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8.1
她的表情看上去還很平靜,只定定地看著沈承宣,不言不語,目光卻已包含了所有的言語。
被這樣的目光看著,沈承宣便有了些不自在。
飯桌上,其他人也都詫異地望過來。在看到沈承宣口中所謂的「不好好吃飯」是什麼情形后,那詫異便更明顯了。
平心而論,七月並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小孩子喜歡玩兒不吃飯而已,算得上什麼大事?當爹的念叨幾句正常,但像他那樣冷著聲音吼孩子,還把孩子娘一起吼了,怎麼看怎麼都像是無理取鬧。
更何況,沈七月還是個傻子。
一個傻子,在飯桌上不拿手抓飯不尖叫不耍脾氣就算好的了,能乖乖地安靜地坐在那兒不出醜不搗亂,簡直已經出乎大部分人的期望。
所以,怎麼看,沈承宣這怒氣都來的毫無緣由。
感受到眾人的詫異,尤其是看著宜生的目光,沈承宣有些心虛,不自在地偏過視線。
「喲,宣哥兒這是怎麼了?發這麼大脾氣,我還當怎麼了呢。小孩子家家就是這樣,胃口沒雀兒大,偏就愛吃那些個果子蜜餞,不愛正經吃飯。宣哥兒小時候可也是這樣呢,吃個飯還得讓人千哄萬哄地,這是閨女隨爹啊……」聶氏掩唇笑道。
沈承宣臉色滯了一滯。
被當眾說出幼時的糗事,這自然讓他不舒服,但聽到那句「閨女隨爹」,心裡卻又莫名地舒服了一些。
再怎麼擠眉弄眼感情好,也不是他沈問秋的閨女,而是他沈承宣的。
女兒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跟他沈問秋沒有絲毫關係。
想到這裡,沈承宣心裡舒坦了。
他甚至揚起笑,帶著隱晦的得意,朝沈問秋看了一眼。
沈問秋卻正低著頭,似乎在認真研究眼前的飯菜,壓根沒有看過來。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沈承宣神色微斂,心裡的得意也倏地消失無蹤。
此時,譚氏也開口了。她並沒有看剛剛說了話的聶氏,而是徑直看向了宜生,「承宣也是出於好心,小孩子不愛吃飯,難道大人就能任由她不吃了?承宣平日里公務忙,顧不上照看孩子們的飲食起居,你這當娘的就得多上點兒心,哄著勸著也得讓她吃,不然,任由她想吃便吃,不想吃便不吃,長久下來那還得了?」
她一副諄諄教誨的模樣,彷彿真的是在教導兒媳怎樣養孩子一樣。
聶氏暗暗不屑,臉上卻帶笑,當即就拆譚氏的台。
「大嫂這話說的,宣哥兒媳婦還能不懂這些?您看咱們七月,白白胖胖多可人疼,若不是宣哥兒媳婦細心照料著,哪能長成這般模樣?宣哥兒整日忙著宴會交遊,興許都沒見過七月吃飯吧?」
這話說的譚氏的臉頓時黑了。
沈承宣的確挺忙,忙地沒時間關心自己的孩子,但卻不是像譚氏說的那樣是忙於公務——他一個清水衙門的職官,能有多少公務可忙?卻是如聶氏所說一般,沈承宣整日忙的,是宴會交遊,是跟一幫子氣味相投的讀書人吟風詠月,尋歡作樂。
雖說這也不算醜事,但到底說出來不如忙於公務好聽。
更何況,譚氏剛剛說了沈承宣是忙於公務,聶氏說這話,就是打譚氏的臉。
見譚氏面色不好,聶氏也怕過了火,當即見好就收,「宣哥兒是男人,男人啊,就是這般不細心。」說到這,她指了指七月面前的菜,「要我看,哪裡是七月不愛吃飯,是她面前擺的菜都不合胃口。」
眾人望過去,便見七月跟前幾盤觸手可及的菜,竟俱是濃油醬赤的。
「小女孩子嘛,就愛吃些酸的甜的,那一個個大油大鹽的,別說七月不愛吃,就是我看了都膩得慌。也不知這菜是怎麼上的,凈在七月跟前擺那些不愛吃的,這可怪不著咱們七月不吃。」聶氏再度掩著唇笑道。
餐桌上菜式擺放也是有講究的。廚房裡管事的也是人精,對各個主子們的喜好都摸地一清二楚,丫頭們上菜時,便被囑咐了哪盤兒菜要放哪個主子跟前。
如沈問知、譚氏、沈承宣、沈問章夫婦,乃至沈問秋,都是重點關照的對象,上菜的丫頭便會特意把好的、他們各自愛吃的菜擺著這些人跟前。至於其他的,待遇也是由廚房管事掂量著來。
受寵得勢的,口味偏好便能得到注意;不受寵的,只能祈禱自己好運,跟前別全是不愛吃的就行。
其實聶氏也不知道七月愛吃什麼,是真的愛吃酸甜不愛吃味兒重的,還是只是單純不想吃飯。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廚房裡的人上菜的時候絕對沒有考慮七月的口味。
一個不受寵的傻孩子,還用得著費心考慮她喜歡吃什麼?
