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眾人
沈青葉已經梳洗乾淨,換上了一身簇新的緗色襖裙,細軟的頭髮也挽了雙髻,面上還抹了一層薄薄的膏脂,整個人雖仍顯得枯瘦,卻已有了幾分小女孩的明媚靈動。
幾乎所有人都在看到她的臉時瞬間愣了神:太像了,太像沈承宣了。
沈承宣坐在父親威遠伯的下首,時不時地打量那女孩子一眼。
他也是第一次見這孩子,同樣被嚇了一跳。他聽人說這孩子跟自己長得像,但萬萬沒想到竟會這麼像。
似乎發現沈承宣在打量自己,那孩子忽然望過來,正對上沈承宣的眼睛,沈承宣一愣,正感尷尬,便見那孩子又迅速地收回目光,像只受驚的小動物,小臉緊繃,正襟危坐,眼神再不敢亂飄。
看著幾乎是縮小版的自己做出那樣的動作,沈承宣心裡忽然一動。
這是他的血脈,他生命的延續……心裡忽然湧上這麼一句話。
這邊父女倆眉眼交匯時,眾人也已經紛紛落座。
坐在首座的是老威遠伯夫人王氏,她年過古稀,滿頭銀髮,精神倒是矍鑠,坐在那兒不言不語的,是個挺有氣派的老太太。
王氏左手邊坐的是東府沈問知一支,右手邊則是西府沈問章一支,依序按長幼尊卑坐好,兩邊都是長長的一排人,倒顯得伯府人丁頗為興旺。
秦素素自然也來了,不過姨娘沒資格上席,她便跟其他的姨娘一般,只站在坐席的人身後,不過,今日她站的,是譚氏身後。
往常時候,那可是蘇姨娘的位置。
除了譚氏身後,譚氏懷裡的位置也換了人。
以往沈瓊霜愛膩著譚氏,尤其吃飯的時候,喜歡賴在譚氏懷裡以顯示譚氏對她的寵溺,但是今日,譚氏懷裡的人變成了沈青葉。
沈瓊霜與哥哥沈文密坐在一處,眼睛像抹了膠水,緊緊地盯著譚氏懷裡的沈青葉。
沈青葉恍如未覺——或許也是因為,有太多目光在盯著她了。
當宜生走出內室,盯著沈青葉的目光霎時有一半轉移到她身上。好奇、憐憫、冷漠、幸災樂禍……
宜生頂著這種種目光,走到自己的位置,安靜地落座。
食不言,寢不語,即便都知道今兒把大傢伙兒都聚到一起是為了說事兒,但那也是飯後的事兒了,隨著王氏伸出筷子夾了第一口菜,其餘人也紛紛安靜地夾著菜。
等丫鬟撤下杯盤,一家之主的威遠伯才開了口。
說的正是沈青葉一事。
「……當年孫大人跟承宣交好,文人互贈姬妾本是雅事,沒料到秦氏當時竟然已經有了身孕。幸而孫大人高義,恪守君子之禮,照顧秦氏母女,生前更是數次給伯府來信,只是路途遙遠,信件丟失,這才使得伯府血脈在外流落十一年。不過如今好了,總算回來了,以後青葉就是咱們伯府的姑娘,今兒讓大家來,便是為了讓青葉與各位長輩見見面,也省地一家人相見不相識。」
沈問知說罷這些,譚氏便一一為沈青葉介紹在座之人,隨著譚氏的介紹,沈青葉一一施禮,禮節做地半點不錯,倒讓在座的一些人刮目相看。
沈青葉施了禮,長輩自然要給見面禮,王氏給了只足金的長命鎖,沈問知給了副上好的文房四寶,譚氏自己給了柄玉如意,沈承宣則給了一套女四書。
接下來是宜生。
「母親。」沈青葉穩穩地行了一禮,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宜生,眼裡幾乎是滿溢的孺慕和討好,以及一絲無法忽略的委屈。
宜生面容不變,依舊如之前一樣淡淡回應了一聲。
又喚身後的綠袖,將早已準備好的禮物遞給沈青葉。
