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識(長篇最終版)
第三章:相識
左蒼狼沒有回楊漣亭的宿舍,不知道為什麼,她相信慕容炎。相信他只要應允,便不會失言。
小校場上,正是授課時候。「師父」們從來不管誰遲到,甚至誰沒有到。他們只要結果,到最後,是誰還活著,成為真正的強者。左蒼狼回到自己的隊列里,一轉頭看見冷非顏,不由愣住。
冷非顏中的那一箭,力道怎樣,沒有誰會比她更清楚。就算是射一頭鹿也應該倒下了。然而冷非顏沒有。她不知道何時拔掉了箭,胸口衣衫被血染了一片,然而她抿著嘴角,目光鋒利依然。跟她對練的男孩連手都在抖。
似乎察覺到左蒼狼的目光,她橫眉冷對。二人目光相觸,周圍的少年不由自主退開老遠。然而左蒼狼並沒有跟她動手,這時候是取她性命的最好時機,但是這個人的眼神,有一種令人動容的執著與堅持。
晚上,左蒼狼搶了些吃的,先去楊漣亭宿舍。裡面已經有大夫為他重新包紮了傷口,正在煎藥。大夫的藥箱就放在一邊,裡面多的是傷葯。左蒼狼隨手撿了幾瓶,那大夫雖然有所察覺,到底也不願跟這些半大孩子計較,沒吭聲。
左蒼狼出了楊漣亭宿舍,往前行不多遠,就是另一個人的住處——冷非顏。冷非顏的宿舍乾淨簡潔,多餘的草葉灰塵都看不見,好像根本沒有人居住一樣。左蒼狼站在門口,冷非顏目光中敵意清晰可見:「你來幹什麼?」
左蒼狼沒說話,慢慢地把幾瓶傷葯排放在桌上。冷非顏的目光在藥瓶之上短暫停留,隨後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打開一瓶傷葯聞了聞,冷笑:「施捨嗎?」
左蒼狼沒理她,轉身出了門。
等她走得沒影了,冷非顏終於拿起藥瓶,她自己的傷,她自己知道。可是幾瓶葯對自己,真的有用嗎?
她略略猶豫,最後還是褪下衣衫,清理傷口,重新上藥。痛,藥粉撒在傷口,疼痛鑽心。但是這裡誰不曾受過傷、忍過痛呢?她緊緊抿著唇,目光冷淡,十幾歲的少年,神情是與己無關的漠然。
她正上著葯,外面突然有輕微的響動。冷非顏收起藥瓶,攏好衣服,果然有人進來,是一位「師父」。冷非顏有一張漂亮的面孔,是那種看過一眼就不能相忘的艷麗。這裡垂涎過她的人不在少數,可是她卻是渾身是刺的仙人掌。這些年這裡誰沒被她扎過手?
那位「師父」走到她面前,目光停留在她沾血的衣裳上,微微帶笑:「傷得這麼嚴重,怎麼也不來找我們呢?」
冷非顏右手微握,知道今日不能善了。這裡的孩子是為二殿下慕容炎培養的,而冷非顏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被二殿下選中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如果是已經得罪了她,當然還是讓她永遠閉嘴得好。
那位「師父」慢慢走過來,他身形高大,於是陰影也大:「來,讓我看看傷口。」他的聲音在陰影里顯得森冷,冷非顏說:「不嚴重,我還能握得住劍。」她右手握劍在手,那位「師父」冷笑了一聲,突然拔出腰上軟劍,猛撲過來。
即使是冷非顏身受重傷,他仍不敢大意,一擊之下,已經用盡全力。冷非顏以劍格檔,奈何胸口傷勢確實不輕,她手中短劍脫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軟劍如毒蛇吐信,疾點而至!
她翻滾躲避,傷口的血在上衣之間緩緩洇開,像一朵盛開的牡丹。痛,她咬著唇,突然一怔。只見窗外站了一個人,鬼魅一般悄無聲息,不知道已經來了多久。
是個女孩,一身灰色布衣,長發高高紮成一束馬尾。左蒼狼?
