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最後絕別
第二百八十章最後絕別
老天爺在最不合適的時候,卻下了一場最合適的雨,長明齋的血腥味已經瀰漫了十幾年,這味道彷彿永遠都沖刷不盡,生命的消失以及無奈似乎成了這個宅子每天都會上演的片段。
這個世界上她最討厭的顏色是紅色,最討厭的天氣就是下雨,每當看到那刺眼的紅色,身邊就會多一個消失的生命,雨水成了生命的伴奏。
秦詩跌跌撞撞的衝出了門,白玉堂緊跟其後,阿信站在院子里回頭看廊下的金娘,這樣的場景好熟悉,好像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金娘也是這樣,獃獃的看著天空傾盆而下的大雨,沒有眼淚,沒有痛苦,阿信時常懷疑金娘到底有沒有真的活過來,或許從她以金娘的身份踏入長明齋的那一天開始,她就註定是死去了。
小花從門外急匆匆的進來,手裡拿著傘,遞給阿信一把,「雨下這麼大,小心著涼。」說著又停下了腳步,阿信順著小花的目光看去,廊下已空無一人,金娘不在了。
阿信想去找她,卻深知這個時候她最需要的卻不是自己,否則她不會悄聲無息的離開,如果她想藏起來,誰也找不到她,阿信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心裡只能祈禱,老天爺,請放過她吧,這一次不要再傷害她了。
……
大雨嘩啦啦的沖刷著每一塊墓碑,墓園裡一個人都沒有,這樣的天氣連遊魂都不願意出來吧,金娘站在那雨水打在她身上,寒冷的刺骨,臉上的淚水都隨著這無盡的雨流到了腳下,流到了地上,流進了黑暗中。
彷彿從地獄而來的腳步聲被淹沒在這漫天的風雨中,頭上忽然多了一把傘,男人站在她的身旁,眼神中看不透的笑意。
「我生命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這裡開始的。」金娘喃喃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她是我的養母,可卻死在了我的手裡,我人生見到的第一具屍體就是她的,我永遠記得那一天的血是多麼的刺眼,空氣中瀰漫的都是血的腥味,從那之後好像我的記憶中就經常出現這樣的顏色,這熟悉的味道,你知道老天爺對我的懲罰是什麼嗎?……是長生。」金娘看向身邊的男人,「你為什麼想長生?」
男人笑了,「世人都想長生,只有長生才能享盡人世間的繁華,不老不死這是天才有的權力,難道這不誘惑嗎?」
金我娘失聲笑了,「人間繁華?你的人間還不夠繁華嗎?」
「人心是永遠不可能被填滿的。」
「你有家人嗎?」
男人低笑,看著金娘,「金掌柜,不但聰明,口舌也好,莫非現在想給我灌心靈雞湯?」
金娘搖搖頭,「我真傻啊,問你這個問題,如果你有家人,你就不會想長生了。」
「金掌柜,何必作垂死掙扎,你應該知道,打從夏萌出事的那一天開始,你就不可能再翻盤了,與其讓更多的人死去,為什麼你不選擇犧牲自己呢?你不是不想長生嗎?」
「晶石集團在世界享有聲譽,論財力論權力,你都站在了最高峰,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難道你就這麼想長生不老嗎?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死去,你就開心嗎?難道這一生你就沒有碰到過一個人,不在乎權力,不在乎財富,只是簡單的想要在一起,哪怕只是坐在一起吃飯,哪怕吃的只是粗茶淡飯,卻也覺得幸福無比?我沒有心,你也沒有嗎?」
男人冷笑,「如果我可以長生,這樣的生活我想要多少有多少。」
「可人只有一個啊,如果你在乎的這個人死了,你要長生有什麼用,難道你要自己對著鏡子吃飯嗎,長生不老不會給你帶來幸福,他只會讓你走向更痛苦的深淵,我相信你從來沒有失去過自己至愛的東西,否則就不會有今日你我的談話了,你要我的命可以,你要長生我也可以幫你,我只有一個要求,我相信你會答應我的。」
「你如此輕易就妥協還真是在我意料之外啊。」
「我不是妥協,我是累了,你既然這麼想得以我,就應該對我了如指掌,三爺走後,生命對我就沒有意義了,大老闆,長明齋向來與你兩不瓜葛,還請高抬貴手,不要傷害他們,宅子裡頭不過都是些老弱婦儒,對你構不成危險,你應該清楚,全世界唯一能威脅到你的,此刻就站在你面前,而她已經不打算反抗了。」
「我這個人做事向來分明,我得到我想要的,自然不會濫殺無辜,你在乎的那幫人我一個都不會動。只是金掌柜如此慷慨就義了,看來心裡真的沒有牽挂的人了,如此想來長生對你確實沒有什麼意義。」