沈青葉伸出雙手從綠袖手中接過,一看,卻依舊是一副文房四寶,且是中等級別,比沈問知給的降了一個檔次。
沈青葉失望地低下了頭。
譚氏已經拉著她介紹下一個了。
宜生后便輪到西府那邊的長輩,介紹到二夫人聶氏時,聶氏圓圓的臉龐上滿是討喜的笑:「這孩子我看著就喜歡,不愧是咱伯府的血脈,跟承宣長得是一模一樣啊,不過——」
她頓了頓,話聲在舌尖轉了一個圈兒,「這孩子今年才十一?我看著怎麼像是十二三的樣子?十三年前,那不就是爹——」
「弟妹。」譚氏驀地打斷了聶氏的話,「青葉只比七月高那麼一點兒,七月都十歲了,還比同齡的孩子長得小,你是怎麼看出青葉像是十二三歲的?」
聶氏雙眼閃爍了下,掩唇笑道:「哎喲,那是我看走眼了,許是咱青葉長得好,才十一歲就是個美人胚子,倒讓我覺得是個大姑娘了。」
沈青葉低頭不語。
譚氏臉色有些不好,但還是竭力壓抑住,又給沈青葉介紹起其他人來。
一桌子的人介紹個七七八八,最後就輪到跟沈青葉平輩的小蘿蔔頭們。
到沈瓊霜時,譚氏對沈青葉道:「這是你妹妹瓊霜。」又對沈瓊霜道,「霜兒,叫姐姐。」
沈青葉乖乖叫了聲妹妹,沈瓊霜稚嫩的小臉卻瞬間拉了下來,語出驚人道:「誰是她妹妹!不知道哪裡來的野孩子,還想來當我姐姐?做夢!」
沈青葉像是愣住了,隨即雙眼泛紅,喃喃道:「我不是野孩子……」
「啪!」
清脆的耳光聲倏然響起,隨後響起的,是沈瓊霜不敢置信的哭喊,「祖、祖母……為什麼打我!」
譚氏雙眼盯著沈瓊霜,厲聲呵斥:「打你還委屈了?方才怎麼說話的?往日教你的規矩都學到狗肚子里了?什麼野孩子?青葉是伯府的血脈,是你的親姐姐!」
沈瓊霜一愣,哭得更厲害了,話都說不出來,只一個勁兒地哽咽著。
「夫人!」見狀,後頭的蘇姨娘慌忙撲通一聲跪倒,「霜兒年幼無知,定是聽了哪個碎嘴的下人說話,才學的那些混賬話,妾回去定會查明,求您念在霜兒年幼的份兒上,饒過她這一回!」
沈文密左右瞅了瞅,也作勢跪倒:「祖母,請您原諒妹妹這一次。」
譚氏皺眉,扶起沈文密,並沒有讓他跪倒。
沈文密跪自己沒事兒,但自己身邊還有個沈青葉,身後還有個秦姨娘,沈文密可不能給這兩個人跪。
扶起沈文密,又看了看四周眾人,尤其是聶氏驚詫的臉色后,譚氏心裡暗暗點頭,這才讓蘇姨娘起來,又讓她把沈瓊霜帶下去,表示這事兒不再追究了。
蘇姨娘帶著哭哭啼啼的沈瓊霜下去了,沈青葉的認親見禮也到了尾聲,又跟西府的幾個小蘿蔔頭認過,見禮便算結束了。
沈青葉回到譚氏懷裡窩著,譚氏揚頭看了眾人一眼,慢聲說出中元節給七月做生日的事兒。
在沈青葉見禮之後說這事兒,這個生日的意義也就不言而喻了。眾人一半的眼光投向沈青葉,另一半卻又轉到了宜生身上。
不過,兩位被關注的對象都不動如鍾。
這時,威遠伯沈問知卻清清嗓子開了口:
「今日我入宮,張公公說了,再過不到兩月便是中秋佳節,屆時聖上有意施下恩典,大行封賞,朝中不少大人都為親眷請了封,消息應是無誤。」
這話一出,在場眾人反應不一。
席中的主子大多做出一副高興模樣,只是顯然都已知曉,並不怎麼驚喜的樣子,倒是伺候的下人們,卻有不少是實實在在地高興。
這是沈問知第一次在人前說起這事兒,雖未明說沈承宣將在受封之列,但在場的眾人卻都聽明白了。若無十全的把握,沈問知不會這麼迫不及待地炫耀,即便只是在家宴這樣的場合。
只是,說完這話,沈問知卻又重重嘆了口氣:「說句敗興的話,咱們威遠伯府,可遠不如以前風光了,要想不把父親掙下的基業敗了,起碼,這威遠伯的名頭就絕不能丟!」
