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四十千
被小娃娃淚汪汪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少年接下來不再戲弄他,極其配合的穿好衣服鞋襪。走到外間,僧人已送來熱水和飯菜。兩名護衛分別叫做阿大、阿二。阿大正在兌熱水,阿二正在擺膳,洗完臉立馬就能開飯。
有姝用力吸了吸飄蕩在空氣中的飯菜香味,只覺得飢腸轆轆,空虛難忍。他猴急的跑到盥洗架前,擰了一條濕帕子,連連招手讓少年趕緊過來。
聽見小娃娃肚子里發出的咕嚕聲,少年莞爾,主動彎腰,方便他動作。有姝快速擦乾淨少年臉頰、耳廓、脖頸等處,用剩下的水抹了抹自己的臉,然後跑到餐桌前站定,看清碗碟里的菜肴,雙目圓睜,很是驚異。
「你們怎會有肉吃?」他來了半個月,頓頓都是青菜蘿蔔,一絲葷腥也聞不到。
「噓,切莫聲張。」少年食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有姝點頭,見阿大阿二擺好碗碟後退出房門,便也依依不捨的離開。
「往哪兒跑?過來吃飯。」少年淡淡開口。
「你在跟我說話?」有姝靠在門板上,一會兒指指自己,一會兒探出頭去看走廊外的阿大和阿二。幸福來的太快,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末世里,能吃上新鮮飯菜是一種奢侈,來了古代,雖說能吃飽,卻依然嘗不到葷腥,除非投胎在大戶人家。
故此,有姝對這一桌豐盛的菜肴當真眼饞到極點,恨不能化身巨獸,連碗碟帶飯桌一塊兒吞下。他眼睛冒著綠光,未免顯得太急切,小步小步的挪回屋內,嘴角不時閃爍可疑的亮光。
少年以拳抵唇,輕微咳嗽,末了招手道,「過來吧,今日菜有點多,我一個人吃不完。」
「對,浪費食物可恥。」有姝挨著少年坐下,拿起竹筷幫少年夾了一個醬豬蹄,催促道,「主子快吃。」你吃了我才好開動。
「嗯,你也吃吧……」話音未落,幼童已夾起一塊肉塞進嘴裡,然後揮舞筷子大口刨飯,那架勢活像餓了八輩子。
「慢點吃,還有很多。」少年扶額,當真有些無奈,但看著看著,竟也覺得餓了。初至開元寺,他十分不習慣這裡粗陋的飯菜,習慣了宮中的錦衣玉食,乍然失去所有,還被打落萬丈深淵,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幾乎對未來絕望。他整夜整夜失眠,端起碗,亦常常覺得難以下咽。
他知道自己必須儘快振作,因為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外家,還有母后留下的眾多心腹。一旦他垮了,所有人都要為他陪葬。然而理性歸理性,真要擺脫感性的糾纏,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收下幼童是想讓自己轉移注意力,並多個樂子,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
幼童吃嘛嘛香,睡嘛嘛美,只要肚子飽了,雖然總板著一張臉,眼睛里卻寫滿快樂與饜足,那愉悅的情緒很有感染力。只不知,當他長大了,曉事了,得知自己的身世,還會不會這樣沒心沒肺。
思及此,少年默默嘆息。
「有姝。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你的名字可是來自於此?」他給幼童夾了一塊肉,徐徐詢問。
「就是『有一位美人』的意思。」有姝不太喜歡咬文嚼字,話語很是直白淺顯。
「有一位美人?你這五官倒有幾分精緻,日後或許真能長成一位美人。」少年捏住幼童下顎,將他轉來轉去的看了好一會兒。五官的確精緻,但最出彩的卻是一雙眼睛,漆黑、明亮、深邃而又清澈,似寶石,更似天上的星辰。
「多吃點,多長點肉,胖了才好看。」他繼續夾菜,頗有種養兒子的滿足感。
有姝連連點頭,對少年的好感度突破天際。既能保護自己,又能讓自己頓頓吃肉,上哪兒去找比少年更好的老闆?五兩銀子把自己賣了,不虧,一點兒也不虧。
「你名字是誰幫你取的?」少年飯量不大,吃飽了便放下碗筷,逗引幼童說話。
「我,我自己。」本想說我媽媽,但想到自己已經重生了,有姝連忙改口。這名字連宋媽媽和白芍也不知道,她們只會用「少爺」稱呼他,說是等進學了,讓先生起一個寓意絕佳的名字。有姝當時沒發表意見,但心裡卻很不樂意。他是有姝,便永遠是有姝。
少年搖頭失笑,萬萬沒想到五歲的幼童竟會給自己取這樣的名字。有一位美人?臉皮著實厚得很。
二人吃罷早飯,便有一名布莊掌柜帶著許多布料前來拜見。有姝原以為是少年要做新衣服,卻沒料對方把自己推上前,讓掌柜量尺寸。