一瞬間金娘想到了夫仔,她曾承諾他案子辦了就去找他,恐怕這一生也實現不了這樣的承諾了,金娘突然開口道:「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的,只是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有些事情我還沒處理好,你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時間一到我自然會來找你的。」
男人看了一眼金娘,眼神中的那股陰冷氣讓金娘很不安,「可以,金掌柜的人品我還是信的過的,就約定七天,七天之後咱們就做個了斷。」
金娘嘆口氣,「雖然你殺了不少人,但確實也救過不少條人命,不管你做茲善出於什麼目地,有一部分人真的得到了幫助,也許你骨子裡並不是壞人,只是老天爺沒能給你想要的,希望我能彌補這個遺憾。」金娘說完轉身消失在雨水中,男人站在那,嘴角的弧度十分神秘。
……
金娘回來的時候阿信和商六都坐在那等她,「你去哪兒了?」
「心裡煩悶出去透透氣。」金娘冷冷道:「死了三個人了,這件事情不能再不管,阿信,你別怪我。」
「你想動夏萌?」
「沒有她,就不會有今天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這件案子一定要有人出來替罪,無論夏萌是不是兇手,這個罪名她都背定了,輿.論越來越大,死亡的人數只會越來越多,群眾對她的憎恨會讓事情鬧的更大,到時候晶石在背後推波助瀾,我們就只有挨打的份,只有夏萌認罪,長明齋才能徹底洗白。」
「你明知道她是無辜的啊。」阿信還是不能贊同金娘要犧牲夏萌,當他知道金娘送夏萌一隊,只是為了保護她不會落到晶石的手裡,可現在她自己卻要栽贓給她。
「無辜?事到中今你跟我說無辜?死的人哪一個不是無辜的?他們就該死,你就無所謂,可夏萌你就不同意了?難道在你的眼睛里生命也是有貴賤之分的嗎?你阿信在乎的人就不可以死,別人就死有餘辜?」
「金娘,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到底想幹什麼?」
金娘冷笑看著阿信,「事到如今你問我想幹什麼?當初夏萌是你救的,如果沒有她,如果沒有你和夏萌的爭執,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早就說過這個女孩不能留,可你一仁之仁,再三不救,而如今事態發展到這步田地,你卻問我要幹什麼?阿信,不是我變了,是你,自從認識夏萌以後你就變了。考慮事情不如從前那般周到了,只要一牽扯到夏萌的事,你就亂了分寸,如今是不是還打算為了她和我恩斷呢?」
「你知道我永遠都不可能棄你不顧,你為什麼還要說這樣的話傷我?」
「我說話傷你,是因為句句中你的要害,是不是?我回來的時候已經去過一隊了,明日複審,夏萌將被判死刑,念在你們夫妻一場,到時候你去認領遺體吧。」
「金娘。」阿信慌張的看著她,可是從她絕決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的轉圜之地,阿信知道,夏萌這條命她是要定了。「你真的要這麼做?」
「我說過,夏萌這條命必須死。」
「可我也說過,無論如何一定會保護她,我答應過她,就不會食言。」
阿信說完離開了長明齋,金娘站在那久久不說話,商六走出門外,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了,滾燙的眼淚燒碎了沒有心的人。
夏萌的死刑判決已經下來了,通告也發了,執行的那天,阿信站在玻璃外,看著她被綁在床上,空洞的眼神中沒有一絲害怕,也沒有一滴眼淚,藥水順著管子打進了她的身體,沒一會兒她便開始抽搐,再過一會兒她就停止了,永遠的平靜了,連呼都消失了,心臟也不會再跳,她的命格在這一天徹底結束了。阿信領走了屍體,決然的背影沒有一絲猶豫。
梨花樹下的石桌旁,茶早就涼了,她在等阿信,等他來決別,夏萌不會這麼輕易的死,阿信自然有辦法救她,弄一個易容的死士對於他來說易如反掌,可一但這麼做,也就意味著,夏萌這張臉將再也不能出現在北京,阿信一定會帶著她離開。
身後傳來腳步聲,金娘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我曾想過一千一萬種方式,你會離開我,可偏偏就沒有想到會是今天,你既然作了決定,就不要拖拖拉拉了,你應該知道,從今往後,五味居的人都不準踏進北京城半步,同時,撤去所有人賞金獵人的資格,收回印章,包括你,否則,殺無赦。」
金娘的聲音冷冷的印在阿信的心上,二十多年的情份,卻是在這樣的場景下結束了,誰又能想到呢?