他掃了席中眾人一眼,目光在對面西府幾人身上停留的時間尤為久,「所以,如今這檔口,咱們伯府更要擰成一股繩,萬不能出一點岔子,要是讓我聽到有誰在外扯伯府的後腿,壞伯府的事兒,就別怪我動用家法!」
威遠伯府軍功起家,所謂的家法,便是打軍棍,且不是讓內院的丫鬟婆子打,而是讓府里當過兵的護院打,幾棍出血、幾棍斷幾根骨頭都有規定,完全杜絕了放水。
被沈問知的目光重點關注了一下,對面西府的幾人頓時現出不滿的神色。
其中尤以沈問章和沈承武為甚。
跟長相斯文俊秀,自幼習文的沈問知父子不同,沈問章出生在軍中,自幼跟在沈振英身邊長大,十來歲就從了軍,兩個兒子也是走的武官一途。
不知是否是經歷所致,沈問章父子的外形十分符合武人形象,身材魁梧,長相也更粗獷一些,此刻兩人皆是面色漲紅,睜著一雙噴火的眸子瞪視沈問知,若是膽子小些,還真頂不住這陣勢。
不過,沈問知自然不會害怕。他悠悠地端起茶盞,「怎麼,二弟和承武對我的話有異議?父親去世時雖然讓咱們三兄弟分了家,可卻沒讓你們搬出威遠伯府這宅子,父親還吩咐我們,要兄友弟恭,齊心協力,不可兄弟鬩牆,無論如何也要守住威遠伯府的名頭。怎麼,二弟是忘了父親的話了?說來也是遺憾,二弟自幼跟隨父親從軍,到如今卻只是個正五品的驍騎尉,該不會,就是沒把父親的教誨放在心上的緣故吧?」
沈問章滿臉赤紅,眼珠子一瞪正要說話,卻被妻子聶氏攔了下來。
聶氏笑盈盈地,「大伯說的哪裡話,您又不是不知道,二爺和承武喝兩口酒就上頭。大伯的話說的在理,我們自然是沒異議的,別說您了,就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要是聽到外頭有什麼編排咱伯府的,也得維護伯府清譽不是?更別說自家人扯自家人後腿了,那自然是萬萬不能的。」
譚氏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
聶氏臉上笑容不變,只當沒聽到。
沈問知抿茶一笑:「那就好。」
「無事就散了吧。」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卻是坐在最上首的王氏,她雙目望天,聲音像是一條綳直的線,沒有絲毫起伏波動,「該到念經時間了。」
眾人無奈一笑。
王氏篤信佛道,雖未出家,每日早晚課卻是雷打不動,據說就是當時老威遠伯去世,王氏也是照舊不耽誤早晚念經,實在是虔誠至極。
「晚了佛祖該怪罪了。」王氏又嘟囔了一句,便讓丫鬟扶著走了。
其餘人也只好散去。
反正該說的都說了,該敲打的都敲打了,該探聽的也探聽到了,各自得償所願,又還有什麼理由再待在一起呢。
宜生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紅綃正陪七月玩地高興,宜生親了親七月的小臉蛋,正想抱著她一起洗漱,聞了聞身上,便吩咐紅綃繼續照看七月,自己先行洗漱去了。
去了這一趟,只覺得渾身都油膩渾濁了一般。
剛剛洗漱好,正要讓紅綃把七月抱過來給七月洗澡,就見室內站著個意想不到的人。
「宜生。」
沈承宣叫著,眼中有著不容錯辨的驚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