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5.1
打發走紅綃綠袖,關上房門,宜生才想起還沒給七月洗澡。浴房裡洗過的水還沒倒,若要再洗,便需得下人提水來,她自己可沒那個本事提那麼重的水桶。
「七月,」她蹲下身,平視著七月,歉疚地道,「阿娘不舒服,七月今天不洗澡了好不好?」
七月眨了眨眼,忽然叫了聲,「阿娘。」
叫過這一聲,便撲倒宜生懷裡,卻不是讓她抱,而是湊近她的臉,嘟著紅潤潤的小嘴巴親起了宜生。她親地沒有一點章法,小雞啄米般,一下一下地胡亂落在宜生臉上,觸感溫溫軟軟如同熱乎乎的糯米糰子。
「阿娘、阿娘……」七月一邊親著,一邊又叫了幾聲,聲調卻不大平穩,像是有幾分急切,又有幾分憤怒。
宜生的淚忽然「唰」地流了下來。
「七月,娘沒事,娘沒事,七月不用擔心……」她張口,眼淚流地更加洶湧。
七月只會叫阿娘,但她不傻,她會心疼阿娘,會因為阿娘被欺負而憤怒,她只是說不出來。但沒關係,她懂,她能聽懂她沒有說出的那些話、那些心疼和那些憤怒。
這樣的七月,讓她怎麼捨棄。
她總想活得暢快,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可前世不能,是為了七月;今生亦不能,還是為了七月。
只要活著,就無法像死了那樣暢快,就總有無數的束縛和牽絆,且根本無法割捨。可是,縱然無法像死後那樣暢快,也不能再像前世一般。
起碼,不能再像這次一樣,軟弱無力,任人掌控,完全無法反抗。
如果無法甩掉束縛,那就砍斷它。
七月還在沒頭沒腦地親著,宜生卻已經破涕為笑,她擦了擦臉上的淚,又拿乾淨的帕子擦了擦七月因為親她而沾染上水跡的臉,然後便牽著她去睡覺。
脫衣睡覺時,卻發現七月手裡拿著個東西。
是一隻船。一隻小巧玲瓏,只巴掌大小,七月一手便可抓握的船,或者說船的模型。船模由上百個乳白色木質小塊拼成,木塊還泛著淡淡的香氣,似乎是某種香料製成,而那些木塊之間並不是用鰾膠相粘連,而是完全藉助木塊之間的結構差異拼湊而成。
船模雖小,構造卻不簡單,反而是一艘構造頗為複雜的雙層樓船,不僅有倉有室,更有飛廬、雀室、女牆等,巴掌大的東西上匯聚了樓船上的所有重要部位,最小的木塊部件幾乎只有米粒大小,端的是巧奪天工。
見宜生注意到手中的船模,七月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她朝屋裡瞅了瞅,便利索地爬下床,蹬蹬蹬跑到放了茶水的桌案前。宜生不知她要做什麼,只得下床走到她身邊。
七月翻起一個較大的瓷杯,抱起水壺,往那瓷杯里到了大半杯水,倒完又仰著頭看了看宜生。
宜生此時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麼了,便笑著,鼓勵性地摸了摸她的頭。
七月便又高高興興地將目光轉到茶杯上,她小心地拿著那隻船模,將船模放在茶杯上方,然後輕輕將其落在茶杯中。
茶杯雖不大,但卻恰好能容納下船模,還能餘下一些空隙,而那玩具一樣的船模落了水,居然也不沉,就那麼飄在水面上。
見船模成功浮水,七月臉上高興的神色便更深了,她看向宜生,兩隻大眼睛彎成了月牙。
看,它浮起來了!