「好。」阿信的聲音有些顫抖。
腳步聲越來越遠了,金娘知道從今天開始,阿信終於要離開她了。
金娘轉過身,眼淚模糊了視線,連最後的背影都沒有看清,阿信,謝謝你這麼多年的陪伴,二十年的光陰讓你白白犧牲了,如今盡我所能,只求你今後能平安一生,再無波瀾,從此幸福長伴,幾十年如一日,這叫安穩。
……
一大清早小花的尖叫聲就把整個宅子里的人都吵醒了,青姨從廚房探出頭,「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小花將一封信交到青姨手裡,「夫人留下這封信走了。」
青姨一聽頓時臉色大變,她慌忙拆開信。
金娘娟秀的字體印在紙上。
青姨: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特別是在如今死亡籠罩整個京城的情況下,您別怪我,我真的累了,不想再鬥了,自從三爺走後,我就沒有一天是休息的,我知道您會覺得我自私,可是,我到底只是個女人,承擔不起這樣的擔子,太重了,壓的我都喘不過氣,請不要讓他們找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也許以後就不回來了,綠兒有六哥保護,不會有事的,只是玉兒還請青姨多多照顧,她還小,不懂事,將來會怪我,到時還要麻煩青姨多多開導。
我走後,請讓二少回來,長明齋不可一日無主,綠兒還未長成,暫時承擔不了這樣的責任。只是二少生性好玩,不喜拘束,青姨一定要從旁多輔助佐他,不要讓他衝動行事,往後長明齋盡量不要接太遠途的活,一切還是以安全為主。
另外,切記,晶石的事情你們千萬不要插手,如果日後有關於他們的家的事情,能躲就躲,不要去招惹他們,無論他們做什麼,全當視而不見。
我曾經用過的那把紫金刀,我放在桌子上了,請青姨派人將它送去重慶交給吳越,當了這麼久的師傅,連個像樣的禮物都沒有。還有一件事要麻煩青姨,院長如果想留在長明齋,就請青姨多多照顧,如果她想回去,就麻煩青姨派人送她回去。
桌上的藥瓶是給老白的,關於秦詩的事情,我說一萬句的對不起也挽回不了什麼,只能希望老白能夠安慰安慰她了,秦詩是個好姑娘,只可惜命不長,將來她若歸逝,青姨請千萬要開解老白,他是個性情中人,突易衝動。
請原諒我的自私,各位多多珍重。
金娘敬上。
屋頂上,商六坐在那,整個長明齋一覽無遺,他手裡拿著一個布包,裡頭是絕情草。
整座大樓里只剩一個房間還亮著燈,夫仔正坐在燈下看著卷宗,旁邊的咖啡都已經放涼了,他抬頭看看燈已經快十二點了,他打了個哈欠合上案宗,差不多也該回去睡了,最近案子多,身體都有些吃不消了,好在都算圓滿結案了,他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深夜的路燈下只有夫仔一個身影,門鎖轉動的聲音在夜裡聽起來格外響亮,突然夫仔放下包,他警惕看著四周,黑凄凄的房間有一股與平常不同的氣息,有人來過,警察的直覺往往不會錯的,夫仔小心的看過廚房,衛生間都沒有人,那就只有房間了,夫仔從廚房拿出一把刀慢慢的走近房間,月光下床上的人影正睡著香甜。
夫仔悄悄走過去,金娘和衣睡著,連鞋都沒有脫,看起來是累壞了,夫仔放下刀,將她的鞋脫掉,又給她蓋好被子,走出了房間。
沙發椅上夫仔睡的昏天暗地,彷彿覺得有個人影站在他身旁,他猛的驚醒,坐起了身,金娘差點被他撞倒在地。
「你怎麼醒了?怎麼不睡了?」夫仔揉揉眼睛從沙發上坐起來。
「我餓了。」金娘輕輕道:
「哦,好,那我給你煮麵條吃。」說著就進廚房裡張羅去了,金娘站在那看著夫仔忙碌的身影,眼睛濕了。
她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夫仔,眼淚打濕了夫仔的背,「你怎麼了?」
金娘突然這麼親昵的舉動,夫仔一時還不太習慣,感覺到背上涼涼的便知道她哭了,他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身將她摟在懷裡,「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
「夫仔,你想長生嗎?」
「你不是問過我這個問題了嗎?」
「你再回答我一次。」
夫仔笑笑,「我想,這樣就可以永遠陪著你了。」
金娘搖搖頭走出廚房,看著她落寞的背影,夫仔很是心疼,可是又不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夫仔端著麵條走到客廳,「趁熱吃吧。」
