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所求
蘇姨娘將一朵嶄新的珠花插到沈瓊霜發上,退後打量一下,便故作輕鬆地笑道:「看,這珠花多漂亮,霜兒彆氣,娘給你買首飾,買好多首飾,絕對比那條髮帶好看。」
沈瓊霜卻遽然將珠花扯下,雙手用力撕扯,一邊撕扯一邊憤怒地大喊。
「我才不要什麼珠花!我就要髮帶!那明明是我的髮帶!爹爹居然給了那個傻子!嗚哇……」她哭了起來,是實實在在地傷心,彷彿沈承宣給出去的不是一條髮帶,而是她的命一般。
蘇姨娘呼吸急促,快速出去將房門關上,回來便訓斥道:「霜兒,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許叫大姑娘傻子!」
沈瓊霜正哭著,被蘇姨娘這一喝,登時打了個嗝兒,愣怔怔地看著蘇姨娘。
「哎呦你這是幹嘛,咋能訓霜兒呢?那丫頭不就是個傻子?說實話還有錯了啊?」一個身材削瘦雙眼渾濁,身上還帶著酒氣的婦人沖蘇姨娘一瞪眼,又一把摟住沈瓊霜,「乖乖不哭不哭,那破髮帶給她就給她了,反正你爹疼你,下次你再纏纏你爹,指定有更好的,一根髮帶算什麼?就當施捨路邊的叫花子!」
「娘!」蘇姨娘跺了腳,「那話是她該說的么?咱們自個兒悄悄地說沒問題,可霜兒年紀小,萬一她不小心在外面說漏嘴怎麼辦?」
蘇姨娘的娘劉婆子撇了撇嘴。
「說漏了又怎麼樣?本來就是個傻子,還不興人說啊?夫人都說她是傻子了,姑爺也嫌棄她,就你還把個傻子當回事兒。」說罷又扭頭抱著沈瓊霜,干皺的老臉笑成菊花,「乖乖啊,下次跟你爹要東西,可別再要那不值錢的珠花啊髮帶啊,要金的,銀的,玉的!那才是好東西啊,姥姥以前有個大金鐲子記得不?那叫一個好看啊,可惜沒嘍,唉……」她一臉肉疼和遺憾的表情,一邊說一邊瞅蘇姨娘。
「莞兒啊,你看我這頭上手上都光禿禿的,像什麼樣子?出去也丟你的人不是?」
蘇姨娘擰眉,定睛一看,果然劉婆子頭上手上一件首飾都沒有。
蘇姨娘呼吸一窒,「娘,你又去賭了!」用的是肯定的與其而不是疑問。
「大驚小怪做什麼?小賭一把而已。」劉婆子翻了翻白眼,「我這麼大年紀,辛辛苦苦把你拉拔大,就這麼點子樂趣,你還不知道孝敬,不孝女!」
蘇姨娘按了按太陽穴,只覺得那裡突突地疼。她不是不孝敬,可她哪裡來那麼多錢去孝敬?而且今兒就被少夫人挑了錯處,接下來更得謹小慎微,不能再出半點差錯,不然夫人一狠起來……她猛然打了個哆嗦。
門外突然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蘇姨娘趕緊去開門,就見外面站了個沒留頭的小丫頭。
小丫頭低頭小聲說道:「翠縷姐姐讓我跟姨娘說,少爺本來去追少夫人了,夫人又把少爺喊回去說話了。翠縷姐姐說,姨娘不用擔心。」
「哎呦,我就知道咱們夫人有手段!」劉婆子一拍大腿笑道。
蘇姨娘太陽穴又是一突,幾個銅板打發了小丫頭,也顧不上說劉婆子,只細細思索著小丫頭的話。今兒少夫人的舉動很反常,不僅會反駁夫人了,還把夫人逼地差點下不來台,早飯時又跟少爺那樣說話,引得少爺服軟……
表面上看起來,少夫人出氣了,少爺心軟主動跟少夫人和解了,只有她和夫人吃了癟。
可是,在蘇姨娘看來,少夫人今兒實在有些不明智。
夫人是什麼樣兒,少爺又是什麼樣兒,蘇姨娘再清楚不過。
少夫人敢讓夫人吃癟,夫人就絕對不會讓少夫人好過。讓人不好過,最好的莫過於打擊其所在意,所求的東西,讓她求而不得,得而復失。恰恰少夫人又做出挽回少爺的舉動,那麼,接下來夫人會做什麼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於少爺?
呵,男人的話要能信,她蘇莞兒三個字倒過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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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夫人惱怒少夫人,會在少爺跟前說少夫人壞話,不讓少爺過來?」綠袖瞪大眼睛說道。她正研著墨,這一激動,墨汁都弄到袖口上了。
「不一定是壞話。」宜生溫聲解釋道,「但一定是讓少爺不想再來的話。」
說她壞話,這種招數譚氏用了不止一次了,但正因用得多,沈承宣現在已經基本免疫了,可譚氏的招數卻遠不止背後說壞話這一招。
至於具體什麼招,她不知道,也懶得知道。
她只要知道,接下來一段時間,她能過上安靜日子就行。
「夫人怎麼這樣!」小丫頭憤憤不平,「少爺和少夫人和和美美地不好么?幹嘛非得搞破壞?哪有這樣做婆婆的?」
紅綃扯綠袖的袖子,瞪了她一眼。綠袖吐吐舌頭,不甘不願地閉上了嘴。
宜生笑笑,面上沒一點不平的樣子。
求仁得仁,有什麼好不平呢?