而廚房的人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態度,自然是看了主子的臉色。這個主子,自然便是管著整個伯府,當然也管著大廚房的譚氏。
譚氏的臉色剛剛好轉,一聽聶氏的話登時又拉長了。
還好,這時沈問知出來說話了。
他訓斥道:「用著飯呢,有什麼話飯後再說!」說罷皺了皺眉,卻還是吩咐丫鬟將幾盤酸甜口的菜換到了七月跟前。
沈問知都說這話了,其他人自然不好再多說。沈問章也沒趣兒似的,不再勸沈問秋喝酒,而是自顧自地吃喝著。
七月的神情依舊茫然,不論是席上眾人說話,還是自己跟前的菜被換,她都再無一點反應。
宜生垂下了眼眸。
她將七月摟在懷裡,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又去桌子上給她夾菜,卻不是夾那特意換過的酸甜口的菜,而是伸長了手臂,夾了一盤稍遠些的白灼蝦仁。
將蝦仁送到七月嘴邊,七月馬上乖乖地張口,吃下了那白白嫩嫩的蝦仁。
七月從來不喜歡酸甜口。
有人注意到了宜生的動作,有人沒注意,但無論如何,沒人再說話了,除了沈問章和沈承武還不時說著話,其餘人都各自安靜的用飯。
沈青葉坐在末位,跟幾個西府庶出的孩子坐在一起,離主位有些遠,但餐桌再長能有多長,她依舊把之前那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僅看到譚氏聶氏別苗頭,更看到沈承宣為何會突然生氣。這席上所有人中,估計也只有她和譚氏明白沈承宣為何發難。
不過,沈承宣這樣做並不讓她感到意外,讓她意外的,是三叔爺,沈問秋。
沈承宣依舊跟前世一樣,可沈問秋……為什麼跟她印象中的三叔爺不一樣?為什麼……面對沈七月時是那樣的情形?
前世的沈問秋當然也是疼她的,這一點沈青葉從未懷疑過。但是,前世沈問秋是怎麼疼她的呢?當她有難時,他看到了便會為她解圍;當她需要幫助並找上他時,他也從未拒絕。
這當然也是疼,尤其對比沈承宣和譚氏,沈問秋對她自然是好地不能再好。
可是,她卻從未見過沈問秋方才的那副模樣。
在飯桌上跟個十歲的小孩子興緻勃勃地玩著傻到家的遊戲,即便沒有說一句話,但兩人之間那種親密融洽的氛圍卻是瞎子都看得出來。
沈青葉有些茫然。
在她前世穿越之前,三叔爺跟沈七月是這樣相處的?
前世三叔爺幫她助她,卻從未這樣親近過她。
不,親近過的……前世的初見並非這一晚的飯桌,而是昨夜。
因為得知她從假山摔下,還把「傻病」給摔好了,沈問秋剛回府便馬不停蹄地連夜去探望她。那時,沈問秋對她似乎就是那樣毫不設防的親近,關心溢於言表。看著她頭上還纏著的繃帶,他毫不遮掩臉上的憤怒和心疼,還把她當小娃娃一般哄著,拿各種好玩兒的東西哄她開心。
只是那時,她對沈問秋了解並不多,因此只能小心應對。
當時的她並沒有繼承沈七月的記憶。
很奇怪,她能感受到原身的記憶或者說意識的存在,它就像是一個模糊的光團,蜷縮在腦海深處,弱小的像是隨時都會消散。
她起初並沒有發現它的存在,但當她試圖在腦海里搜尋原身的記憶時,便發現了蜷縮在角落裡的它,於是,她瞬間知道,那應該就是許多小說中提到的,原身的記憶殘片或者說意識。
許多穿越女會從原身殘存的意識里得知原身的願望,幫助原身完成願望后,原身也就徹底消散。她想,她應該就是遇到了這種情形,於是她便試圖融合那些記憶。
但是,不像小說中常常描寫的那樣,她並沒有逐漸融合吸收它。
她試圖進入光團,試圖與它溝通,試圖得到一些原身的記憶,但是它就像只磨砂的玻璃球,霧蒙蒙地看不清內里,毫無縫隙的表面也拒絕任何外物進入。
是因為原身沒有遺願?還是原身是傻子,所以本身記憶就模糊不清?