宜生讀懂她眼神中的意思,雙眼也彎成了月牙,她回道:「嗯,是呀,船浮起來了。」
幼稚無比的對答,母女倆卻玩地興起。
七月生在威遠伯府,去過最遠的地方是京城外的靜潭寺,沒見過江河湖海,也沒見過桅帆樓船,甚至因為她的特殊,宜生把她保護地太過嚴密,以至於她連園子里的池塘都未曾靠近過,以至於連船浮水面這種最尋常不過的景象都未見過。
她整天都在玩,整天玩的卻幾乎都是同樣的東西。
小院幾乎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宜生突然覺得心頭酸澀。
她的世界其實並不比七月大多少,從娘家到伯府,前世今生都只在這兩個大大的院子里輾轉盤桓,見到的人,遇到的事,也無非是內宅所能見到的那些。
但她還見識過更大更寬廣的世界,雖然只是在書中,雖然是在死後。
她想讓七月也見識那樣的世界。
向阿娘展示過船浮水面,目的達成的七月又小心地將船模從茶杯中拿出,用小手帕珍惜地擦凈船底,然後又興沖沖地將樓船的零件一個個拆下來,似乎想要給宜生看一遍那樓船是怎樣拼接的。
但這船模不同於魯班鎖和九連環,雖然也是分拆和復原,但船模復原不光考驗腦子,更考驗動手能力,還需要熟練度。而且七月手還小小的,胖乎乎的手指捏起米粒大的木塊,那木塊便陷進軟肉里看不到蹤影了,這給七月的復原工作帶來很大困擾。
七月努力了兩刻鐘,也沒能把整個樓船復原,反而快把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整成鬥雞眼——木塊太小,燈光太昏暗。
但她沒有沮喪,依舊聚精會神地繼續試圖復原,小臉板起來,一臉嚴肅的樣子。
七月不在乎,宜生卻不能不在乎,看著女兒向鬥雞眼趨勢發展的雙眼,心裡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當下制止了七月繼續玩船模——光線不好的場景下用眼可是會得近視眼的,真要那樣,她可找不到眼鏡給七月。
遊戲被制止,七月顯得有些怏怏,不過宜生的話很快又把她的注意力轉移了。
「七月,你知道船為什麼會浮起來么?因為水有浮力,當船本身的重力小於浮力時,船就會浮起來……重力是什麼?就是讓蘋果落地的力量……在一個叫做大英的國家,有個人叫牛頓,他發現了重力……」
「呃,具體重力是什麼,是怎麼產生的,阿娘也不太明白,七月以後若是明白了,再告訴阿娘好不好?」
「……說回到船上,最簡單的船僅需要幾根木頭,比如竹筏木筏,還有獨木舟,烏篷船……當然還有這種樓船,這是打仗用的,所以有飛廬雀室和女牆……」
「還有鐵做的船、不需要划槳就能前行的船、潛在水底的船……不,阿娘沒見過,但阿娘聽說過,那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我們一生都到達不了的地方……」
……
這一晚,宜生說了很多,從船說到浮力,從浮力說到重力,從重力說到牛頓,從牛頓說到英吉利……很多時候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所說的東西,只能描述出一個大概的輪廓給七月。
她只是盡量地在將自己見識過的那些瑰麗的、不可思議地、讓人茅塞頓開的知識、見聞一一展現給七月,以試圖讓七月內心的小世界更大一些,更豐富一些,而不是僅僅局限於伯府的這個小小院落。
***
昨晚說了太多太入神,以致到了翌日清晨,看到擺在梳妝台上的船模時,宜生才驀地想起來:居然忘了問七月這船模是哪兒來的。
雖然其實她心底已經差不多有了答案。
梳頭的時候,宜生還是問了紅綃。
「是三爺讓靛藍小哥送來的。」紅綃笑著道,又多說了幾句,「三爺對姑娘可好了,還讓靛藍小哥問姑娘平日起居,問姑娘最近喜歡玩什麼……除了那船,還有好幾個好玩兒的物件兒呢,不過姑娘最喜歡那艘船,一抓住就不放手了。靛藍小哥說,姑娘喜歡船好辦,下次再給姑娘帶個更大更漂亮的船,三爺去廣州那邊兒,什麼船都見過,什麼人都見過……」
小姑娘一說起來就沒個完,以致宜生不得不打斷了她,仔細詢問起昨日的事情經過來。
紅綃當即說了一遍,只是,在說到宜生與沈承宣在屋內爭吵那段兒時,卻隱去靛藍聽到的事,只說靛藍來給七月送過禮物后本就是要去尋沈承宣的,發現沈承宣也在便順道請了沈承宣去致遠齋。
紅綃覺著,少夫人肯定不希望她跟少爺爭吵的事被下人聽到,因此便隱去了那一段,將事實稍稍改了一下。
「這樣啊……」聽完紅綃的敘述,宜生點點頭,「對了,去庫房裡挑十冊道典,要青雲觀刻印的,尋個好盒子裝上,待會兒送去致遠齋。」
一是為船模的回禮,二是為謝其無意中解了她的圍。
紅綃雙眼一亮,脆生生地應了聲,當下十指翻飛,麻利地給宜生梳好了頭,就去庫房挑道典去了。
別的不送,獨獨送道典,這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沈問秋每次外出經商,歸來時都會為家人捎些手信土儀,全家一個不落,就是宜生也有一份。
但只要細心觀察一下就會發現,雖都是禮物,用心程度卻是截然不同的。
有些是完全程式化的禮物,比如給西府那幾個的;有些雖然用了些心思,但也是中規中矩不出挑的,比如給東府眾人,包括給宜生的。
而最用心的,便是給老夫人王氏和七月的。
且若單論用心程度,給七月的更甚於給王氏的。
整個威遠伯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三爺對對誰都親切,卻也對誰都不親近,獨獨最是疼愛那個連叫人都不會叫的傻侄孫女,也是讓人嘖嘖稱奇。
不過,沈問秋本就是怪人一個。他年少習文,還頗有文名,但卻深信佛道,整日與些和尚道士交遊。後來更是離譜,放著大好的前程不要,居然走南闖北做起了低買高賣的勾當,自降身份做了個商戶。
這樣一個怪人,喜好奇怪些似乎也不怎麼奇怪。
於是眾人,尤其是伯府眾人,也就比較自然地接受了他偏偏疼愛一個傻孩子的事實。
但是,接受不代表不嫉妒。
沈問秋經常給七月帶各種禮物,吃穿住用玩,用在七月身上的錢沒有上萬兩也有幾千兩,這些銀子對於已經衰敗的伯府來說也不是小數目,見沈問秋為一個傻孩子花那麼多錢,少不得要說些小話兒。
不過,沈問秋卻毫無所覺,依舊我行我素,照樣疼愛七月,照樣為七月花大把的錢,氣地一些人背地裡拍桌子摔帕子卻絲毫無計可施。
人花自己的錢,疼自己想疼的孩子,干卿底事?