從重生回來,她最強烈的願望,最迫切的渴望,不過只一個而已。至於什麼少爺,什麼夫人,她通通不想搭理。可是,身在牢籠,想要清靜也不容易。於是,就有了早上那麼一出。
不再看兩個小丫頭的反應,宜生攤開雪白的宣紙,在紫檀案前坐定,拿筆蘸墨,在宣紙上認真勾划著。
紅綃嫌棄綠袖墨磨得不好,索性將綠袖趕去一邊,自己上陣研磨。一邊磨墨一邊好奇地看著宜生寫在宣紙上的東西。
看了半天,「少夫人,這是什麼啊?」
跟大多數丫鬟不同,紅綃是識字的,不過識得不多,也沒看過幾本書,只勉強認得一些常見字罷了。
「這個啊……」,宜生又落下一劃,停頓了一下才說道,「嗯……應該是算術吧。」紅綃看著紙上的字,似懂非懂,「算術?學不用算盤么?」
宜生笑笑,「這個不用的。」
這個,也算是做鬼那幾年的收穫之一吧。
僅僅是從故事裡的隻言片語,宜生也已經發覺,那個世界的人們有著遠超於這個時代的知識,尤其是格致數理方面,有時作者只是在文中隨意提起,好像是常識的東西,她卻要花費好長時間才能理解。蘋果落地是因為地心引力?天圓地方是錯的,人們腳下所踩的土地是一個球?數學三大猜想是什麼?如此等等。
當然,這只是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很多時候即便不理解,也不妨礙閱讀整個故事,但是,宜生卻不由自主地關注起這些細枝末節。
只因為,她經常想起生前那三十九年,想起女兒「傻病變好」之前,似乎對這些格外感興趣,且富有天分。而病好后的「女兒」,卻最是厭煩計算。
於是,她格外注意文中這些東西,從故事中找出零零碎碎的信息,然後像初開蒙又無人教導的幼童一般,努力而艱難地理解吸收著那些對她來說像是天書一樣的知識。
那時候辛苦,可現在想來,卻只覺得幸運。
雖然比起那個時代的人,她依舊是缺乏常識的,但是,總算學到了一些東西,學到了些可以教給七月的東西——雖然很可能,這些東西對七月來根本沒有用處。
將腦中記得的東西一一謄在紙上,宜生又拿出一本這個時代的數算書,細細溫習起來。
因為默認七月是傻子,伯府並沒有為七月請先生。宜生只好自己教七月認字。沒有人覺得一個傻子能夠認字,即便宜生再怎麼說也不信,因為七月從來都拒絕交流。可是,宜生覺得七月學會了,只是她從不念出、不寫出而已,所以宜生一直堅信七月並不傻,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不過,也只是教認字而已,數理之術,卻是幾乎完全沒教過的。
既然可以認字,那麼,格物數理應該也沒問題吧……
雖然學這些似乎沒有用處,但也許,能讓七月封閉的世界開闊一些,哪怕是無法與別人溝通的內心世界。只要這樣,就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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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沈承宣果然沒有來。紅綃綠袖憤憤不平,只不過一個埋在心裡,一個表現在臉上。
宜生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事一樣,用過晚飯後,便拿著算術書,教七月背九九歌。九九歌本是基礎,但因為七月沒有上蒙學,以往宜生也只教她認些字,因此即便是這樣基礎的東西,七月也是第一次接觸。
宜生指著書上的九九歌,一遍遍地輕聲念著,又仔細解釋加乘法的意義,七月安靜地窩在宜生懷裡,似乎在仔細聆聽,但若讓外人來看,恐怕倒會覺得她是在發獃。
念了約五六遍九九歌訣,宜生握著七月的小手搖了搖,「七月,告訴阿娘,三三得幾呀?」
七月漂亮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嘴唇翕動,最終卻還是沒說出什麼。
宜生不以為意,將手裡的算術書放在桌上,看著七月,笑眼彎彎,「沒關係,七月最聰明了,阿娘知道七月其實什麼都知道的,不想告訴阿娘就不說,當做七月的小秘密,好不好?」
七月將腦袋埋進宜生懷裡,蹭了蹭后抬起頭,扭頭去看放在桌子上的書。
「七月想看書么?」宜生將書拿到七月面前。
七月伸出白嫩嫩的手指,準確地指在書上某一點。
宜生看過去,便見那根白玉似的指頭蓋住了一個字,而那個字前面,是「叄叄得」。
——七月,告訴阿娘,三三得幾呀?
——三三得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