冷非顏默默地移開目光,這裡每個月都在死人,哪怕是一起長大,卻沒有朋友。誰又能指望誰?自己若是死了,跟其他餓死、病死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她咬著牙,一手握住了面前「師父」的劍,劍鋒切入手掌,她目光帶血,右手張開成爪,用力□□他脖項。「師父」並不意外,這裡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個多麼狠辣的人。他用力想要抽出軟劍,突然背後一陣疾風!
他吃了一驚,還來不及轉頭,突覺頸間一涼。一支竹箭從右至左,穿透了他的脖子。他連轉頭都做不到,喉間一陣響,倒地氣絕。冷非顏喘著氣,看向左蒼狼的目光仍帶著驚疑——她竟然殺死了師父!
在這裡,任何人不服從師父的命令已經是死罪!誰敢動殺了他們的心思?
左蒼狼從外面走進來,一彎腰扛起屍體,看了冷非顏一眼,終於開口:「二殿下答應醫治楊漣亭,給他派了大夫。你去他那裡,師父們也許會以為他下令為你們二人治傷,我想不會再有人為難你。」
冷非顏眯起眼睛,左蒼狼一向是個悶嘴葫蘆,兩個人在孤兒營兩年多也,她一共也沒有說過幾個字。想不到出手卻相當狠辣。冷非顏起身,左蒼狼已經扛著屍體出去。外面就是荒山,山崖陷井多的是。要毀屍滅跡並不困難。
宿舍里,楊漣亭服了葯,燒也退了下去,只是人還沒醒。冷非顏推了他幾下,見人確實沒反應,也不客氣,徑直在他身邊躺下,卻不敢入睡。在這裡活下來不容易,還是保持點警惕吧。
左蒼狼回來的時候,楊漣亭還睡著。她把幾塊大餅放在桌上,在他床邊坐下。突然一個黑乎乎的腦袋探過來,左蒼狼剛剛抽刀在手,那腦袋已經擠進來,卻是冷非顏。她把藥瓶遞給左蒼狼:「背上的傷,擦不到,來來幫我上點葯。」
左蒼狼終於怒了:「那關我屁事!你還真敢蹬鼻子上臉啊!」冷非顏恬不知恥:「人情欠一個是欠,欠兩個也是欠。為什麼不找你?快點快點,就這裡……」
她解開上衣,左蒼狼看見那少女的肌膚上一道一道縱橫交錯的傷痕。有的已經癒合變淡,只留下深淺不一的印子。她把手擦乾淨,挑了葯,慢慢地塗在傷口上。冷非顏用下巴指了指床上的楊漣亭:「他怎麼還睡著?」
左蒼狼沒好氣:「還不是因為你!」冷非顏不說話了,半趴在床上,由著左蒼狼在她背上塗塗抹抹。左蒼狼那支箭,將她整個貫穿,幸好她躲閃靈活,避開要害。那箭十分粗糙,她自己拔剪,傷口留下不少木刺。左蒼狼將她傷口裡的木刺全部挑乾淨,再塗完葯。冷非顏沒再說話,她趴在楊漣亭身邊,竟然睡著了。
夜色濃稠如墨,偶爾三兩聲蟲鳴。左蒼狼沒有叫醒她。她坐在簡陋的木床尾端,床上兩個人呼吸一輕一重,如同交響。「師父」被殺的事,不知道會不會暴露,屋子裡兩個人幾乎動彈困難,她也不能睡,索性盤腿而坐,閉目養神。須臾間,有風撫過屋頂,沙沙作響。
第二天,天色剛亮,楊漣亭先坐起來。他一動,左蒼狼就睜開眼睛。楊漣亭目光略帶歉意:「我只是想喝點水。」左蒼狼起身給他倒了一碗水,楊漣亭接在手裡,問:「冷非顏怎麼會在這裡?誰給我治的傷?」左蒼狼不說話,雞叫三遍,外面已經有人起床。冷非顏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醒了,突然說:「喂,我今天不去練功了,早飯你給我也帶點啊。」
左蒼狼看了一眼楊漣亭,只是略一猶豫,冷非顏就不高興了:「放心吧我不會對他幹什麼的!」楊漣亭往牆邊蹭了蹭,離她遠些,再看她面色也知道她傷勢不輕,於是對左蒼狼略略點頭。
左蒼狼出門而去,冷非顏復又躺回床上,畢竟少年不記仇,兩個病號躺在同一張床上,難免聊聊天。冷非顏跟楊漣亭說話:「你是怎麼進來的?」