深夜三點多,金娘坐在那吃著麵條,夫仔在一旁看著她,房間裡面靜的出奇,夫仔心裡有些不安,這次金娘回來,明顯感覺她滿腹心事,雖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做什麼的,有困難是難免的,可是她今天的感覺卻跟以往不同,她顯的很絕望。
「如果我死了,你還願意長生嗎?」
夫仔停了停,握住金娘的心,神色緊張,「出了什麼事?」
「你回答我。」
夫仔堅定的搖搖頭,「如果你死了,我要長生有什麼用?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金娘笑笑,放下筷子,「不,沒有人要害我,他是在救我,夫仔我不想瞞著你,作為警察面對生死是必備的考驗,如果我要騙你,我今天可以不來,可是我還是決定告訴你實話,我不想你抱著一個永遠等不來的承諾過一輩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還記得我之前告訴你的晶石集團嗎?」
「我當然記得。」夫仔義憤填膺的說道:
金娘嘆口氣,「當我在療養院看到那麼多屍體時,我真的恨極了,覺得他們太沒有人性了,覺得晶石的存在對於人類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危險,可是前幾天卻有人告訴我,就算知道最後會死又怎麼樣,至少他救活過,晶石的做法雖然殘忍,可也不得不承認至少他救過不少垂死之命,如果不是他們,這些人早就死了,晶石讓他們的死亡得到延緩,那麼你就也應該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我突然覺得也許以前的我想的太單一了,或許他這樣一個企業的存在可以發展成這樣的局面,必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存在即真理,老天爺讓他存在,就有他存在的價值。」
「你想做什麼?」
「我覺得老天爺讓我長生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我已經活的夠久了,身邊的人都一一而去,未來還會有更多的生離死別,我真的已經承受不起了,也許讓晶石長生,是個不錯的選擇,他在殺人可也在救人,善與惡本來就無劃清楚的劃清界線,因為每一個心中的尺子都不一樣,在人民群眾的心裡他是神,儘管我將他視為魔鬼。」
「你要把你的命給那個大魔頭?」夫仔激動的叫道:
「別這麼叫他,他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壞,只是我,太倔強,非要抓著不放,才讓他害了那麼多人,如果我早看清這一點,就沒有這些傷害了,他其實挺可憐的,身邊沒有親信的人,如果他長生了,未來陪伴他的只有孤獨,活的越久就會體會的越透徹。」
「不,金娘,我不能同意你這麼做。」
金娘無奈的笑笑,「你知道我來找你的時候,已經死了多少人了嗎?只有我能讓他停止殺戮,夫仔,你是個善良的人,不會願意看著無辜的人就這麼犧牲的。」
「可我更不能看著你白白犧牲。」
「我沒有白白犧牲,至少我換得長明齋一世平安,我在乎的人都會安全。」
夫仔不說話,年輕的身影淹沒在黑暗中,金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急促的呼吸卻出賣了他,「夫仔,我來是為了告訴你,我的決定,是為了讓你在以後的日子裡忘記我,所有人我都放心,只有你我放不下,你太純真了,這份純真讓我割捨不掉,我希望你永遠保留這樣的真心。靜姐年紀越來越大了,你有空多照顧照顧她,她是個女強人,不願意服輸,如果可以以後盡量不讓再她去協助破案了,我希望她可以過一點平淡的生活。」
「你覺得我能忘記你嗎?」夫仔的聲音冷冷的從黑暗中傳來。
「你能,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我經歷過,我懂。」
屋子裡唯一的燈光也滅了,黑暗中金娘感覺臉上涼涼的,是夫仔的眼淚,好冰的眼淚將本該是滾燙的嘴唇都印涼了。
既然生命的開始不由自己掌握,那麼至少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