若是沒分家還可以管上一管,但老威遠伯高瞻遠矚,早早就讓三兄弟分了家,以致到了這個時候,沈問秋變成了沒人能管的混世魔王——誰讓人輩分兒高又單門獨戶呢?
想管的不能管,能管的不想管,沈問秋便成了伯府最最自在逍遙的人。
不過,他自在逍遙我行我素可以,宜生卻不行。
沈問秋給七月送了那麼多東西,宜生自然也得回禮,同等價值的回禮送不起也不必送,但起碼得表示表示。
只是沈問秋輩分雖然年紀卻輕,只比侄子沈承宣大了兩個月,宜生別的不好送,也只能送些文房四寶之類的東西。但沈問秋棄文已久,倒是依舊信佛通道,因此宜生便讓紅綃挑幾本道典送去。雖說沈問秋肯定不缺道典。
早飯後,紅綃去了致遠齋,七月又玩起了船模,宜生站在房檐下,看著空蕩蕩的小院。
小院的確小,但因為空曠,沒什麼東西,一眼望去倒也顯得挺大——起碼能跑圈。
宜生回屋換了身舊衣,用剪刀把拖曳的、妨礙動作的邊角都剪去,又用針線縫縫補補一番,將衣服改成胡服那樣貼身不累贅的樣式。
***
紅綃一路帶著笑從致遠齋回來,一回來就見自家少夫人穿著身灰撲撲破爛爛的衣服,正一圈一圈地在院子里跑圈兒!
「少、少夫人……」紅綃結結巴巴地叫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跑圈兒?
平日最是注重儀態行動如風拂楊柳的少夫人在跑圈兒?
紅綃揉了揉眼睛,然後就見少夫人朝自己道:「多運動,身體好。」
語氣很正經的樣子。
紅綃又揉了揉眼睛。
一刻鐘后,紅綃不用揉眼睛了,因為她也被帶進了跑圈兒大軍。
宜生繞著小院小跑了幾圈兒,覺得感覺不錯,雖然有失儀錶,雖然看上去不那麼優雅翩翩,但隨著身體的奔跑,心中的濁氣似乎也一點點被釋放出來,那種感覺,非常好。
而且,她真的需要運動啊。
起碼,要有拿起刀劍的力氣。
試跑幾圈感覺不錯,宜生便又拉了紅綃綠袖以及七月一起跑。
紅綃綠袖雖然驚詫,但身份的緣故使得她們沒說什麼便服從了,七月倒還有些難辦。
七月好玩,但不好動,跑圈兒自然算是動。
尤其被迫停止玩有趣的船模,反而要去傻兮兮地繞著院子跑圈兒,七月一得知這個消息,小眉頭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皺了起來。
她眨巴著眼,雖然外人看來仍舊是一張面癱臉,但宜生卻立刻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控訴:不想跑圈兒!
當然,還有一絲可憐巴巴的祈求。
被那可憐的小眼神兒看著,宜生幾乎心軟,但理智很快讓她擺脫了這份心軟。
多運動,身體好,這是她在無數篇晉/江文中看到過的觀點,尤其她還看到,那個時候的小孩子每天都要上學,上學還要做早操、要跑步,據說這樣才能健康成長。
她不知道那「操」怎麼做,但跑步還是會的。
她要健健康康,要有力氣,七月也一樣。她不希望七月長成跟她一樣嬌弱無力的花兒,面對風雨摧折時毫無反抗之力。
而且七月身子虛,總是嗜睡,適當的運動對她有益無害。
想到這裡,宜生笑了笑,蹲下來與七月的視線平齊:「七月,跑跑才能身體好,才能有更多時間玩,而不是總是睡覺。」
七月昂著小脖子,堅決不為所動。
宜生嘆氣,「唉……阿娘還想著讓七月保護阿娘呢。七月跑圈才能長力氣,才能打跑壞蛋保護阿娘,不過既然七月不願意,那就算了,阿娘自己跑……」
七月眨巴著眼聽著,忽然一跺腳,皺著小鼻子繞著院子跑了起來!
宜生在後面看,捂著嘴笑地一臉無良。
最終,紅綃綠袖以及七月每人都被帶著跑了十圈,雖說院子小十圈不算多,但第一次做這種事兒,還被滿院子的下人看著,恥度實在有點兒高。
七月和綠袖兩個沒覺著,紅綃臉皮薄,十圈跑完,了解了宜生的意圖后,紅綃當即跟宜生抗議換個鍛煉方法,比如打打拳什麼的都比跑圈兒好啊。
跑圈兒實在太傻了。
宜生點頭,表示可以考慮。
雖然她不覺得跑圈兒哪裡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