楊漣亭說:「我祖父是楊玄鶴。」這個名字,左蒼狼是沒聽過,用冷非顏的話說,她就是「山裡的土包子」,沒什麼見識。冷非顏聽見這個名字,卻是瞭然:「神醫楊玄鶴啊?」
楊漣亭說:「嗯!我爹遭人陷害,以至於楊家滿門抄斬。我因年紀小,被改判官賣為奴。是二殿下把我帶到這裡。」
冷非顏唔了一聲,不說話了。楊漣亭轉頭問她:「你呢,你怎麼來的這裡?」
冷非顏說:「水災,我爹娘都死了。我被賣到酒樓,二殿下在那裡吃飯。」楊漣亭說:「酒樓?作夥計?」
冷非顏微微一笑,說:「殿下救我的時候,廚子正在磨刀。」
楊漣亭慢慢呆住,睜大眼睛:「他們吃人?」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這大燕國啊,兵荒馬亂這麼些年,人不像人,家不成家。
一陣沉默,冷非顏問:「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左蒼狼,怎麼進來的?」楊漣亭搖搖頭:「不知道,她從來不說這些。」想了想,復又問:「是誰給我們的傷葯?這些藥用材十分昂貴,連這裡的師父們恐怕也未必用得上。」
冷非顏聳了聳肩:「二殿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你用腳趾頭想想,也應該知道是左蒼狼求情吧。」楊漣亭沉默,冷非顏湊過來,一臉八卦:「我說你們倆到底什麼關係她這麼向著你?」
楊漣亭還是不說話,冷非顏想了想,突然一臉嫌棄地說:「難道你們……噫……」
楊漣亭氣得,一拳捶在她胸口,冷非顏接住這一拳,笑得不成樣子。
晚上,左蒼狼帶了吃的。仍然是饅頭、包子。冷非顏就著涼水啃饅頭,半天問:「喂,你是怎麼來這裡的?」左蒼狼沒有說話,冷非顏覺得無趣:「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兩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旁邊楊漣亭也拿了一個包子,他是富家公子,哪怕淪落到此,吃相也還是十分優雅的。聽到冷非顏這話,當即瞪了她一眼:「你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這麼說話!」
冷非顏切了一聲,說:「我一個女孩子,我還應該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呢!可是老子現在呢?蹲在這裡啃饅頭喝涼水!!」說完啃幾口,又說:「總有一天,我會學成絕世武功,除強扶弱,接濟天下!」
楊漣亭不服氣,哼哼了一聲,說:「以你的性格,充其量做個土匪。」冷非顏當即一腳踹過去:「混帳,老子這叫作胸懷大志,你懂不懂!」
楊漣亭說:「我才不管什麼大志,我只希望為楊家昭雪,將陷害我爹的人繩之於法!我爺爺行醫濟事,我爹爹為人也一向剛直……」話沒說完,冷非顏就接嘴:「得了吧,還剛直,指不定就是惡貫滿盈、罪有應得……」
楊漣亭眉毛都豎了起來,也不管身上的傷了,一下子翻過身,雙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左蒼狼由著他們鬧,冷非顏很快重新把楊漣亭壓在身下,治得服服貼貼的。「小樣兒,還想上天了你!」她得意洋洋,冷不防抻著傷口,噝了一聲,然後抬起頭問左蒼狼:「你呢,你就沒有什麼鴻圖大志嗎?」
左蒼狼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卻看向窗外半掩在石榴樹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