不過不管哪個原因,既然無法融合,她也只好放棄,然後祭出穿越女必備大招:裝失憶。好在原身是本就是傻子,根本沒什麼記憶可言,因此她裝起失憶來也沒多少破綻。
傻子能有多少記憶?尤其是跟他人相處的記憶。
沒有人懷疑她,她順利成為了沈七月,於是她也就不再執著於融合腦海里的那個它,只放任它自生自滅。
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似乎是母親為她死了之後,她忽然想起原來的那個沈七月,想起腦海里的那個它,但再次在腦海里搜尋時,卻已經不見了它的蹤影。
沒了也好,她鬆了一口氣。有段無法融合的記憶在自己腦海里,雖然不礙事兒,但沒了總比有好。
不過,那是後事了。
初見之後,沈問秋又來探望過她幾次,怕她病中無趣,還帶著許多哄小孩兒玩的玩具。但她不是原來的沈七月,自然不會對孩子玩的東西感興趣。
於是她裝作「病好」后興趣轉變,已經對那些玩具不感興趣,沈問秋是個聰明人,很快就不再帶那些玩具。
同樣的,與那些玩具一起消失的,還有那種毫不設防的親近感。
沈問秋依舊疼她,會幫助她解決問題,會大方地為她花錢,但是,也僅止於此了。
第一次初見時那樣緊張、心疼、關心溢於言表的神情,她再也沒在三叔爺臉上見過。
那時,她以為是因為她有了意識,不同於以往奶娃娃一樣什麼都不懂的沈七月,所以沈問秋開始用對待大人的態度對待她,所以自然顯得沒有初見時那麼親近。
但是,看到方才三叔爺和這一世的沈七月之間的互動,沈青葉茫然了。
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沈七月並不是傻子。
那樣靈動的眼神,怎麼可能會是傻子?
她以前一直以為沈七月是傻子,因為除了沈七月的母親外,所有人都這樣說。至於母親,哪個傻子的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是傻子?她的話當然不能信。
於是,她也就一直覺得原身沈七月是個不會說話、腦部發育不全甚至完全未發育的傻子。
可是,剛剛看到那樣的眼神,再結合前世今生的種種信息,她突然意識到:沈七月很可能不是傻子,而是類似自閉症一樣的情況。
原來沈七月也是有意識的,而且能夠跟三叔爺那樣生動地交流眼神,玩遊戲。而三叔爺……三叔爺看向原身沈七月的目光,與前世看她的目光截然不同。
這是因為什麼?
沈青葉很茫然。
「七月,走,跟三叔爺去看大船。」
忽然,一道帶笑的聲音打斷了沈青葉的茫然。她抬頭,就見沈問秋已經站起來正要離席,還朝對面的沈七月招手。
沈問知面色不大好,「三弟,怎麼這就要走?飯還沒吃完呢。」
才開席沒多久,沈問秋面前的飯菜也根本沒怎麼動的樣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吃好了。再說,他還想著飯後留下沈問秋,打聽打聽他這次究竟賺了多少呢。
沈問秋卻是一笑,睜著眼說起了瞎話:「大哥,我吃好了。你們先用著,我得出去溜溜消消食,正好陪七月玩兒。」
說罷又笑眯眯地朝七月招手。
七月眨巴眨巴眼,看向宜生。
宜生唇角微彎,朝七月露出讚許的表情。七月頓時眼睛一亮,蹬蹬蹬跑向了沈問秋,然後被沈問秋一把接住抱在懷裡。
彷彿沒有看到身邊沈承宣刀子樣的目光,宜生微笑著對沈問秋道:「那就麻煩三叔照顧七月了。」
沈問秋點了點頭,拉著七月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