除后,冷雙成先放了耶律起音。
蕭拓聽聞前城的動靜,首先轉頭對冷雙成說:「今日一別,恐難再見,我不怨你狠心,只可惜終究未能與你成親,將你留在身邊。」
冷雙成微微頷首示意:「多謝小侯爺美意。」再無他話。
蕭拓再對一臉冷冽的簡蒼說道:「王妃還回來么?」
他代蕭政問這句話,將臉容正對著簡蒼,讓她稍稍感受到一點,他與蕭政形似的影子。
簡蒼冷冷淡淡回道:「就當我死了吧。」
蕭拓輕輕嘆息:「你難道不知,往日我扮作他時,只要稍稍待你隨意了一些,就必然會討得他的一頓打?」
簡蒼勉為其難分神看了看蕭拓的臉,不由得蹙眉思索一下,往日與他們相處的種種,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蕭政本人的作為。
蕭拓輕笑:「蕭政比我有福氣,能躲過這場見血的分離。」
他雖在笑,心底卻充滿了苦澀,已經明了,等會兒要離開的兩人,必定不會再回來,出現在他與蕭政的眼前。
她們以絕烈的手段埋殺了一眾顯貴,先行斷絕了後路,勢必不會回頭。
想通了其中道理后,或許是同病相憐,或許是感同身受,他一人在這裡,就飽嘗了兩份心痛。
他只怕,再無機會將心事說乾淨。
冷雙成輕拍簡蒼的肩,示意她先走一步。簡蒼遞還菱花刀,轉身朝石室走去。
蕭拓大喊:「蕭政雖然虧待過你,但不曾改變過心意!他連我這個親兄弟都打,就是因為我言辭不雅,戲弄於你,惹得他生氣!」
簡蒼捂著耳朵走向了斷口,不曾遲疑。
蕭拓發力呼道:「『愛妃是為夫的心尖肉,怎麼捨得放你走?』『愛妃,今晚不留在府里歇息么?』『你過來陪我,我就免你一頓責罰』……所有的這些,你還記得嗎?」
簡蒼走遠,離開了河道。
蕭拓抿緊嘴,眉眼抖落霜華蕭索。
冷雙成輕輕道:「侯爺若真是有心,怎不見他平日里待她親善一些,免她傷痛,免她流徙,將她迎進府里,好好照顧起來?」
蕭拓澀聲道:「蕭政錯了,我也錯了。以為不管經過多少次,都能把喜愛的人找回來,沒想過『珍惜』二字。」
冷雙成朝後退了一步,隱落了菱花刀上的冷氣。
蕭拓突然道:「我喜歡你,初一,不比其他人少一分。」
他痛苦地想著,連作比較的男人是誰,他也無法把握到。
她明明在他身邊近兩個月,與其他男人並無多大糾葛,卻最終讓他失去了她。
冷雙成無聲無息後退,退向了黑暗的石室內。
蕭拓顫聲說:「能不能……不走……你信我一次……我能善後……」
身後再無氣息傳來。
他抿緊嘴,只覺身子里灌滿了鉛,沉得痛,沒法避。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奔逃出瀛雲鎮歌舞教坊后,隨她乘車趕往儒州的那段日子。
她為了他刺傷秋葉一槍,被世子府勢力追逐,明明心裡不好過,還盡心儘力照顧著著他。簡蒼依在車門,唱著鄉曲寬慰大家,歌聲清清淺淺,如同天邊的晚霞。
他記得曲調,哽著嗓子唱了出來,就在這處破敗的廢墟里。
「初相見,霞滿天,彈指間,白頭怨。針兒尖尖,綉不出錦緞;柳絲綿綿,送春到山前。」
蕭拓呆立一會兒,擦乾了淚,從磚礫上躍起,縱向禮殿外。他取過傳令兵手上的逆天,縱馬奔向前城,帶領守兵參戰。
城外,十萬火騎如火如荼攻來,架起梯橋與衝撞車,猛烈進襲,從不後退。
蕭拓搶在最高處發號施令。
憑藉著前城加固的防守工事,守兵們先打退了第一次進攻。稍作歇息時,原野上的火騎兵突然再掀熱潮,挾著兇猛殺氣沖向了側城。
蕭拓調派弓箭手及刀斧手補位防守,猛然發覺,火騎分散了攻擊力,分化成幾股,一一攻向了側城薄弱處。
他隨即明白了過來,對方已經掌握到了蒼城防守的弱點。
應是跑出城的簡蒼將消息遞到了火騎軍的手上,在這之前,她從未加固側城墩台,還將兩三處設置成內折角,使得弓箭手無處站住腳朝外射箭。
被削弱防守還不是最可怕的事情,簡蒼在最後五日里,才吩咐奴工修補側城,減少了版築厚度,因而讓今天的火騎軍找到了缺口,衝撞一陣,就破開了城牆!
事起倉促,蕭拓別無他法,唯有帶兵苦拼。
這一場攻守戰直殺到日暮,終因火騎軍的猛烈攻擊和蒼城守兵的動蕩軍心而收尾。蕭拓殺開一條血路,帶著殘餘的兩萬人馬,火速退往上京。
火騎軍並未追趕,進駐城內,修補城牆,將消息傳到海口鎮。
就在同一晚,邊境線上的宋軍齊齊發兵,攻向了遼國邊鎮,勢不可擋,連拔五城,與火騎軍匯合。
天明后,禮殿掩埋皇親國戚文武重臣,蒼城合軍,遼軍節節敗退的消息如疾風一般,傳向了上京。
此時的上京,已盡在蕭政的掌握中。不過短短几日,他擁兵扶植耶律家的一名小皇親為傀儡皇帝,領詔受封為定國公,統攝一切政務。
面對遼境土地極快喪失的局面,他傳出密令,喚域外礫石城駐紮的十萬親隨軍動身攻擊儒州邊線,緩解域內戰局的壓力。
親隨軍動身不過半日,更遠處的烏爾特族及其他異族聯合發兵,齊齊搶攻親隨軍的后營。
頓時,邊關、境外風雲四起,戰火燎原,從儒州一直蔓延到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