「除了白色,其他料子都要了。他比較頑皮,喜歡在雪地里滾來滾去,白色著實不耐臟。」少年挑揀出白色布料,繼續道,「再用絹布做幾套褻衣褻褲。對了,外袍盡量做厚一點,梁州的冬天似乎比上京還冷。」
掌柜連連點頭答應。
有姝摸摸從桌面垂落下來的布料,心裡高興極了。宋媽媽和白芍畢竟是女流之輩,不但要把少爺養大,還要送他讀書習字,使他不至於蹉跎前程,所需要花費的金錢不可計數,故而日子過得很拮据。有姝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穿上新衣,平日里甚至要撿白芍的舊衣服穿,村子里不相熟的人家還當他是個小姑娘。
「給我做衣服?」他抬頭,眼巴巴的看著少年,生怕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嗯,既跟了我,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少年拍拍他發頂,語氣甚為溫和。
有姝瞬間被幸福感包圍。說句老實話,他來到古代之後,生活條件並沒比上輩子好多少,同樣是吃不飽穿不暖,還有一隻厲鬼時時想要自己的命,危險程度比待在末世還高。來到少年身邊之後,這些境況才一一得到改善。
什麼叫生活?跟老闆在一起才叫生活!他心中喟嘆,總是抿成直線的嘴角終於翹了翹,擠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少年還是第一次看見幼童露出「面無表情」之外的表情,忍不住上前,戳了戳他左腮的小坑,輕笑道,「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有姝竟還長著兩個小酒窩。」
有姝翹起的唇角慢慢拉平,揉著腮幫子道,「謝謝主子,日後有姝定然為主子赴湯蹈火!」或許對少年來說,他給予的一切並不算什麼,不過舉手之勞而已,但對來自於末世的有姝而言,食物、衣服、安身立命之所,已是他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得到多少便要付出多少,日後若少年有難,有姝就算豁出性命也會相助。
看見幼童眼中的感激與堅持,少年內心頗受觸動。他習慣了帶著目的性去結交一個人,也習慣了面上一套背後一套,然而當他施展手段來應付眼前這個純白如紙的小娃娃時,竟覺得羞愧無比。但是人總會長大,亦總會改變,誰又能一直保持初心?若小娃娃永遠如現在這般赤誠,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繼續利用他。
罷了,現在想這些還為時尚早,日後再看吧。思及此,少年彎腰,溫柔萬分的撫了撫有姝冰冷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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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護衛發現,主子最近開朗了許多,也染上了逗弄有姝的惡習。他明知道有姝嘴饞,吩咐他們買來一大堆吃食擺放在桌上,卻偏不讓有姝碰觸,叫有姝又是瞪眼又是流口水,好不容易大發慈悲遞一塊糕點過去,自己卻站得筆直,讓有姝蹦蹦跳跳地去搶。
有姝也是個傻的,每次都會上當,便是蹦得滿頭大汗也不放棄,最後四肢攀在主子身上,像小猴子一般往上爬,誓要把糕點吃進肚子里才肯罷休。直到這時,主子才會低笑著把身上的小猴子撕下來,把糕點掰碎了親手餵過去。
這樣富有童真和朝氣的主子,兩名護衛從未見過,內心頗受震動的同時又覺得很欣慰。看來主子已經走出了被放逐的陰霾。
這日,少年雷打不動的待在書房裡讀書習字。有姝站在凳子上幫他磨墨,磨完之後負手站立,表情嚴肅的等待下一份差事。少年抽空掃幼童一眼,溫聲道,「站著多累?去那邊坐著烤火,你瞧你,耳朵上都長了凍瘡。」
有姝連忙掩住耳朵,卻不小心把紅腫的手背也露了出來。
「手上竟也長了幾個。」少年一面嘆息一面從抽屜里取出一盒藥膏,均勻塗抹在幼童手背和耳朵上,末了揮袖,「走吧,去邊上待著。」
有姝感激不盡的看少年一眼,這才跳下凳子,走到火爐邊暖手。他已經不想再道謝了,因為少年對他的照顧,無論多少聲謝謝都無法抵消。他只能將這份恩情記在心裡,日後傾盡全力報答。如果沒有少年,他知道自己活不到現在這個時候。這個世界雖沒有喪屍,但無形的鬼怪卻遠比喪屍更可怕。
想起鬼怪,有姝放鬆的心弦立馬繃緊。掐指一算,那厲鬼已經消失了八-九天,也不知這八-九天里又害死了幾個人,吸了多少陽氣。他每消失一次,下回再出現時便會強大很多,叫有姝一時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